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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风波乍现(4)

苗夫人一张着意彰显慈爱的脸庞再度浮现于眼前,其言犹在耳:“我前日与赵太师府的华夫人碰过面,因过去曾听说她家赵二公子正是成家之时,华夫人有意要寻刚巧这年及笄的嫡出之女为媳,真真是无巧不成书,咱们府里不正现放着一位及笄之年的嫡姑娘吗?我这么向华夫人一提,华夫人便留了心,只说择了吉日便交换庚帖,若双方八字相合了,这门亲也便算坐了。芷丫头,寻寻觅觅这些年,我这个当娘的总算为你寻了一门好亲!”

柯菱芷难以置信地呆住了,她心里太明白,这门若真的是好亲,苗氏断断不会为她这般费心张罗!她定一定神,忍不住问道:“可我听闻冯家这边不是曾递了帖子进来,说要提亲吗……”

她话音未落,苗夫人便“啧啧”两声,道:“芷丫头呀芷丫头,你可知道为何华夫人坚持只挑嫡生的姑娘?正正是因她觉得嫡姑娘幼奉庭训,深明礼仪。你一篇《女戒》不是熟背如流吗?首句是怎么说的?凡为女子,先学立身。何谓立身之法?”

柯菱芷惊疑莫定地注视着苗夫人,道:“我只想知道为何会如此……”话还未说完,苗夫人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气倏地严厉起来:“我正问你话呢,究竟何谓立身之法?”

柯菱芷鼻子止不住泛酸,忍一忍心头的悲愤,颤声回道:“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这就对了。”苗夫人满意地颔首,“你也知道惟务清贞。那为何又瞒着父母私下与别家相谈定亲之事?你幼奉庭训,竟然不知婚姻大事只凭父母之命么?罢了,我知道你也只是一时失了方寸,并非有意。这事过去了便不必再提,我也不会跟老爷提起。你只管回去静候着与赵家交换庚帖之事便可!”

柯菱芷把心中的苦楚向容迎初全盘托出之后,已是泣不成声。容迎初心下暗惊,怜惜地拥着小姑子耸动不止的肩头,于脑中反复地细思着她所说的每言每句,如此听来,苗夫人是铁了心要摆布芷儿的婚事了,可那冯家提亲之意在前,苗夫人这般横加阻挠,竟不怕落人口实吗?还是当中还有她们都不知道的内情?

思及此,容迎初温声对柯菱芷道:“姑娘先静下心来,切莫过于忧心。只告诉我,你和赵家公子的庚帖交换过了没有?”

柯菱芷啜泣着摇了摇头,道:“前几日未曾交换,可这两天我没得过什么信儿,不知苗氏有没有瞒着我……”

容迎初若有所思道:“即便已经交换庚帖,也不打紧,这只是定亲前的一步,若是你和赵公子的八字不合,这门亲事也是成不了的;若你们的八字相合,只要没到交换信物,这门亲事也有转圜之机。”她又问柯菱芷道,“你说曾与孟夫人私下说过许多话,她可有透露出来有多少诚心?虽说她已经托了官媒前来提亲,可她若并非只志在于你,那苗氏如此所为,恐怕会轻易便打消孟夫人迎你为媳的念头。”

柯菱芷慢慢冷静下来,努力追忆,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当日,口中喃喃道:“孟夫人跟我说了许多过去和娘交好来往的事情,我心里就只想着娘了……后来,孟夫人告诉我说,她曾有一段时日心里很是惦记我,她亲眼见了娘是如何受病痛折磨的,又担心我小小年纪便承受丧母之痛,不知可会怎么受苦……早便想来见一见我了,如今既然见着了,便再不能看着我受委屈……我不知这可称得上诚心?只是孟夫人所出的冯三公子,才名远播,想跟他攀亲的人家,也不会少吧……”

容迎初细细听着,正想说什么,却又听柯菱芷略带哀怨道:“我突然又记起,那日孟夫人告诉我,说当年我娘曾经抓着她的手,跟她说觉得身上越来越不好了,说这每日喝下去的药,就像是催命符……孟夫人并不知道娘说这些话的用心,只道娘是病得难受才胡言乱语呢。可我听在耳里,总觉得不对,因为娘生前也跟我说过不想再喝那药了,左右无用。可当年伺候娘于病榻的,还是苗氏,苗氏,她几乎就是寸步不离地候在娘的身边……人人都只称赞她贤淑惠德,我真不知,她真的如此贤良吗?”

容迎初也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我在任夫人大忌的那一年,曾和爹爹到柯府来应差,我虽在绣工房里当差,可因为要送绣好的幡帷帐幔出前厅,也曾见过当时的苗氏一眼。有人告诉我那是大老爷最宠爱的苗姨娘,我远远看去,就见她一身白麻孝衣,趴在堂下啼哭不止。我便在心里想,这姨娘可真的是贤淑不让。不过门面功夫做得足了,也就是给外人看的戏罢了。”她说着,心下不觉又想起了过往的几折片断,不由暗暗欷,面上却不愿表露半点,平静依旧。

柯菱芷心头惶惑未解,但这般将连日来纠结于心的事对容迎初说出后,亦觉心头重压稍稍减轻了。她坐直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些天来回想了许多,所以才会乱了阵脚,虽然一时也没有应付苗氏的法子,可我至少该像大嫂一样,时时提醒自己静下心来。”

容迎初看她又拈起了绣花针,连忙拦了下来道:“姑娘手伤了,就不要再绣了。我先送姑娘回恰春苑吧,这幅五彩牡丹的事,我自会替你向平师傅交代。”

柯菱芷却像横了心:“不,我已经答应过平师傅,这是我应有的惩罚。”

容迎初轻轻按下了她的手,静静道:“姑娘听我说一句。婚姻大事,是要凭父母之命没错,可也别忘了,姑娘上面还有一位亲兄长呢。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果我和你兄长一同出面为你打点亲事,恐怕苗氏也没有什么道理来阻止我们。”

柯菱芷始料未及地看着面带笃定的容迎初,讶然道:“你和哥哥……”迟疑片刻,又摇头道,“嫂嫂这份心意芷儿感激不尽,可是……嫂嫂难道还不知道吗?哥哥多年来,都不过问府里的事,终日只知……”越发无奈起来,唯有叹息。

容迎初微笑道:“姑娘说得没错,你哥哥确是一直只知吃、喝、睡,所以,我会设法让他吃饱、睡足之余,帮你这位亲妹妹定下与冯家的这门亲。”

柯菱芷仍是觉得不安心,犹豫道:“可是……”

容迎初不容分说地把她的绣针和绣线都夺了下来,一边把问兰和问菊唤了进来道:“入夜了,我和你们一同把四姑娘送回去,你们赶紧替姑娘收拾收拾。”

柯菱芷便也不再坚持,跟着嫂子一同离去。行至恰春苑门外时,她转过身来,朝容迎初欠一欠身,诚挚道:“芷儿无能,从来没有帮过嫂子什么,可嫂子仍然待芷儿如至亲,此次无论结果如何,嫂子在芷儿心里永远都是最可信的亲人。”

容迎初扶着她的臂膀,道:“姑娘言重了。亲人之间,原不必多说什么。姑娘回去好生歇息,待到明日,指不定有新的转机。”

新的转机,也是新的契机。

回到万熙苑后,秋白和亦绿一同上前来伺候,容迎初掠眼捕捉到静枫面上的不甘,亦绿该是感觉到往日高自己一头的静枫的不满,做起事总稍嫌缩手缩脚的,不敢放开,等到秋白提醒,方才让香卉和雅琴她们去为主子上晚膳。

容迎初换过家常的衣裳后,方对亦绿道:“你如今已经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你心里也知道,你本和她们不一样,怎的做事畏首畏尾的?倒不像是从寿昌苑里出来的人了。”

亦绿脸上一红,道:“奴婢本也不敢奢望能得老太太和大奶奶的赏识,我当日奉了老太太之命到大奶奶院子里来伺候,也是想着要尽自己的本分。静枫姐姐她们都是这院子里的老人了,亦绿如今倒成了大奶奶的大丫鬟,难免她们要多想。”

容迎初淡淡一笑,道:“我身边人的定例本就有缺,紫文姑娘如今又已是方姨娘,我从原有丫头里挑出得力的升为大丫鬟也是顺理成章。何谓得力?凡事尽心,知道分寸,更要眼里有主子。这几点,你一样也不差,也当给她们做个样子才是。我仍留了两个大丫鬟的缺,就看她们晓不晓得进退。亦绿你也不必惶恐,你那日告诉我你是老太太派到这儿来的,我便知道是老太太心里疼我呢,老祖宗给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

亦绿闻得此言,有几分安下心来,却仍止不住诚惶诚恐道:“奴婢该早些告诉奶奶实话。实在是老太太有过吩咐,所以奴婢才一直没有透露。奶奶不怪罪,还把奴婢升为一等丫鬟,让奴婢更是于心难安。”

容迎初笑了一笑,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不必于心不安,老太太用你,有她的道理,我用你,也有我的主意。现下咱们都不要计较过往,眼前还有许多事迫在眉睫呢。”

随意地用过了晚膳,容迎初也不用秋白和亦绿她们跟着,自披了蹙银丝团花翠纹羽缎披风,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风灯便往正院而去。

因东院和正院只是一墙之隔,又于西侧开了小拱门,直通往正院之内,只消穿过一个小院落,便可直接到达柯弘安所在的正房。容迎初此时便是顺着这条小道往前走,夜幕低垂,漫漫的云雾遮天蔽月,周遭一片昏暗,只得凭着风灯的光息小心行走。

正自走进了小院中,隐约听闻前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不知是否夜间值守的下人,抬首张望间,只见不远处那一抹淡黄的光影朦朦胧胧,稍稍驱散了路上的黑暗。

容迎初一时未看清来人是谁,一边缓步往前走去,一边将风灯提起,使视线更为清晰一点。

渐次近了,灯火的光晕照出了对方那一袭石青色海云密纹的长袍,与此同时,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娘子怎的也出来了?莫不是与为夫心有灵犀一点通?”

已能看清那张含着惊喜笑意的清俊脸庞,正是自家夫君柯弘安无疑。

容迎初亦笑,走到柯弘安跟前,道:“就是想着过来找你说话呢,我还担心这个时候你会不会已经歇下了还是……”她忍了一忍,终究没说出口,依旧笑着道,“没想到咱俩在这儿遇上了。”

柯弘安转过身来到她的身侧,右手提着灯笼,左手腾了出来牵过她的手。容迎初低下头去,于昏暗中看着他紧握自己的手掌,一时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地任由他牵着自己。

“你今日可是忙了一天了?跟她们一起绣花,累不累?我原还想着要和你一起用晚膳,静竹告诉我说你还没回来—— 不就刺个绣么,怎的会倒腾到这个时候?”他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些,她还顾不上回答,只得笑着摇了一下他的手,道:“相公,你一连问了许多话,叫迎初怎么回答你呀!我是忙了一天,可也并不觉得累,只不过……”她顿了一顿,道,“我今晚过来找相公,正是为了让我晚归的这件事。”

柯弘安与她携手走过庭院,夜风拂过,两旁林木枝叶簌簌作响,树影婆娑,黑夜里萧瑟的感觉仿佛更显浓重了些。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道:“究竟什么事让你这样郑而重之的?”

他们二人行走在小院中时,并未料到有人悄然无声地走近了此间。

在他们相遇之前,韦宛秋便独自走进了正院内,对夏风和静竹他们道:“不必通传了,我自己进去便是,大爷要是歇下了,我也不会扰他,自会在旁候着。”便径自往里走。

她今夜身着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外披一件银白底色盘锦镶花的貂毛斗篷,兜上了风帽,一张姣好的玉面掩藏在风帽里,步履轻柔地绕过石屏,穿过回廊,再走进仪门,一路往正房走近。

正行至正房附近的内园中时,隐约听闻有轻浅的言语之声,低回而轻柔,如是隐蔽角落里的喁喁私语。

这样细微的声响,越加显得四周静寂而安宁。

可这般的静寂与安宁,却无法让她这个不速之客从容如初。只因她透过丛丛树影看到了手提风灯的容迎初,以及在她身旁的夫君柯弘安。

她暗暗讶异,一股酸涩的寒流随即涌上了心头。有一刻的怔忡,很快便定下神来,忙“呼”地将自己的风灯吹熄了,悄然来到了树后,侧首凝神细听他们的谈话。

容迎初这时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柯弘安,道:“相公,我一直想问你,你知不知道芷丫头的婚事为何至今仍未定下来?按理说像咱们这府里的小姐,早该在金钗年华便有前来求亲的人家了,先定下亲来,再过上两三年至及笄之年便可出阁,是再合适不过的。可芷丫头眼瞅就要过了这及笄之年了,如此耽搁下来,你这个做兄长的难道真的就此不闻不问吗?”

柯弘安闻言,面上泛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翳色,他没有再看容迎初,目光飘往了他处,一时默不做声起来。

容迎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夜晚回来,就是因为芷丫头。她今日学绣一直心不在焉,我已知道她心里有事。下学后我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她告诉我,原来有御史冯家曾来提亲,但娘不知为何却不顾那冯家的情面,只一心要把芷丫头许给什么太师府赵家。本来娘对芷丫头的亲事上心,也是好事,可芷丫头自有她的担心……”

柯弘安静静地听着妻子的话,垂下头来一言不发,慢慢地往前走去。

容迎初看着他,昏昏蒙蒙之中,却也看不出他容神间的端倪,不知他究竟作何感想,也不知他会不会明白自己的用心。略略思忖了一下,觉得或许不该操之过急,只得对他道:“对于这府里的人和事,迎初初来乍到,内里深浅也许不得而知,正因如此,请相公也不要怪罪迎初的贸然。”

柯弘安的脚步稍有停顿,他回头看向容迎初,问道:“芷儿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容迎初略微思量了一下,抬眼注视着他,轻声道:“她告诉我的并不多,咱们的娘……我说的是任夫人,娘生前曾受尽病痛折磨,连药也不愿再喝……”她话至此处,便倏然感觉他手上一抖,她尚未及反应,他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转过了身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中,风动之处,他们彼此手里的风灯和灯笼似受惊的心跳,明明灭灭地跳跃不止。

他背对着她,乘机将隐埋已久的背负再次深藏于心底,极力地平息着胸臆间骤起的汹涌。伪装于闲散面相下的仇怨之色险些便要破壳而出,晦暗的夜色下,那张俊脸上的阴霾仿佛亦与天地的黯淡融为了一体,参不透,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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