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忽然响起下人们急促的大叫声，妇人们伤心的哭喊声，以及孩童的呜咽声。
“三小姐……”
戴小蛮怔怔地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熟悉的屋子前。
大雨砸落在青石阶上，脚步声匆匆而过，一切乱作一团。
再一瞬，周围又变了。
戴小蛮发现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屋子中，床边围满了人。竟是年轻时的爹，娘，大姐，二姐……
而檀木床上，静静地睡着一个桃心脸的女童，虚弱的脸上布满了细汗，正痛苦地紧闭双眼，那正是幼时的她。
戴小蛮发现自己竟对这一切毫无印象，就像是这段记忆消失了般，她看着床上躺着的自己，轻轻攥紧双拳。
她怎么会看到这些，这些明明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眼前一切渐渐淡去，她又到了下着倾盆大雨的屋外。
不远处，一抹红影映入她的视线，戴小蛮抿唇抬起头看去。
那是一个一身红装的少年，他一头墨发披散而下，眸子敛着，长睫落下，只能看到一半侧颜，仅仅是一半，就给人一种绝代风华的美感。
他静静地跪在青石阶上，任凭雨水打在身上，雨顺着发丝落下，将那身飘逸的红袍浇湿，看不清他的脸，下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竟无一人看他。
“凤……于飞……”戴小蛮看着不远处那狼狈的红影，喃喃地说道。
脑中飞快闪过几个零碎的片段，她什么也抓不住。
“屋里，屋外，那便是你和我。”远远的白雾中，一抹绝世妖娆的红影渐渐向她走来，好听的声音像是传自千里之外，“我欠的劫，终究是要还的。”
戴小蛮身子一怔，转头看去，不知不觉间，杏眸缓缓睁大。
戴小蛮低头看着跪在青石阶上的红装少年，又看向已经走到她不远处的那抹妖娆红影。
凤于飞……
那抹妖娆红影停下步子，他一身绛红色长袍，上面绣着艳丽牡丹，一头如水墨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玉琢般的容颜上红唇轻抿，潋滟的凤眸含笑看着她，雨水也未淋湿他。
戴小蛮的视线落在他的衣服上，他不是受伤了吗？他……
戴小蛮面上一喜，身子一动，欲要走向前。
长睫轻扇，凤于飞静静地看着她，转而低头看向跪在青石阶上的那个红装少年，轻道：“那时，我刚从万花谷逃出来不久，从未和人相处过，你是第一个。”半晌，他缓缓沉吟道：“一切都不过是一晌贪欢，醒了便忘了……”
戴小蛮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勾起嘴角渐渐向她走来，走至身前，伸手将她拥住。
长发落在她的肩上，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至鼻翼，只听他在耳边缓缓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眼前渐渐模糊，戴小蛮低下头去。
凤于飞缓缓直起身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一缕长发，长睫落下，轻喃道：“无心亦无忧，我若真无心，那便好了。”他静静地看着戴小蛮，那双好看的手忽然抓住她的肩膀，俯下身去，如水般的墨发倾泻而下，他在她耳边低低说道：“那重生果……”红唇轻启，长睫轻轻扫过她的发丝。
过了一阵，戴小蛮听罢，杏眸缓缓睁大，明仁轻颤，身子开始颤动。
他……他说的可是真的？
凤于飞再次直起身子，潋滟的凤眸看着她，额间那点凤尾熠熠生辉，他勾起嘴角，轻笑道：“我走了。”
那抹红影渐渐远去，戴小蛮心一慌乱，不知不觉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手背上，她这才反应过来，怔怔地低下头去，抬起袖子轻轻抹了抹眼睛，她静静盯着袖口上被浸湿的一处暗色，有些惘然……
那离去的红色身影忽然回过头，见她一脸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心中隐隐一痛，凤眸哀伤片刻一闪，却仍是勾起笑意，轻道：“怎的哭了呢……”他与她隔着一段像是永远也走不过去的距离，眼底尽是伤意，他遥遥地望着她，柔声道：“来年牡丹再开时，我便回来……”他不舍地缓缓转回身，渐渐远去。
那抹妖娆红影渐行渐远，渐远渐迷，腰间锦带飘动，青丝轻舞，带着一世哀伤迷离了她的视线……
滂沱大雨无情地浇下，身旁的红装少年依然跪在青石阶上，雨打湿了他的身子，雨水顺着鼻尖滴下，正如他毫无预兆地哭了般，自己都无所察觉。
她望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喃喃道：“凤于飞……”他要去哪儿……
她攥紧手追上前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追上他，她与他像是隔着永远也触碰不到的距离，不知追了多久，戴小蛮渐渐慢下了步子，最终慢慢走着。
她怔怔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前方，她回过身去，那跪在青石阶上的萧条红影终是不堪重负地倒下……
戴小蛮不再向前追，而是转身向回走着。
走着走着，她忽然哭了起来，举起袖子擦着眼角，眼泪却越来越多，先是轻声啜泣，再然后放声大哭，边哭边走，她用袖子捂住眼睛，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地流。
大雨虽然没有淋湿她，却将她的心浇凉。
她终于记起，小时候她曾与一个红装少年发生争执，最后不慎落水，风寒险些夺去了她的性命，红装少年被赶出戴府，她大病一个月，醒来后却记不清很多事情。
他们在错的时候相遇，对的时候相离，她不爱他，却又因为他心疼。很多事情就像黄粱一梦，醒后终成空，徒留多情之人独自徘徊。
正如那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却也不过，只是单相思罢了。
庭院深深，桃树落英缤纷，柳枝轻抚过粉墙黛瓦，桃花飘零，送来了一缕清香。
那日，阳光明媚，鸟雀啼鸣，刚发芽的柳枝儿也跟着垂在小池塘的水面上。
庭院里，笔墨纸砚轻轻摆在敞开的窗前，一个长着一张桃心脸的女娃站在窗里抬头看向坐在窗外提笔作画的红装少年，杏眸流转着动人的光泽，她勾起嘴角，娇脆的声音说道：“凤凰不依梧桐，凤凰更配牡丹，牡丹凤凰，凤凰牡丹，不是更合适吗？”
红装少年缓缓抬起头，凤眸静静地看着她，她低头与他对视，一缕长发落在他的脸颊，清风徐徐吹过。
那张玉琢般的容颜上，渐渐泛上笑意，他执笔轻轻点了点头。
“嗯。”
一阵桃花花瓣落下，迷离了人眼，阳光穿透枝桠，斑驳了一地的剪影。
清风吹起画的一角，画上是一个伏在窗前、着一身淡粉色罗裙、正睁着杏眸明媚地笑着的女娃……
岁月正好。
凉意袭身，耳边是风涌动的声音。
戴小蛮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指间绕着一缕青丝，她正躺在一人身侧，忽然间，怔住了。
缓缓直起身子，戴小蛮低下头去，入眼是那张绝美妖冶的脸。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姹紫嫣红的花田，如水般的墨发披散在花上，长长的睫毛落下，额间凤尾不再像往日般熠熠发亮，青丝拂过他的脸，落在他的红装上。
血绽放出的妖娆之花盖过衣袍本来的红，有种触目惊心的美，那双潋滟的凤眸此刻静静地阖着，妖冶的脸上无一丝生气。
杏眸轻颤，戴小蛮缓缓伸出手触向他的手指，指尖传来的冰凉使她脑子一震。
戴小蛮低下头去，小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却再无回应。
脑中忽然闪过云雾缭绕的池边，他轻轻搂着她，将头埋在她的肩颈处，轻声说着“夫君一直都在，夫人不在了，夫君才不在”的那幕。
“你又骗我……”她坐在花田中，低低地喃道。
身下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戴小蛮怔怔地抬起头。
阳光初照，细雨霏霏，漫山遍野的牡丹花枝，还有一个红装少年缓缓走在一望无际的牡丹花田中，他渐渐朦胧的背影淹没在这满山的花枝中，再也无法触及。
难怪牡丹花会开遍满山，原来他从那时就种下这些牡丹了……
周围的花骨朵忽然轻轻动了动，满山的花枝随风轻摇，在戴小蛮诧异的注视下，缓缓地绽开了。
如火如荼的牡丹在刹那间绽放，蔓延成无尽的海，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娇艳的牡丹花上，像是揉进了金丝，晶莹的露珠顺着花瓣滴落，清风吹过，花影浮动，迤逦得缠绵悱恻，漫山遍野的花，开得灿烂而又炽烈……
戴小蛮怔怔地低下头去，凤于飞身上那染在红装上的血已经不见，那张妖冶绝色的脸变成了少年的模样，一头墨发缠绕着红线，嘴角微微扬起，美得令人窒息。他是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熟悉，像是等待了无数个岁月，才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渐渐地，一切又变了回来，戴小蛮抬头看向漫山遍野绽放的牡丹，嘴角扬起，缓缓低下头去，看着那绝色妖冶的容颜，身上染血的红装刺眼而又夺目，小声说道：
“牡丹开了，你回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