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祭完父母,顾颉秋便径直走下山去。
少年并非第一次出远门,但情知这一去,只怕就是有去无回了,心中遗憾未始毋有,至少就没有当面和一直照拂有加的林叔说一声珍重。
唉,人生如萍,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不如两不相见,无为歧路临别,涕泗横流--只是林叔遮莫以为自己寡情就是了。
除了林叔之外,还有林小童,但是依那小家伙的性情,顶多也只是郁闷两三天而已。
世界心头过,无物碍欢喜,希望那小家伙无忧无虑,一直到百年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顾颉秋当然不知道,若是他下山时,顺道到林惜雪家向林父面禀一声,也许他这一辈子就走不出落霞了。
世事也真是奇妙。
言归正题,且说顾颉秋一路走下山来,居然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先过了燕子岭,再过夏泠坪,山路渐宽渐平,不复高木遮天,两边葱葱郁郁,流水淙淙。
落霞山下是玉溪镇,在玉溪镇买了几个烧饼充饥,见天色已晚,便找了个角落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买了几个包子和烙饼,出了玉溪镇,望东走走歇歇。
大概走三十多里路,经过几个小镇,将近日落时分,眼前蓦然开阔。
暮色之下,但见天地蓝黑一线,海水滔滔,望不到尽头,已然来到中州南邻的幽海边上。
沿着涯岸走好久一会,穿过一片小树林,便看见一间破旧木屋,外面围着一圈破旧栏栅,皆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显得甚是凄凉。
顾颉秋正想向前,却见四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从屋里走出,领头一人个子瘦小,黄皮瘦腮,下巴尖长如锥,唇上两绺八字须,活生生一只直立灰老鼠。
这人好熟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顾颉秋心里奇怪:“这些人来阿牛哥家干什么?”
见那一行人走出栏栅,往小树林这边走来,顾颉秋连忙躲在一块大石头后。
领头那人走到树林边,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骂道:“真是晦气,这小子的屋里怎么有一股死人味?!格他老子的,这么一大笔银子,白花花放在眼前,居然还推三阻四,假惺惺叫我们拿走……”
说着,回过身来,对身后其中两人道:“陈豹、李济,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好好给我盯着!”说着,又抱怨了一句,道:“格他老子,如果不是这小子,我们大伙现在正在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呢……”
那两名叫陈豹、李济的家丁答应道:“廖主管,你放心,我们一定死死盯着这小子,让他哪里也去不成!”
那廖主管点了点头,忽然往四下看了看,压下声音道:“很好,老爷说了,后天便是他的喜事之日,等五夫人一过门,到时就……”
那陈豹、李济为难道:“这……”
廖主管道:“哼,你们还怕少得了你们的好处!好了,什么也别说了,你们好生在这里守着,我和阿长先还要回府上替老爷打点打点、准备后日成婚事宜,看来今晚可有得忙乎了!”
说着,便对那阿长招招手,一同离去。
那陈豹、李济待两人走远,便各自在一处空地坐下,其中一人抿着喉咙,尖声怪气地学那廖主管说话:“打点、准备后日成婚事宜……哼,府上那么多人,他一句话,还不让别人跑断腿,除了动动嘴皮,他有什么好忙乎的!”
又道:“看他猴急样,哪是回府上打点,分明就是摸去那宋寡妇的家里……那娘们臀大得像座山似的,也不怕被压死……”
另一人附和道:“豹哥,可真不是,这脏活累活全他妈的丢给我们俩,他们两叔侄倒好,搁下一句屁话,就跑得没影,到时功劳还不他妈的全部占去,想想就恼火……”
这个被称作“豹哥”的,自然是陈豹,另外一人便是李济。
只听陈豹冷笑道:“哼,恼火?你是不知道黄皮鼠的歹毒!那日我在老爷房外听到他们两人的谈话,你猜怎地?”
李济道:“怎地?”
“原本这小子根本不用死,老爷的原意是让我们狠狠教训这小子一顿,把银两夺回就是,并没有打算……那黄皮鼠只说了八个字,这小子就凉透了!”
“豹哥,你别说话一吊一吊的,到底是那八个字?”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两人似乎对那被称作“黄皮鼠”的廖主管的歹毒心有余悸,一时倒吸一口凉气,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只听那李济道:“豹哥,你说老爷长了那一身肥膘,他还能行吗,娶么多夫人,也不怕折阳寿?!”
陈豹道:“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眼珠子一转,谁不知道你的那点歪心思,我劝你还是藏着点好,别露出形迹。”
“豹哥,我哪有?”
“哼,前日你看着三夫人流哈喇的样子,要是给别人看到,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李济道:“这……豹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对了,豹哥你知道现在下人都在说什么吗?”
陈豹道:“我当然知道!不就是说老爷被蛇妖附体的事吗?”
李济道:“嘘……”
陈豹道:“此处又没别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怕个卵球!”
李济道:“那豹哥,你觉得会不会……真的?”
陈豹道:“这我怎么知道,当日你不是在现场亲眼目睹吗?我还想问你是不是真的呢!”
李济道:“那白蛇黑蛇在老爷祖坟做那事是真的,大家伙都看到了,不过老爷是不是被蛇妖附体,我就不知道了。”
陈豹道:“这么说,我看这事多半是真的了,你想人家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以老爷的财力,若是贪好女色,年轻时早就娶个十门八门的姨太了,何必等到现在上了年纪,忽然一下子临老入花丛,娶了这么多个夫人!一、二、三……这是老爷这两年娶的第五个夫人了!”
李济吃惊道:“豹哥,若老爷真的被蛇妖附体,那可怎么办?”
陈豹道:“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女的,再说你就算是女的,也是一头母猪,老爷看不上你的!”
李济道:“豹哥,不是……”
陈豹道:“难道那会打蛇的,也有你的份?”
李济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两人是廖府的下人。这廖府原本祖上在朝中当官,告隐后在幽海边置了大片的田地,当起了一方豪绅。
廖府如今的当家人名叫廖昆,年过不惑,原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对女色却也不沉耽,可是从前年一开始,却性情大变,一连娶了三四个妾侍,而且意犹未足。
廖昆为何忽然变化如此之大?
相传前年廖昆祭祖时,发现祖坟上有黑白两蛇正在盘旋交尾,以为不祥之兆,命人乱棍扑打,黑蛇被当场打死,而白蛇侥幸逃脱,不知所踪。
此后,廖昆大病一场,痊愈后,便性情大变,大凡有美貌女子辄思如何收入帷中。
有好事者便附会穿凿,说蛇性至淫,廖昆肯定是被蛇妖附身云云。
却说李济、陈豹俩人东一句西一句,又说了一会闲话。
忽然又听李济道:“豹哥,你说这蠢牛和五夫人有没有……”
陈豹奇道:“有没有什么?”
李济低声道:“就是那个……”
陈豹恍然,嘿嘿一笑,道:“你这小子从刚开始提到三夫人就两眼发光,这会又问些干嘛,难道你对五夫人也有兴趣,想来个虎口夺食?”
李济道:“豹哥,你千万别乱说,我可不敢有这个心思,可是你说,人家一穷二白,比我都还差老半截的,却能得到美女垂青,想到这里我心里好不愤气!”
只听陈豹道:“也难怪你小子心痒,这个五夫人,虽然不如老爷其他几位夫人那样娇滴滴的,容貌也要略逊一筹,不过那身段可真是……桀桀……人家不是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五夫人那腿可是又长又紧……
“那天我和老爷在海边,刚好碰见她从水里钻出来,那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别说老爷,我都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给她……”
李济道:“豹哥,五夫人真的这么好看?”
陈豹道:“你是没有眼福……妈的,想起来就来气,那黄皮鼠现在肯定正在和那宋寡妇快活,我们却要在这里喂蚊子!”
李济道:“豹哥,你是老眼力的人,你说五夫人会不会已经不是黄花闺女?”
陈豹道:“你小子三言两语离不开五夫人,该不会真的动了歪念吧,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李济陪笑道:“豹哥,你可别乱说,我哪是这种不自量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