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镶蓝旗在西北全军覆没的战报到京,满皇城忙的是热火朝天,倒是端亲王府这个圣上钦点马上就要率军出征的正主家,瞧起来跟往常没什么区别。王爷依然不见行踪;福晋王妃还是足不出户;世子拢共也就出了两次门;淑敏郡主该点卯点卯、想打人打人;荣寿郡主该上南书房上南书房;姨娘们该吵嘴吵嘴。一班子奴才白天门里门外私下嗑瓜子儿耍嘴皮说闲话一样没拉下,晚间偷着空儿吃酒耍钱递消息都不耽误。
上书房到各部衙门,从皇帝旨意一下就开始加速运转,一天各部数十份札文,用快马六百里加急朝安西都护府、凉州大营、涉及大军辎重供应运转的各道府送去。整整八天,皇城内的六部衙门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没法子啊,自古京官难做,皇帝一盏茶下了阿克苏,大半夜叫小朝会,一众皇子亲王上书房大臣都被训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这些虾头蒜脑的小角色还不赶紧把两条腿捯饬成风火轮使劲转起来,那不是晴等着当冤大头等剃吗!元康四十三年四月初一,离隆庆世子率领的正红旗征西大军出发只有两天了,各部衙门一众大小官吏,不论跟这次准备出征事宜有关系的没关系的关系大的关系小的,一律忙了个皮泡眼肿,两眼漆黑,双脚虚浮。
四月初一,端亲王府极反常,已然巳时末,懿德堂居然大门洞开,门外奴才丫头婆子在雨地里站了二十多个,堂内端亲王锦泰一身铁锈红重绸锦袍,腰里束着串白和田玉暂银软带,脚下是一双千层底掐云青缎皂靴,端坐主位。左手边依次坐着福晋,王妃,世子妃,右手边一溜儿是世子隆庆,淑敏郡主,荣寿郡主,中间空了一个座儿,然后是三公子隆禧,因着二公子、三公子还没有担差事身上并没有品级,所以序座还在两个妹妹之后。
堂内无人说话,都在枯坐,只偶尔听着端亲王手里的书哗啦的翻一页。两盏茶的功夫,有人来报道“二爷回来了。”端亲王只微微嗯了一声,当是应了,不一会儿,从门外快步进来一人,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月白银丝绣云纹湖绸长袍,腰里束着錾银软带,两侧挂着香囊、扇坠儿、玉佩各色物什,身长玉立、丰神俊朗、眉目棱角分明,虽面带焦急之色,但不掩轩昂气宇,赫然是端亲王府二公子隆福。
只见他走到堂中站定一撩袍子跪下来道“给父王请安,儿子不孝回来晚了。”端亲王只哼了一声,隆福顿了顿见父王没再言语,便站起来给福晋、王妃磕了头,给世子、世子妃、几个弟妹见了礼,方在三公子隆禧前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丫头来上了茶,端亲王才丢下书慢慢说道,“隆庆后天一早就要出征,皇上钦点醇亲王送行,本王有朝会不能去,府里如颐代送,其他人都不许去。”
端亲王刚说完,福晋和二公子隆福、三公子隆禧就先站起来。富察福晋扶着身边椅子跪下来,泣声道“王爷,隆庆是世子,出征打仗是应当的,妾身不敢说什么,可这次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王爷好歹让妾身送一送吧。”一旁世子妃见福晋跪地忙跟着陪跪在一旁,其实最想去送行的是世子妃,可这样的场合,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啊。
一众人见福晋跪了,不敢再坐着,连忙都站起来。
二公子隆福单膝跪地拱手道“父王,儿子知道大军出征仪式典礼郑重,不敢惊扰仪程,只求能让额娘和大嫂到城门口远远送一送既归。”三公子隆禧忙跟着跪下。
一时堂上站的站、跪的跪,还夹着隐隐低泣的声音。
端亲王阴沉着脸,忽然怒呵道“如颐!”
如颐反射性后背一僵,走到堂中刚跪下,一个茶盏便砸碎在膝盖前,茶水冒着热气扑了一身。
“这就是你管的内宅?没有一点规矩!”端亲王声音浑厚震的懿德堂嗡嗡的回响,一瞬间大堂里的人就像被点住了穴,没有声响、也没人敢动。
端亲王震怒,大堂内隐隐虎威萦绕,谁都不敢大喘气。富察福晋左手死死捏着帕子,觉着跪着的腿略有些发软,忙抖着手扶着旁边的椅子。嫁给端亲王二十多年,可这种时候方显出来,她心底其实是很惧怕这个所谓的枕边人的,特别是近十多年,端亲王越发喜怒无常。
如颐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听端亲王责骂,便就着眼前茶盏碎片磕下头去,“内宅规矩出错,都是如颐的罪过。”
隆庆突然抬头,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微微侧身看了一眼后面的延龄,见她只是低着头默然站着,隆庆在袖子里捏了捏拳头,便也便没有说话。
二公子隆福却突然抢出一步,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父王,大哥出征,儿子身上没有官职,自愿与大哥同往。儿子虽没什么大本事,可打虎亲兄弟,好歹也是个帮衬。”
福晋一听这话,喉间忽的噎住,白着脸一句话没说出来,忙拿那帕子捂着嘴,靠在椅子上。世子妃吓得赶紧扶着福晋,虽然手忙脚乱、心慌得很,但却不敢声张。
端亲王显然怒火没熄,太阳穴边的青筋站得老远都瞧得见突突的跳,像是没听见隆福说话,只是怒目望着跪在堂中的如颐道,“你以为叫你回来是做什么的,占着郡主的品级,白白享福吗?”
端亲王声调又提了提,唰的伸手指着如颐,“不想留,立刻就从王府滚出去,本王马上去宗人府除你的名!要想留,就做好该做的事。今天去安泰殿前思过,禁食两日!”
这一年多来这样的场面已然不算陌生了,可延龄还是难以习惯,一开始福晋、王妃、世子一众人都会给如颐求情,可越有人求情王爷罚的就越重,所以后来这种时候就再无人敢说话了。今天只是罚跪算是轻的,延龄心里一动,是了,后天一大早如颐要代端亲王府出席出征典礼,今天没动棍子,是怕后天典礼上失仪。如颐合在腹前的双手在袖子里攥了又攥,心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任何时候在人前,我和如颐都不该有什么交情,只能有嫌隙。”
如颐眼睛向下看着地面,瞧不出什么情绪,伏地磕了个头道“如颐知罪,谢王爷宽宥。”
言罢,拾着裙角稳稳站起来,后退三步转身朝前殿走去,一握二直三不响,礼仪丝毫不错,腰背挺的笔直。
端亲王见如颐出去后,只拿眼扫了堂上众人一眼,掀袍子哼了一声便也走了。二公子隆福还想再追出去说什么,没起得来身,一回头见大哥踩着他的袍角,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如颐跪在安泰殿前的广场上,膝盖下的豆青色金砖一如既往的坚硬,无论跪多少次还是膈的人生疼,顺着从膝盖下延展开来的金砖一直看,便是安泰殿,即便夜幕渐降、隔着漫天大雨,这座大殿还是一样威赫逼人。如颐侧头瞧了一眼,远远在一边候着的大丫头流月便快步走过来。
大雨瓢泼,从墨汁般的天空倾泻而下。子时末,四下早已一片漆黑。
乐山居,细看书房里还隐约亮着豆大的光亮。世子隆庆独自坐在书桌前,虽然明晨就要出征,可他还在就着烛台细细看着什么东西。窗户吱呀一声微响,一个黑衣人影翻进来,隆庆猛的一震,抬头一看是如颐。
“都子时末了,我以为你有事绊住怕来不了了。”隆庆看清来人是如颐便放下心来,拿下烛台灯罩,把手中两页纸点着放在一旁的笔洗里。
“同大哥约好肯定会来,方才我只是在等雨再下大一点,耽误了。”如颐看着隆庆烧的两页纸,是那天她给的名单,便道“大哥果然谨慎。”
“这样的东西是不能留的。”隆庆看着笔洗里的纸张一点点化干净,又往里面倒了点水,才看着如颐说,“你今晚约我,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隆庆自上次与如颐一席谈话后想了很多,捋了捋这一年多的事情,许多以前忽略的事,以前不清楚的事,如今想通后,愈发这个十三岁妹妹的心机手段叫他心惊,今天再看如颐,早已觉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如颐在大哥面前,怎敢言交代二字。”随手解下披风搭在一旁的椅子上,“今晚约大哥见面,是有事情要向大哥说明,更重要的是,想问问大哥出征前有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比如,福晋、大嫂...”
如颐瞧着,隆庆目光闪了闪,清俊的侧颜在烛火映衬下隐隐带着些愁思,愈发柔和。隆庆叹了口气道“有你和延龄在,额娘和清漪我都很放心。原本对延龄还有些存疑,可这几天存心留意,没成想她竟有这般城府,可笑我这十多年白白给她当大哥了。”
“大哥,忧怀思虑太重并不是好事,以大哥的天分悟性应当知道。”如颐最担心的就是隆庆心思太重、万事丢不开的这个性子。
隆庆转过目光温和的瞧着如颐,“原本像你和延龄这样出生显贵人家的女儿,应当是无忧无虑娇宠着长大的,可...”
隆庆闭了闭眼睛,转开头道“可如今乌拉那拉家的男人都担不住,连个小户人家温饱平淡的日子都给不了你们。”
“大哥,”如颐截住隆庆的话,“我和延龄从小就有朝廷正二品郡主的品秩,出生就是这万千瞩目、威名赫赫铁帽子亲王府的嫡女,享着这份尊荣,自要担着这份责任,这一点躲是躲不掉的。”
隆庆听了这话,复又瞧着如颐,点点头道“果然,你们比我清醒。看来,这么多年被放在家里娇养长大的,确实是我们兄弟三个。”
如颐刚要开口,隆庆抬手摆了摆道,“你听我说。你的事我不太清楚还可以说是因为你这些年都不在家,可延龄,我们这十多年都在一个府里,日常都在额娘膝前,可我居然丝毫不知道她在治河治水上竟有这样的见识和天赋,宫里都知道,我们府里却无人知晓。”
“大哥,延龄存心隐瞒,你们不知道很正常。且延龄的事也望大哥一定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要提起,包括王爷。”如颐顿了顿,“延龄在大青国的倚仗,是皇上。”
隆庆看着如颐,心里突然一酸,听着窗外哗哗的落雨声,眼泪忽的就泛起眼眶,十多年了隆庆第一次这么深刻的感觉到他、如颐、包括延龄,是真正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如颐,是大哥无用,对不住你们。”
如颐走到隆庆跟前,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说“既然大哥这样讲,那大哥就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仗打不赢还有下次,可人没了,乌拉那拉家就真没指望了,端亲王府今后可是要靠大哥支撑的。”
隆庆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大哥记住了。你们在府里更要事事谨慎,朝里的事只怕也要暂时交托给你,父王...其实父王这些年把什么事都丢开了,你二哥天天在外头又摸不着什么门道。延龄那里,我估计不久只怕圣上会让她去办河务上的差事,这合府上下里外一应大小事就都要压在你身上了。”
隆庆说得有些动情,“隆福、隆禧我都跟他们打过招呼,想来应该不会给你添乱。”
隆庆说完忙接着解释道,“我是同他们说,你从蒙古回来性子路数不太摸得着,寻常做事又不按常理来,能避就避着你。如颐,若是他们真有事处理不当,你该教训就教训,不必留情。”
如颐一一点头应下。隆庆缓了缓,看着如颐又说“方才你来说有事要说,是什么事?”
如颐想了想,低头从内衣襟里掏出一块月白锦帕,翻开来里面是条赤金链子穿着一块血红色的玉。隆庆看了一愣,疑惑的问道“和田玉?”
如颐点了点头,隆庆道“和田玉多事青色、白色,居然还有这么纯的血红色的和田玉,以前倒是没听说过。”
朝隆庆又迈进一步,低声道“大哥知道,这是什么吗?”
隆庆疑惑的看着如颐。
如颐凝神侧目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才道,“这是东蒙古哈丹巴特尔天汗给他直系中最重要的子孙的身份信物,整个东蒙古不超过十块,凡是有这块玉的都是天汗最重视的人。”
隆庆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忙问“此事应当极为隐秘,你为什么此时要同我说?”
如颐吸了口气道,“大哥,咱们都是明白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此去勃律变数极大、危机重重。我想让大哥把这块玉戴在身上。”
隆庆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如颐接着说“若真到那一步,你就说你是先阿拉坦那木齐王妃同王爷在大婚前生的儿子,为了给你一个名分,抱回来给福晋养的。”
隆庆大惊道“这如何使得,也没人会信啊!”
如颐道“王爷和先王妃认识早,时间上说得过去,而且那种关键时候,他们也没法子去做多周密的核实,只要能叫人将信将疑,他们就不敢杀你。”
隆庆低头想了一会儿,从震惊中冷静下来,问道“说了半天,你揣测的他们会是谁?”
“正黄旗两个副将绝不敢直接动手,最多落井下石、隔岸观火。从古尼音布一战来看,吐火罗、西蒙古各部族都有掺和的可能,光凭勃律一家怎么可能全歼镶蓝旗五万大军。”
“嗯”隆庆边听边想。
“大哥,之所以我会想这个法子,让你带这块玉去,是因为这玉代表的意思,西蒙古各部族的大汗也都知道。”如颐把手中的玉往隆庆面前送了送。
隆庆看着眼前手帕中躺着的玉,荧光潋滟、红艳欲滴,“如颐,哈丹巴特尔天汗赐给你玉,是极为慎重的事情,你怎可随意给我,还要编出这样的谎话来。”
如颐把帕子和玉放在桌子上道“大哥,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有什么问题?至于天汗,我会去密信同他私下说明,如果真有人去核实,他老人家都点头了,谁还敢说什么?”
隆庆脑子嗡一下有点晕,“你的意思,咱们编这个假话,不只要乱编排父王、先王妃,还要伙同...”隆庆觉着这措辞不对,连忙换了一个,“还要让天汗帮着我们一起说瞎话?”
“天汗不认可,还能有作用吗?”如颐莫名的看着大哥。
“不是,如颐,我是说天汗会陪着我们,不!会陪着你这么胡闹吗?”隆庆觉得这主意实在异想天开。
“大哥,看来你是小看了我在蒙古天汗那里得宠程度,老实说,天汗七十多岁了,越老越小,所以他老人家同我最玩得来!”如颐说起哈丹巴特尔天汗,脸上不觉露出笑容,还明显带着些得意,隆庆第一次看见如颐脸上出现了十三岁女孩子的神情。
隆庆又有点懵了,定了定神才说,“行!听你的,况且我估摸着这个招应该用不着。”隆庆心里思忖着,还是带去的好,这是如颐的一片心意,不带她不放心。但也暗下决定,等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烫手山芋赶紧还她。而且,即便遇事那也真不能用啊,不然回头怎么和天汗、父王、额娘解释啊!在如颐看来是救命符的红玉,在隆庆看来却是块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
隆庆拿起玉郑重的戴在颈上贴身放着,对如颐说“你放心,大哥会好好保管这块玉,也会保守好这个秘密。”
如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握住隆庆的手,隆庆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抬头见如颐看着他道,“大哥,关键时候千万不要多想,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家子都盼着你呢。大家都说大嫂肚子里怀的是个哥儿,等你回来就能抱儿子了。”
隆庆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但如颐这么孩子气的话又叫他直想笑,翻过手掌微微用力握住如颐的手说,“好!大哥一定好好的,回来抱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