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钦几乎忍无可忍。本以为师父近在咫尺,梼杌多少能有所收敛,谁知反倒变本加厉,日夜与自己作对。想来是因玄冥特许,叔钦以新进弟子身份,参与本门要务,更教师兄戒备了吧?每天颐指气使,遍寻活计,随手塞来。应对杂务琐事,叔钦是把好手,怎奈梼杌吹毛求疵——席子不平、铺盖不热、篝火不旺、炙肉不嫩。更有甚者,翻山越岭本就辛劳,梼杌还将背囊压给叔钦,美其名曰“锻炼筋骨”。有意反抗,然师父便在近旁,看得清清楚楚,却极少干涉,如之奈何?梼杌见师父默许,愈发得意忘形。
终于走出群山峻岭,脚下一马平川,叔钦险些激动落泪。
“太好太好,今晚能打野食吃了!”梼杌伸个懒腰,远观林海,白雪覆盖,“石头山上无活物,谷米干巴巴、视肉柴乎乎,嚼来嚼去,腮帮子都疼!叔钦,待到山下,你可得费心,逮几只野兔什么的!”
“好,好。”叔钦咬牙回答。自出门伊始,腰背、腿脚酸痛,就未曾舒缓,每日睡眠也少,感觉已经至极限。
“师弟,我陪你去。”一向沉默寡言的台骀看不顺眼,悄悄在耳边说。
“多谢师兄,我自己就行。”叔钦回绝。若教梼杌知道,自己找了帮手,不定又生多少事端!
逶迤蛇形,降至山脚,日色已淡薄。叔钦顾不得喘息休整,忙钻入林中,设阱打猎。此处人迹罕至,小兽颇多。叔钦也算幸运,竟赶在天黑前捕获两只野兔、一只松鸡,终于松了口气。又想起干柴耗尽,便刻意绕行,砍伐枯枝,结束成捆,挑在肩头。
回到营地,梼杌本要训斥姗姗来迟,却见收获颇丰,不禁大喜过望,居然破天荒赞了几句。叔钦手脚麻利,拔毛剥皮,升起熊熊烈火。很快,炙肉香气诱人,远近飘荡。
“好香!好香!什么时候能吃?”梼杌迫不及待,边吞咽口水,边不住催问,早将折磨叔钦之事抛在脑后。
台骀半开玩笑道:“师兄好心急。师父还没吃呢,你就要抢?”
“自然要让师父先吃!”梼杌辩解,“我这不是问叔钦,何时能烤熟么。好容易途径林海,得些野味。今夜过后,有无机会再开荤,只有天知道!”
伯益便道:“师兄别急。此处前行,野林连绵百余里,师兄口福不会断!”
“你没来过,怎会知道?”
台骀说:“师兄博闻强记,山川水文熟稔,可谓绝学——天宫之内,无出其右。他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梼杌瞪视台骀半晌,但肉香萦绕,实在无心斗嘴。
玄冥问伯益:“从这里到东海之滨,还有多少路途,有无险山大壑?”
伯益摇头晃脑,对答如流:“此地向北,乃从极之渊,无法通行。但向东三百里,并无高山,唯有曾经的天柱——如今不足为虑。三百里后,有栒状山、藟山、樕蛛山、番条山一系,河水出焉。畅游山河之间,可至东海,无甚险途。”
玄冥点头,面有喜色:“如此,脚程可以加快些了!”
说话间,肉已烤好,外焦里嫩。叔钦先将大块割与师父,又给三位师兄分别奉上。尚留存不少,叔钦却怕“师父不够吃”,只未自己切去一角。
“你吃得太少。”台骀道,分出半块,油汪汪递过。
叔钦忙推辞:“师兄客气,我足够。”
“你俩到底吃不吃。”梼杌边大快朵颐,边说风凉话,“推来推去,不如给我!”
“给我也行啊!”林中忽有人爽朗笑道。
众人甩头看去,见是位年轻后生,边快步从暗处走出,边大呼大叫:“好香!好香!隔老远便闻到了!”
玄冥眼神扫过,示意弟子切莫多言,待后生步入火光。后生也不客气,瞅准空当,“咚”地坐倒,伸出手来,就篝火取暖。
“我刚才还想:晚上只能睡在树上,凄凄惨惨。不料这边温暖如春,还有肉吃!兄弟,能不能分我半块?或者……啃骨头也成!”
叔钦看他粗布衣裳,征尘满面,手掌粗糙,想必已在外面苦行多时,便向师父探寻望去。玄冥点头,叔钦便将手中残肉奉上。
后生也不嫌少,立刻囫囵塞进嘴里,大赞:“好吃!好吃!兄弟,你这火候恰到好处,看来是炙肉好手!有水没有?走一整天,渴死我了!”
众人见他眉清目秀,面相斯文,说话却豪爽之极,半分未将自己当成外人,好奇心起,不再拒之千里。
玄冥问道:“荒郊野外,你孤身闲晃,是要去向何方?”
“我乃四海闲人,平生无甚嗜好,独爱游历八荒六合,踏遍山山水水。这不,刚从西边过来,打算南下,去趟姑逢之山——听闻那边有种妖兽,如狐而有翼。晚辈平生从所未见,想去开开眼。”
“真的?”伯益立刻来了精神,竟不顾师命,擅自开口搭腔,“这山我闻所未闻,在什么位置?”
“碧山以南八百里,缑式山南三百里……”
伯益可傻眼了:“碧山和缑式山又是什么?”
台骀抚掌大笑:“哈哈,师兄,山川大河,终于有你不知道的!”
玄冥训斥:“休乱问闲话。游历之人,言谈中多有忌讳。言多必失之理,小子们都忘了?”
伯益张口结舌,未敢多言,但着实心痒。他素来博学,志在山水奇闻,早立下宏愿:要在有生之年,写出一部山海经来。是以每每听人说起“某地盛产某物”,总要细细打探,记录在案,以备日后查阅。只是山川阻隔,交通不便,常人困居桑梓,大多只识眼前方寸。今夜好容易遇到位见多识广的旅人,却不教发问,就好比酒鬼面对琼浆玉液而不得饮,当真百爪挠心。
“没事没事!”旅人浑不在意,“些许奇闻怪谈,权当夜话谈资,不打紧!对了,你们五人……这是要出远门吧?”
“不错。”玄冥早想好说辞,“我们父子五人,听闻东海之外有种大蟹,肥硕天下绝,一只装满车,两只累死牛。我便想:东海渔人或有捕捞,奇货可居,不妨前往,碰碰运气。”
旅人若有所思:“原来是行商。不过那大蟹,海边可见不到,估计你们……要白跑一趟喽!”
“咦,你见过大蟹?”伯益又没忍住。
“何止见过!那年我突发奇想,浮槎出东海。多日未登陆,正自心焦,忽见远处有座小岛,岛上草木茂盛,百鸟飞鸣。我欢喜得很,忙命船夫靠岸,大伙一块跳到岛上,捡些树枝草根,生火做饭。谁知火刚燃起,海岛忽剧烈摇晃,树木也往下沉!我们赶紧登船,拼命划远,这才看清:哪是什么小岛,分明是只背壳被烫伤的大蟹!”
“竟有那么大……”伯益悠然神往,“大蟹的具体方位,你可记得?”
旅人哑然失笑:“大蟹乃活物,哪有具体方位?不过总在归墟五神山附近……”
“你去过归墟五神山?!”这回不止伯益,玄冥也惊讶追问。
“去过啊。”旅人十分健谈,见这多人瞪大眼睛,听自己说话,便兴奋起来,“五神山巍峨壮观,果非世间所见!高下周旋三万里,顶平九千里,山与山相去七万里!最奇的是,这五座山无根无基,漂浮茫茫沧海上,竟未沉没!唉,如今听闻岱屿、员峤不知所踪,真教人难过——我记得,员峤山上有黄金铸就的宫殿、白玉打造的栏杆,飞鸟走兽皆披白毫,人往不惊。树上无果,却结珍珠、玉石……嗯,都说味道不错,食之可以长生不死。我没那野心,也不知传言是否当真。”
“哎呀,你怎不试试!”梼杌听了,可惜得直摇头。
“人生在世,见过奇景,闻过天籁,就该心满意足。长生不老有何意思?”
玄冥道:“我听你谈吐不俗,举止豪迈,当非寻常人家出身?”
后生略作迟疑,笑道:“野旷天低,萍水相逢,明日各奔前程,何问昨日出处!家人见我不理凡俗,唯好远游,过着神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都叫我‘徂神’——后来叫岔了,又成了‘祖神’。前辈若想称呼方便,也叫我祖神便好。”
玄冥默然片刻,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不强人所难。只是……归墟五神山如何过去,还望祖神老弟赐教。”
祖神惊讶:“唉,你们果真执着!纵大蟹奇货可居,犯得上冒此奇险么?”
“怎么,往赴归墟,尚有奇险?”
“海上风吹日晒,浪涛汹涌,怎说不险!更何况,还有陵鱼把守……”
伯益奇道:“陵鱼又是什么?”
“陵鱼就是龙鱼……还不知道?就是鱼身鱼尾、四足人面的怪物,性情凶残,嗜血好杀,去不得啊!”
玄冥皱眉:“竟无办法绕过?”
“办法倒是有,不过要费些时日。望月之夜,若海面无波,陵鱼会变作鲛人,端坐海中礁石,纺纱织布。鲛人与陵鱼截然不同,温驯乖巧,有似少女娇羞。月色好时,还会听闻歌声阵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闻者落泪。鲛人自己也会哭……沧海月明,泪滴如坠,化为珍珠,粒粒价值连城……”
“有这美事!”梼杌揩拭油光锃亮的嘴,“可得去看看——兴许能抓回几条,财色双全!”
祖神大摇其头:“痴心妄想!早年间,有渔人贪图美色,礁石为榻,共度春宵,结果第二日朝阳初现,便被陵鱼咬下半个脑袋!”
梼杌听得心惊,不敢多言。
伯益却神往无限:“太神奇了……祖神兄弟,你眼界阔大,今晚可得好好聊聊!来,吃肉吃肉!”未经师父同意,劈手递给祖神。
梼杌如梦方醒,忙伸手去抓烤架:“对,对,光顾闲扯,冷落佳肴!可惜没有酒……唉,若得山珍配美酒,人生至乐复何求……咦,你那囊中是不是酒?”
众人转头观望,果然见祖神背囊大喇喇掀起一角,露出只细陶罐来。阔腹能容,红泥封口,不正是酒?
“这个……”祖神面有惭色,“实在报歉得很,并非兄弟不舍,这酒……实有重要用途,无法与君对饮。见谅!见谅!”
梼杌还欲多言,被玄冥拦住:“休再胡搅蛮缠,给为父丢脸!”
当晚,伯益拉祖神坐到暗处,闲聊神侃,上天入地。梼杌等困得睡眼惺忪,自行睡去。有外人在场,梼杌不好再差叔钦干这干那。叔钦窃喜,幽梦清闲无人扰。
第二天日未东升,玄冥就催众人赶路,祖神却又跟在后面。
“咦,祖神老兄,你不是要南下么?怎与我们一道?”台骀不解。
祖神愁眉苦脸:“你那位兄弟,问题实在太多,扯住我不教睡觉。我熬不过他,只好答应‘相并再走半日’,将腹中存货倒空。不过还好——你等要去东海,我虽南下,也须先向东行,不算绕路。”
果然,上路之后,伯益的嘴就没有停过。一会儿问:“九尾狐真有九条尾巴?”一会儿又问:“卵民国当真男女皆为卵生?”祖神耐心作答,说得喉咙喑哑、面有菜色。
正午时分,玄冥要弟子歇息,吃些干粮。祖神正要坐下,见玄冥抬眼相视,目光锐利,立刻拱手对众人道:“昨夜承蒙款待,我着急赶路,不好意思再蹭一饭,就此别过——山高水长,若有缘分,咱们后会有期!”
伯益依依不舍:“这就要走了呀……要不,我送你十里?”
祖神双手连摆:“罢了罢了!若教兄弟相送十里,我怕三年五载,再不想开口说话!”语罢再谢,转头离去。
玄冥等祖神走远,空林人不见,将梼杌唤到身旁,耳边低语几句。梼杌一愣,随即点点头,快步追赶。台骀和叔钦不明就里,见师父无意解释,不敢多问。伯益犹沉浸在懊恼之中,怪自己嘴皮子慢,未及再多问些。
叔钦生火烧水,对玄冥拜道:“弟子打算到林中走走,猎些野味,以免傍晚仓促。”
玄冥首肯。叔钦便取弹弓,闯入林海雪原——法术修为尚不足以杀生,只能借助打小用惯的工具。
林海处处同,但飞禽走兽却无昨日那般寻常。叔钦跑出里许,才见野兔离穴,却未射死。心知打猎这事,小半在人、大半在天。因此并无懊恼,加倍蹑足潜踪,倾听万籁有无中。好在黄天不负,静气须臾,便听一侧悉悉索索,转而甚嚣尘上,似非小兽。叔钦暗喜,轻手轻脚向那边靠近。
林子渐渐稀疏,叔钦如履薄冰,生怕踩折枯枝,惊扰猎物。行至左近,便俯身藏在矮树丛后,悄悄观望——竟是片空地,没有高木,亦无荆棘,唯有嶙峋怪异的巨石,被皑皑白雪遮盖严实。巨石皆三四丈高,错落零乱,交叠累加,成了座不规整小丘。还有几块滚落在侧,像被力大无比的神人随手丢弃。
巨石丘下跪着位布衣后生,看背相,正是昨夜邂逅的祖神。叔钦失望之余又颇诧异,不知这老兄独自跑来,所为何事。
只见祖神将背囊放下,郑重其事揭开四角,取出昨夜梼杌瞥见的陶罐,掀开顶盖。酒气冲天,香飘四溢,叔钦隐约都能闻到。祖神举起美酒,“哗啦啦”泼洒一地。酒未倒完,又被封存起来。祖神低头咏叹,音调玄奥,几不可辨,许久未动,物我两忘。
叔钦不耐烦,正拟过去相问,忽见对侧闪出道人影,暗打手势。原来是梼杌师兄,似劝自己莫轻举妄动。梼杌蹑手蹑脚,行到祖神背后,祖神竟毫无觉察——当真四海闲人,半分法术都不通。梼杌潜听半晌,狰狞笑意划过嘴角,伸手轻拍后背。
“啊!”祖神惊得一屁股坐倒,待看清梼杌,才面色缓和,起身拍打雪沫,“哎呀,是你,可吓死我了……”
梼杌笑意古怪,并未答话,却伸左手搭住祖神肩头,鹰爪般合拢。
“哎呦!”祖神吃痛,头不禁向那边倾斜。梼杌等的便是此刻,右手疾出,忽将脖颈掐住!
“啊……”祖神脸上血色全无,呻吟憋闷,半是惊恐,半为窒息。
“你干什么!”叔钦从藏身处窜出,直向梼杌撞去,“快住手!”
梼杌闪避,手指松动,祖神便从掌中滑落,委顿在地,紧捂咽喉,不住咳嗽。
“闪开!过会儿与你详说!”梼杌怒火中烧,挥手将叔钦逼退,又向祖神扑去。这家伙全无道行,杀之易如反掌!
滥杀无辜,叔钦怎能坐视不管?立刻揉身再上,想起平日修习的招式,单掌劈空,带起蒸腾寒气,向梼杌后脑斩落。
“小子,跟师兄过招,还用师兄教授的法术!”梼杌右手扯住祖神衣领,左臂大开大合,头也不回。脚下积雪骤然飞旋,势如蛟龙,缠住叔钦臂膀。耳边传来骨节错位的“咔嚓”闷响,惨叫声中,叔钦倒地,单臂已被生生绞断!
“不自量力!”梼杌又将祖神提在半空。
祖神哪还说得出话?眼神惊惧,布满血丝,竟连挣扎都忘了。梼杌咧嘴狞笑,二指如电,疾向咽喉插落!然而未及触到,本就有伤的肩头忽被大力扯住,剧痛排山倒海。原来是叔钦不顾断臂,再度扑上,抱住梼杌肩头,张口猛咬!
“哎呀,你松口!松口!”
手臂被叔钦抱死,新伤旧痛,无法还击,梼杌暴跳如雷。孩童斗殴,混如无赖,却不知如何应对。有心放开祖神,腾出手将叔钦扯落,又怕祖神逃走。情急中,也不管什么法术不法术了,梼杌身子疾扭,迎向怪石,只听“咚”地巨响,将叔钦重重撞上石楞!叔钦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然而心似金钿坚,依旧咬定不松口,唯念“若稍一泄劲,祖神势必当场毙命”……梼杌盛怒之下,发疯般连续将叔钦甩向石丘,几番过后,鲜血横流。
“住手!”
背后传来断喝。梼杌双臂忽轻,回头观望,是玄冥左手揽住叔钦、右手提起祖神,对自己怒目而视。
“你要杀了他不成!”
“师父,他冲出来,非要回护这……”梼杌还想回嘴,但见玄冥面色铁青,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几不可闻。
“废物!”玄冥骂道,教伯益接过叔钦,放倒地下。
叔钦受伤极重。昏死前勉力张口,想对师父道声谢。然而“谢”字还未说出,就变作惊恐哀嚎——透过眼前万点光斑,看到玄冥手托祖神下颌,笑意狰狞,目红如血,“咔嚓”一声,将颈项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