这日照例和裴斐近郊骑马,阿音想到小圆子成婚在即,觉得这两、三年来世事更迭难料。
“你母亲的丧事,可曾处理好?”
“嗯,已办妥。”
阿音想到他父亲离散,母亲亡故,一时难受,“裴斐,等我成婚以后,也会从小五姐姐家搬出去。本想到时候求姐姐放你出府,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我府上,这样一来,你也有个家。”
“小人…先恭喜郡主,这…看来郡主好事也近了?”
“我还没想好,但迟早也是要成家的呀。若你不愿意,等我自立门户以后,我也可以找五姐夫,或者小叔,到时候让你做个官,做个侍卫什么的,你有本事,继续养马,实在耽误。”
“小人做不了官。”
阿音不解,侧头看他。“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裴斐摇头,“小人祖父,多年前因谏言故太子修衣冠冢之事,被先帝惩罚停职,且三代不得为官。小人的名字还在吏部册子上记着呢。”
“故太子?虑王吗?”
“好像是吧。”
“怎么从未听你说过这件事?”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可说的?”
“你知道我是虑王的女儿吗?”
“嗯。”
突然觉得,不仅是云熙,对裴斐也不甚了解。
“那你不恨我爹吗?”阿音皱眉,突然担心,“你恨我吗?”
“事是我爷爷自己选的,惩罚是你爷爷定的,恨也恨不到郡主头上。”
“我…我改日求求小叔,他可以帮你平反吧?”
哎呀我的傻郡主。裴斐摇头。
“他虽是你小叔,也是皇帝呀。你可知道,如果翻案,会发生什么事吗?虑王重新追封太子,那么你和昌德侯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嫡系,当今圣上倒成了旁枝。你可千万别去说,会害了自己。”
阿音听他说完,不由得佩服至极,“我真不知,你日日在马厩里,却对朝堂之事如此了解。”
刚说完对裴斐的敬佩之情,又突然意识到说话间伤了他,这恐怕正是他处世的无奈之处。
“反正,将来我自立门户了,你若想离府,再做个生意,或者置房屋、田地也好,尽管同我说。我既是虑王后人,心里便会一直记得这份恩情。”
阿音没想到,自己和裴斐还有如此渊源。可他不愿说,正是因为怕阿音内疚。
“嗯,将来小人有钱有地,就靠郡主了。”
小圆子大婚临近,殊华思虑阿音学习操持家务已久,便放手让她和小圆子两人一起操持。从侯府大门高挂的灯笼到厨房所备点心,阿音皆替小圆子细细把关,以求完美。
待日头西陲,阿音替小圆子戴好新郎冠,又把礼仪一字一字嘱他。车马自殊华郡主府出,到穆家迎亲,再回昌德侯府。
“姐姐,小圆子走了,一会儿侯府见。”
“路上当心,不知怎地,我心里替你高兴,但也有点难过,虽只是去穆家这一会儿,再见,我家小圆子就真正是个大人了。”
“嗯,五姐姐,小圆子走了。”小圆子又拜别殊华、居应麟夫妇,上马出行。
筵席设在昌德侯府,居应麟已先至迎客,待阿音、殊华到,已有宾客到达。
“五姐姐,待会儿婚礼一应事宜,我跟姐夫看着,你就不必动了,小心胎儿。”
“嗯,这府上收拾得不错,我看这花花草草,流水木栈也别致得很。”
“多亏姐夫找的人得力,不然哪能这么快收拾出来。”
“我知你也辛苦,等我孩儿诞下,你迁府之时,我必会好好助你。”
“还早呢,五姐姐可不要赶我走呀。”
“罢了,待你想好我们再说,今天云熙也要来吧?”
“嗯。”阿音蓦地脸通红。
“你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
阿音摇头,“自回长安,我也数日没见过他,说不定他已经忘了呢?我也就不用再想了。”
“你说你,这骑马射猎不弱,治家也是一把好手,文采虽比不得其他大家闺秀,但勉强也算有些出息吧,只是感情的事,怎地老是波折?唉,姐姐真是替你担心。”
阿音听得桑瑟来唤,知是各府女眷已到,便别了殊华,出去拜会。
众人之中,一眼就看到站在阿素身旁的容止,阿音与他隔着几米,相视沉默,容止颔首而笑,阿音便也笑了。
“恭喜昌德侯,恭喜安成郡主啊!”……人音嘈杂不断,阿音又命桐琴带人,把怀抱礼物的各家奴仆另引一道队伍,已做登记。
待女眷就位,阿音正欲去门口寻居应麟,碰到迎面而来的容止。
“阿音。”
阿音突然止不住地想,如果容止亲她,会是什么感觉,或许脚下的地和头顶的天空都会坍塌吧。
“我领了军命,下月随皇上同去张掖巡视。”
“你一向胸怀大志,现在终于遇到伯乐。是为吐谷浑边境一事吗?”
“嗯,父皇对西北的事操心颇多,吐谷浑地理位置特殊,直接正面打,我们双方谁赢都是个输字,受益的是吐蕃和西突厥,可他们长期侵扰,一旦不留意,进了河西走廊和蜀地,长安就有危险。”
“那你预备怎么处置?”
“同化她,让她成为我们的属国。”
阿音狐疑,只觉得这番对话虽陌生,却和从前他们信中所写的那些事并无不同,他们一度中断联络,这份默契却没有消失。
“我看过他们迁徙的地图,部落势力分布的范围,可谓与河西走廊蜿蜒相临,地势颇为复杂,况且,他们非我同族,同化一事想来不易。”
“你说的对,所以要先改变观念。”
容止又拾回昔日自信满满的口吻。
“父皇既是天子,便对天下臣民都有责任,从前因把吐谷浑视为蛮族,我们想的是抵御、打压和征服,犹如先秦各国敌视秦楚一般,可换个角度,他们和我们,对天子而言,不过是内臣、外臣的差别。”
阿音听得入神,容止说话越来越有有朝堂高士的风范。
“对吐谷浑,打也是要打的,只是打来打去,今天派兵袭击,明日攻城劫掠,都不能真正控制住她。古有商鞅变法,改秦一地制度,今日,我们也可以把大武朝的朝廷和郡县同样带过去,一点点蝉食她,令她归化。”
容止转瞬又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佛挂坠。
“还有一个武器,咱们崇尚佛教,西境佛寺也越建越多,从中原前去讲法的高僧不在少数,这些人对僧众、信徒影响很大。”
“我知你的意思了,从前高祖父也非汉人,但不应将他们视为异族,而应是外臣,这是天子禀受天命时就注定的。”
阿音笑,容止的想法真是既开阔又老辣。
“你此去西境,对那里的百姓来说,是件好事,只不过,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的。”
“所以……我刚叫住你,也是想跟你告别,以后我长驻关陇,不知何时再回。”
“哦,你要去关陇,那……皇后娘娘舍得阿素吗?”
“嗯,娘子已答应与我同往。”
阿音频频点头,“挺好的,此去千里迢迢,你们万事小心。”
“你我从前通信一事,阿素她并不知情。我担忧惹来麻烦,所以把信都毁了。只是,想来以后不会再见,有个东西一直想交给你。”容止从腰中掏出一块镜子递给她。
阿音接过,看着手中镜子苦笑,“你前面铺陈这么多,就是为了把它送出去,自己消灾是吗?”
容止也笑,“你在长安,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那天,云熙因在襄州有公务,没有前来,命穆夫人带了贺礼,阿音竟感到一丝失望。
礼成后,侯府后院鞭炮和烟火不断,一片火树银花映在手中的铜镜上,也映在阿音脸上,看到繁星与烟火闪烁,她突然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