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在很长很长的一个节段之内,天地之间除了祷文咏叹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其他声响。
然而不知从何而来,风沙的声音越来越大,和着面前已经将世界染成黑色的污雨,堕入深渊之夜。除了脚下散发着赤色月虹的凤凰图腾之外,再无光源,而祭坛之上除了自己之外,也是空无一人。
面前的黑色开始化为变幻的风景,夏去冬来,草木枯荣,历史的风尘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黄沙尘土,世间沧海桑田变幻,唯余祭坛与自己亘古而立,待自己看定之时,那已是到两千年前的午夜了。
到处是火光闪耀,漫天的星火袭来,浓重呛鼻的焦味,人们呼喊求救和撕心裂肺的哭号,像立体电影一样在自己面前发生着,风沙之中的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紧接着响起兵器相交的声响,似乎只是一场战争的前奏,但又不像是战争,确切地来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一个服装风格的人们手中拿着形状不一的利器将另一个服装风格的人们刺倒在地,用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风沙之夜的突袭,显得更加的凑效,毫无准备的西夜国民,饮恨惨败。
资源掠夺的时代,并没有一种名为怜悯的感情。没有俘虏,所过之处无论男女老少悉数剿灭殆尽不留活口。没有余留,所有能够带走的物品全部被带走,剩下的只有燃烧的火焰。一遍肆虐之后,火光照耀下满是鲜血河流的土地,像是在黄色的纸张之上,画上了颜色瑰丽的赤色凤凰,胜利者们满载而归,留下死一般寂静的城市,野狗与狼群嗅到空气中佳肴的味道,纷纷前来,夜行腐食动物们都在寻索,那片为他们准备了无尽饕餮的盛宴所在之地……
少女独自走在废墟和尸体之上,一遍遍悲哀地祷唱着那古老的歌谣,在这样恐怖的夜晚,手握着指环,对着月光颂咏着诅咒异族的梵唱。野狗和狼群贪婪地望着血腥的战场,却忌惮地望向少女所在的方向,那是危险气息的起源之地,传达着深至灵魂的杀意。终于这些灵智生物放弃了冒险的念头,发出不满和惧怕的低鸣,掉头便跑。
那少女的身影,是如此地熟悉。
在少女祷唱完毕之后,赤色凤凰很快就消失了踪影,因为风沙如期而至,飓风带着漫天的黄沙从东北方向而来,一层又一层地铺在巨大的血凤凰之上,直至天明时分,堆起厚厚的沙丘,乌鸦和秃鹫都寻找不到的血腥源头……
好歹从路慕图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西夜古国的事情,她知道西夜王朝最后是被莎车国所灭。如果刚才所见是真的话,那么原来西夜王朝被莎车所灭之后,遇上了百年一遇的风沙,所有的历史证据都已消逝,所以才有一夜间消逝殆尽的传说。
“(恭迎月姬)!”一个无法辨别方向的女声,回响在空空荡荡的祭坛之上,即便是异国语言,杨诗琪不为何却能听懂。
“谁……”杨诗琪向着四周寻找,企图找到那个声音的源头。
那声音原是脚下传来,赤色的凤凰图案。
“我为夜凰,生自月姬执念,奉命守望此地已三千年。今杀咒已成,我已无守望此地必要,自当离去,故向月姬请示成全。”声音随着赤色闪耀缓缓传来。
生于自己的执念,奉命守望此地?
“等等,你说的杀咒已成,是什么意思?”对于其他话语她倒是能够理解,但是唯独这个杀咒已成,她无法明白,而且,听起来让自己有点不安。
“以月姬之名咒誓,屠我西夜子民者,必将惨死于此永罚之地。”夜凰十分平静地回答。
脑海中隐约想起刚刚那副画面,白衣女子行走在血河和尸体之上,唱着诅咒异族的古老歌谣。
“刚刚我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就是西夜古国的圣女,月姬是吗?”杨诗琪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更加地不安起来。
“正是月姬阁下前世,皇女大人。”夜凰的回答直接确定了她心中的疑惑。
难怪那名少女的背影为何如此熟悉,像是在哪见过,原来竟是前世的自己,被夜凰称为皇女大人的自己。
“如今最后两名莎车国旧属业已应劫,合计四千六百八十三人,杀咒已结,我应离去,望月姬成全。”夜凰回答完杨诗琪的问话,继续向她请求着离去。
啊!?最后两名莎车国旧属?
“等等,你说的那两名莎车国旧属,不会…不会就是方修明和若倾夜两人吧?”杨诗琪惊恐地问道。
“正是两人!”夜凰依旧平静得不带感情地回答。
方修明和若倾夜均是原莎车臣民,西夜亡国之战时,作为莎车国的军人,方修明自然参加了那次惨绝人寰的屠杀。也因此,应了前世皇女的血咒,落入此地,应劫而死。
“名为方影者,重回人道,后入蜀山,神封之境一战中,助六道理君取回中阴界法器,修得正名,其名修明。名为倾夜者,归于畜道,后修成灵,神封之境一战中,助六道理君取回中阴界法器,幽功冥赏,而入人道。”夜凰缓缓说道。
过去的疑惑像是冰雪消融一样,缓缓揭开,那只黑色的猫,还有两人那奇异的谈话,她已经都完全明白了。
“那,我师兄路慕图和阿里木江大哥呢?”为了理清着一切关系,她必须把所有未知的疑惑都搞清楚。
“名为路慕图者,原子合部沧王麾下将军,护卫皇女殉死,归于人道,名为阿里木江者,原子合部沧王麾下副将,护卫皇女殉死,归于人道。”
“那他们怎么也会应那诅咒一起死的?”杨诗琪更是难以理解。
“凡开启我【月影】者,将化为污浊,与我西夜部族杀灭敌仇。”
隐隐的,杨诗琪回想起刚刚那个少女的对月血咒。那些泥淖怪物,那些酸腐毒雨。
屠我西夜子民者,必将惨死于永罚之地。
凡开启我【月影】者,将化为污浊,与我西夜部族杀灭仇敌。
契约者代价:西夜古国惨死之子民,灵魂不得安息,归于月影永罚之地,同受折磨。死亡不予承认,掩盖于黄沙之下,湮灭于世。
所以那场风沙如期而至,所以西夜古国的消失成为了历史遗迷。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
隐隐约约,她看到了那个亡国月姬的身影,将指环交给了自己的女儿,而自己的女儿,又将指环交给了孙女,而那孙女,便望着中原的方向而去……
如此一来,那些毒雨便是这西夜国死去者的灵魂所化之物,那些在剧毒洪流里的泥淖怪物却是在这里饱受折磨的莎车国士兵。一切的谜题,似乎均已解开,一切,都已发生了,一切,均已结束了。
杨诗琪呆呆地坐在地上,浑然忘却了自己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但是,忽然之间,一个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路慕图为什么要开启【月影】将他们都带到这里来,他不是为了救人吗,如果他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拯救他们的方法的话,他怎么会将众人都带到这里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那些在这里死去的人对吗?或者说,有什么办法能让在这里死去的英灵,都解放出去?”
“月姬是想解开诅咒?”夜凰问道。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看到希望的杨诗琪急忙附和着说道,“还有,有没有办法,让我师兄路慕图,还有刚刚在这里死去的人活过来?”
“月姬想要解开诅咒,释放亡灵,却并不难,然则死于此地之人,多数肉身早已枯腐,已无生还可能。”
“等等,你说肉身枯腐的人没有生还可能对吗,那要是肉身还在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杨诗琪已经看到了希望。
“将损耗月姬生命为代价,而赋予肉身尚在者重生。望月姬三思。”
“怎么个代价法?”杨诗琪小心地问道,此刻她很冷静,不会被附带有条件的希望冲昏头脑。
“凡依岁辰对半之理,若以月姬寿辰百年计,恐怕四人之数,月姬难以承堪。”
每救活一个人,便要损耗自己一半的生命限度。
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其他人活过来,就算有一百年的寿命限度,救一个限度折半,剩五十,再救一个折半,只剩二十五的生命限度,自己也就只剩五年好活了。这么说来,最多也就只能救活两人。如果要将四个人都救活,非得有四百年的生命限度不可。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意识到这个问题严重性的杨诗琪绝望地问道,这个选择题对于她来说太残酷了,四个人中,最多只能救活两个。
“并无他法。”夜凰说道,“况且杀咒已结,夜凰自将归于六道,请月姬尽早定夺。”
这时候,若倾夜也发现了,整个祭坛开始微微地溃散,天上的那轮明月,也渐渐开始了月食。
这个世界,指环中的世界,即将崩溃。
怎么办,怎么办,救活哪两个人,路慕图,阿里木江,抑或是若倾夜方修明两人?
这个时候,应该自私一点对吗,若倾夜和方修明只是在路上遇见的陌生人而已,无论只救哪一个,都没有用。而路慕图则不同,与他已经认识这么多年,而阿里木江是他的兄弟,救活他们俩个,对自己才是最优解么,果然自己内心原来如此阴暗残酷对吗。
所以,自己就要因为这次选择在余生的谴责中永远地活在那两个没有被救的人的阴影之下吗,这句话不是自己也曾对路慕图说过么?
用他们的命换我们一辈子内疚吗?
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好受吗!
“若月姬无其他吩咐,我将退去…”夜凰见杨诗琪沉默了半饷并不说话,只好向她请示。
“救我师兄,路慕图……”那声音带着哽咽的哭声,像是在害怕什么,小声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心中的某根弦在刚刚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崩断了。
从此以后,我便是个冷酷的恶魔,便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了。
从此以后,看到的每一对年轻情侣,都会想起自己曾经那句小声得连自己都不敢听到的话。
从此以后,我都要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在赎罪的道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的开怀笑出了,在每一个做噩梦的晚上,我都会想到那一对情侣,在祭坛之下将指环交给我,而我诵读着祝福他们的诗篇,将他们送进坟墓之中。
祭坛已经开始崩坏,月食进行到了一半,天地就快要陷入黑暗了。
她已经知道自己下一个选择是谁了,因为那一对情侣不会有谁愿意苟活于此,自己也不可能救活他们中的一个来谴责自己,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人,都是自私自利的。
“奉月姬之命,接引西夜故属路慕图之神魂,拜谢黑暗寒辉!”夜凰的声音响彻天际。
一道红光自祭坛射往即将被黑影覆盖的月亮,有如镜面反光一样,天空折下一道虹光下来,映在祭坛摇摇欲坠的阶梯之上。
“你要知道,我始终值得你相信!”光华中冒出一个身影出来,向着祭坛上的杨诗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