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戒严,继续探听!七卫呢?”
“公子——外面全乱了!宫城已经封闭,吴王避而不见!”
“公子——白牡丹楼的眼线回报,大公子昨夜到朱瑾府上赴宴,桃氏姬和神镜姬也受邀前去作陪。”
“公子——守城军中眼线回报,朱瑾把大公子的头割了下来,给部众展示,他亲眼所见!”
“现在外面城墙上是谁家的旗帜?”
“回禀公子,旗帜未易,还是徐大公子的旗帜。”
睿王府议事堂充满了焦虑和未知的凝滞。
“朱瑾动手了?他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组织兵力?难不成他想独立称王?三家姓奴,也不是不可能。徐知训败了吗?如果徐知训已死,是朱瑾取得了胜利,那为什么城防还没换?已经过了一天一夜,难道胜负还未分晓吗?”
玄静道:“公子,消息从这里传到金陵要至少要两日,一来一回,如果要带兵前来,就更要在“五到七日,这是我们的时机。”
名义上的王并不是权柄的掌握者,要看巨灵在谁的手里。
那现在,是谁执着刀呢?
杨浚突然可悲地发现了,徐知训即使被歼灭,他们所有人,无论是作壁上观的吴王宫、枭杰暴戾的朱瑾,还是智计满腹的谋臣、都在等待徐温的反应。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玄静道。
帮助朱瑾,或是维持现状?徐知训既死,而且是死在朱瑾手中,杨氏反而获得了中立的地位,而且他们毕竟是“王室”,这个时候即使占据广陵,在名义上也没有什么过错。
月光下的对话再次浮现于他的脑海
“猎人城为什么跟齐国公合作?——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们需要粮食。
朱瑾凭借兵力能够战胜徐温吗?
你统领的西洲绿林乌合之众能够战胜徐温吗?
即使我们如你所愿猎杀了徐温,南吴这片土地能够继续生息修养、四季不辍,依旧繁衍和贸易吗?
猎人猎杀是为了吃饱肚子,并不是以杀生为玩乐。诸侯的军队为什么征战?他们常念的,不过是一箪食而已。”
“公子!”七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西府武林追随公子,多少人等待建功立业、谋得官职、荫庇子孙!现在不取,将士如何建功、绿林何得给养啊!?年前河西道大饥,我们感恩公子放粮救命。家计难撑,虽说我们按军禄领俸,但,马无夜草不肥啊!”
其他幕僚也道:“公子,当断则断。当年留侯劝谏汉高祖皇帝,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的不过是咫尺之地和尺寸之功而已!西府绿林归附您和朱瑾归附太祖是一样的!朱瑾与徐知训鹬蚌相争而两伤,这是十载不能再得的良机了!若是错过,吴祚怕是一甲子无望了!”
杨浚没有正面看他们,他侧倚在坐床上,儒装纶巾,眼中闪出莫测的光。众人皆热切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恩威并施孤胆平定西府的主上,他仿佛更成熟了——可是杨浚自己心里,却仿佛刚认识自己一样。
我是多么天真啊!以为自己在西府的场场比武和踢庄的生死相搏、结义酒席的举重若轻就见识了很多,其实我又知道什么呢?!这一场突入其来的变故,我的选择和见识,又是如何地平庸和寻常——我真的能够选择吗?
维持现状?朱瑾一反,徐温可能不出兵扫除吗?一旦出兵,怎么可能放过他这个年既加冠、唯一具有军事力量的杨氏旁支?即使自己真的按兵不动——哈,韩信被杀是因为真的反了吗?对于政治来说,潜在的危险已经足够危险!留他在这里的理由是为了安抚杨氏和朱瑾的神经,现在朱瑾已然跳反,大家的神经已经炸了。既然脸已经撕破,又何必留心腹之患过夜!
同时,他的部众,这群人,不,强盗,如果不满足他们炽盛的欲望,先被推翻的就会是自己。最理性的结论、最正确的选择,所有道路都指向一条:先下手以求得生机。自己明白,徐温明白,玄静也明白,部众也明白。——正是因为都明白、却都逃不脱。
即使他武功高强、出师有名、愿望善良,又能如何呢?
被推上荆棘之位的名义的王,他能够做出不卑鄙的选择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命令之后加了一句。
“传令:攻打城衙,躲取守城权。雷氏兄弟带精兵五百朱瑾府搜寻青龙朱雀二璧、其余四卫带精兵五百徐知训府取玄武璧。不得犯民。”
玄静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目光。
杨浚猛然道:“雷氏且慢,西府绿林当年是如何与猎人城起龃龉的?”
雷氏兄弟面面相觑,然后答道:“传说猎人城财富滚滚,金币如山、白银堆叠,美姬妖童,价值千金。我们本想劫富济贫,不想被他们反戈一击,损失惨重……从此西府绿林衰落,不能再联合进攻。”
玄静突然道:“青姑娘,能确定白虎璧一定被白鸦先生携带而出吗?万一,万一他没有携带呢?”
杨浚突然彻底清醒了,他还在做梦!
“传河西道武林盟主令,传吴睿王军令——白鸦已出,迷雾已散,攻打善见城!剪灭猎人,搜查残璧——绝不可以落在徐氏和北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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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时间可以耽误了!赤颍子,接应总导师,告诉他我们的状况和先知的预言。这是圈套!不要露面、不要跟敌人谈判——我不知道朱杨徐哪一方更危险,但他们都想得到神璧。——见到之后,按先知说的,带我们的人隐藏;万一,万一……,等到最后决出胜负的那一刻,向胜者投降。保护好青女,直到她能够觉醒成为新先知的那一刻。”
“什么?大师兄,——那你呢?”
“我马上动身去金陵,最后一线生机。”
“怎么了?”
“先知已死,笼罩在善见城上时间的迷雾即将散去。而白玄赤黄青蓝紫——所有的猎人都不在城内!”
那是被垂涎的黄金牛乳之地,如今已是抱璧的孩童、危如累卵的所在!
“那青女怎么办?!”
“你放心,杨浚不会杀青女的。——他的名字已在我手中。”
“万一,你说的万一是什么?”
“万一我也死了的话——杨浚的名字会在总导师手中。而且只要总导师活着,猎人城就不至于陷落。”
“为什么?”赤颍子突然明白了白悬鵺的意思。
“作为猎人,我没有第一时间尽到我的责任,机已失矣。希望时间之神足够宽厚。八女不忘,药师必报。”
“猎人必报。”他们碰了一下剑鞘,就此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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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赤颍子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到地平线远处的飞马和缁衣,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夜。
“总导师大人!”
“白呢?!”
“他天亮前已经启程!”
“今天是……六月初十?——还是错过了。”马上跳下来的是斜扣着天狗面具的白鸦。是个中年男子,背宽而高,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好身板,但好似被时间和战斗消磨了似的,如同一棵被晒干的老树。他默默想了一会儿,把面具摘下来,扔给赤颍子,露出来一张胡子拉碴的凹脸,眼窝凹陷,眼角已经垂了,出人意料地,并不凶神恶煞,倒是显得温和。“这样还像吴人些。”
“导师大人,神镜姬已然殁了!大师兄让我告诉你,千万不要中了敌人的圈套,不可和敌人接触!”赤颍子忙不迭地,把白悬鵺交代给他的一切倒豆子似的全倒出来,生怕错漏了什么,最后还是不忘问:“青女——导师大人,怎么办?”
与赤颍子的火急火燎不同,白鸦不慌不忙地只是看着远处正在醒来的广陵,前几天的兵乱导致了城防的变幻,但像所有后唐久经变故的城池,它还是缓缓吐纳着小股的人流,如同小心翼翼的呼吸。“久违了啊,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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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府。
青女的眼皮已经凹了下去。
玄静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西府七卫则焦虑地踱步。只有玄枭,虽四肢无力且被缚,倒没事儿人似的,张狂地嘲讽:“总导师大人和城主大人应该不会同时失去理智。青女,你的愿望要落空了……”
七卫要动手打他,杨浚抬手制止了他们。杨浚的脸色也是没怎么睡的样子,但精神奕奕。他反倒有些轻松。
直到屋顶的响动声起,赤颍子落到堂中的金砖的地面上。
七卫甚至没有围攻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期待。
“善见城总导师携白虎璧已至。”
“原请白鸦先生到府一叙。包你们的人安然无恙。”
“白鸦先生不是来谈判的。他只是说,有几句话转告睿王。——请问睿王真的考虑好了么?若睿王考虑好,请明日天亮前,携三璧至小慈恩寺的石窟中单独见面,白鸦先生将为您解释睡海璧的来历。他会持白虎璧恭候。”
“白鸦先生好像没有什么筹码吧?”
“导师大人说,时间不站在你们这边。他还要我提醒睿王:徐知诰、润州。”
“徐知诰只是被我太祖捡来的流浪儿而已,寄养在徐温名下,徐温不可能信任他的!”
“时间不站在你们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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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明师父?——不,也许我应该称你为药师的后裔?”白鸦正坐在佛窟中,拄着一把破布包着的剑。
秀明抬起水一样的眼珠,仔细上下观察着推到他面前的天狗面具。
“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但,我的记忆中好像并没有您,白鸦先生。”
“儿童相见不相识,我送你到寺中的。”
秀明非常疑惑地抬头看看眼前的人。
“现在不认识也好。——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名字,当被记忆全集问到时,你的名字:药师神恩。”
“这是我的名字?”
“是的,是你先代的药师王在你出生的时候就给予你的名字。”
“你见过我母亲吗?”
“算认识吧。”
“她现在还在世上吗?”
“在,严格意义上在。”
“那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我的名字是她起的吗?我父亲呢?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衣服有毛领子。”
“你的问题太多了。——看来你的所执也是很多的。”
崖壁下突然传来兵戈相拨的声音。睿王到了,只听到下面嘈杂的劝说声。
“不必了。我今日必要得到白虎璧。”一声轻啸,杨浚梯云而上,长身立于崖窟洞口。兵丁卫士心中都暗暗叫好,这一身金线白绡长衣、金冠紫带,阿波罗一样的美少年。
洞窟中两人都看着他。
“白鸦先生。”杨浚先发制人地道,“三璧在此,白虎璧何在?”
秀明觉得,这两个访客的剪影有些相似。
虽然理智上这两个人,意气风发的少年侠王和遥远的河西道上猎人城的老猎头,不应该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的剪影却莫名地有重合度,好像血缘暗暗的信息流露出来似的。
秀明突然惊讶地站起来:“睿王?你是吴国的睿王?可是怎么可能?我,我小时候见过你。”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手中的天狗面具,和面前的两人。“是你把我送到这寺里来的,还有这面具,这不该是你的么?”
杨浚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秀明,这个除了他偷听了一场对话没有其他任何关系的小沙弥,药师后裔?
白鸦有点烦躁地摆摆头:“瞎想什么,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他爹。——杨浚,你想清楚了吗?”
杨浚感到巨大的冒犯:“白鸦先生,筹码都在我的手里,你交出白虎璧,我绝不为难你们,青鹘突和玄枭我完璧奉还,善见城的围剿我也收回。帮我割下徐温的人头,然后我会命精兵强将护送你们回善见城!”
叮!金兵交撞!杨浚一个翻滚,用沉舸拨开来剑,但这一剑是虚晃的障眼法。当他反应过来的同时,冰冷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的胸膛!
年轻的心脏过速的搏动顺着被破布包起来的旧剑传导到白鸦的手中。
只要他内力一注,杨浚就会心脏破碎,命丧当场。
“小子,我问你。”白鸦嗓音有点沙哑,像一个涉过漫漫沙漠的旅人,“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不想杀你,也不要神璧,只是这样进入主题快一些。”
“你暂夺了广陵的守城权,一日之后,徐知诰的军队来了之后,怎么办?你是交出权力,还是对抗?若是降,你这个反王将如何自处?你觉得吴王还会维护你吗?如果对抗,你怎么打?联合朱瑾的残部?好,即使联合朱瑾的残部,加上你的亲卫队和河西道的武林,你能打赢么?再退一步,你战胜了第一波平叛,与徐温对峙;接下来,就是冬天,你怎么守城呢?告诉我,你能够像张巡和南霁云守睢阳城一样,让广陵人吃人吗?”
杨浚目眦欲裂:“不用在这里巧舌如簧,即使今天让血浸小慈恩寺,我也一定会得到完整的睡海璧!”
“你一开始是想联合善见,是想化敌为友,直至青女透露出白虎璧的消息。我想了很久,你有没有胜利的可能,你有没有可能不做出卑鄙的选择,善见城有没有可能避免陷落的结局。就像一年前,如果我没有下令斩杀西府武林,而是将粮食交给他们,今日会否有所不同。我没有答案,在一个和五个孩子之间,我只是做出了选择而已,没有答案,——如同你,你已用尽所能。”
这些话让杨浚内心觉得极度痛苦且荒谬不可理喻:“疯言疯语——交出白虎璧!”他冒着心脏被透的危险击开对方的剑尖,锋利的剑尖在他胸膛上撕开一条血迹,如同是用鹅毛笔的笔尖写下某种律法的第一笔。对方没有充盈剑气,只是武功实在高明得太多,剑光一挽又停留在他跳动的颈动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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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与船**
善见城的先祖,是从现世逃亡桃花源的迷路之人。
人类本是游荡在地上之族群。
后来,人类学会了种植麦子,饲养狗与羊。
你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吗?如果不信,你如何说对你杀人的同类举起以血还血的刀?
你相信众生平等吗?如果相信,你如何在节庆与丰收之时,对猪、牛、羊和鸡举起屠刀,用它们喂饱你的儿女,而且让你的儿女在大地上代代孳息,而不受以血还血的报复呢?
他们建立了人偶神,通过与人偶神订立契约,遵守戒律,让人偶做神向人许诺,永远享有比猪牛羊和其他一切生物更高的地位。
猛虎与贪狼也代代吞吃鹿与山羊,为什么它们不受以血还血的报复呢?
善见城人类祖先,是游荡在时间中的族群。
他们学会了种植先知,牧养人类。——也以此从人类中汲取粮食和资源,如同奶农挤奶。他们将持璧的人做成了人柱,可知过去未来,将城绑在他身上在时间中流浪,并因此得到许诺,永远享有比地上的外邦人更高的地位。准备着成为人柱的少年少女,就是八女和药师的后裔。
所谓城邦,国家,是具有想象共同体的一群人类,他们高矮胖瘦不同,但他们思想中共享一个国。善见城,就是将八女神镜作为人柱,作为祭司和王,我们的城就在弱丽的女儿柔软的肩上。浑厚的土城不过是她思想中疆域的扩张,她将空间分割、修饰,理想的空间、彩画的神庙,叠加在荒芜土城之上。
当失去了人柱,善见城就是一座地上的普通的城,只有猎人做国王和城门的护卫。
八女神镜陨落的那一刻,梦想的城就已经落在地上。人柱的允诺已被打破。没有饥饿,没有战乱,没有屠杀,没有疾病,全然的自由,超然的特权,流着蜂蜜牛奶、遍地琥珀与黄金,赤裸如同被群狼环伺的婴儿。
白鸦:
“我岂不知此趟凶险重重,我来这里,乃是为了寻回流落在人世间的药师族的后裔,将先知送回善见,让流浪在时间中的人还有那个想象中的归处,想象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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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下突然鸣警之声大作:“有人率兵攻击城门!齐字旗,徐字旗!二公子徐知诰!从润州打进来了!”
“吴王,吴王他们开宫城了!”
“吴王投诚了!”
徐知诰一马当先:“宣吴王喻:睿王杨浚狼子野心、夺我正统,勾结朱瑾,兴兵作反。本王为百姓生计、吴国国祚,泣血断兄弟之悌,润州指挥使代行王令,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