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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族群政治

在肯尼亚选举中,反对党候选人拉伊拉·奥廷加(Raila Odinga)出身于卢奥族(Luo)——肯尼亚48个部族之一。他获得卢奥族人98%的投票。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按族群身份投票。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在相同的国籍之下,每个人都拥有某种别的身份,而且往往还同时拥有好几种。比方说,我本人除了是英国人之外,还是英格兰人,确切地说是北英格兰人。如果还要追根究底的话,我还是约克郡人。我教儿子丹尼尔唱我们的郡歌“On Ilkley Moor bar t’at”[1]。2001年英国大选,最后是一个约克郡人和一个苏格兰人角逐首相之位。然而我和大部分约克郡出身的选民都投给那个苏格兰候选人。如果公民们同时拥有几种身份,国家可以运转良好;可是一旦人们对这些身份的忠诚超越他们对整个国家的忠诚,国家就要出问题。卢奥族人的投票告诉我们,在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族群身份往往胜过国籍身份。

与高收入国家相比,最底层10亿人的大多数国家族群更加多元。而这种多元却几乎成了一个禁忌话题,因为这些地区的族群问题实在是太令人沮丧。我认为这些问题虽然的确棘手,但并非无解,只有正视问题,才可能找到化解之道。

族群多元性加剧了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在推行正规合法的选举竞争过程中面临的问题。然而更严峻的是,族群多元性阻断国家体系的基本运转,即为社会提供公共物品这一功能。人们很容易据此断言,族群多元的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需要的是政治强人。此言差矣:族群多元的国家搞民主虽然有缺陷,但落入独裁者手中更糟糕。不过政治领导人的确肩负着至关重要的使命:领导人必须首先塑造民族国家,而后才有政权国家。

人们对于自己的族群如此忠心耿耿,这种情感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在没有政权国家的情况下,种族显然是集体行动的基础。对于在最低生活水平线上挣扎的农业社会,有一种集体行为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保险。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的日子是很有风险的,如果正遇上犁地、播种或是收获的时候,你恰好病倒,那你的血汗钱就泡汤了。如果储粮遭了虫害,那你就等着闹饥荒吧。所以你需要灾害保险。而保险的问题就是经济学家们所谓的“道德风险”,这个含糊其辞的概念说白了就是:假如我有了保险,管他呢!如果你能给自己上一个防止收入损失的保险,何苦还要早起劳作?所以但凡道德风险的问题没有解决,保险就不可能存在。而化解道德风险的方法,不是愤怒地抗议保险公司怀疑你的人品,而是让他们能够观察到你的所作所为。只有保险公司看到你在尽全力好好工作,才可能为你提供收入损失的保险。对于一个私营保险公司来说,实施这种监督的成本高得惊人,然而对于一个社区群体来说却很容易做到。管闲事、嚼舌根、亲朋间互通消息,这些信息散布的形式在一个社群里再寻常不过,这些信息也正是保险所需要的。

然而,被保险人的行为可观测只是必要非充分条件。如果个人遭殃时有权利得到社群里其他成员的援助,那么这种权利必须建立在社群成员有互帮互助的义务的基础之上。问题是,谁会在社群里履行义务?如果任何人都能随时加入或退出这个保险群体,那么保险永远都是个亏,人们只会在陷入困境时宣称自己是群体的一员,而在顺境时就撇清干系。在经济学中这个问题叫作“逆向选择”,除非保险公司细心筛查,否则他们的客户群不会是整个人群的一个随机样本,而是一群自知面临高风险的人。因为这一点,保险公司设计一些方法来保证客户群体的组成是随机的,比如给企业全体职员提供集体保险,其条件要比给上门投保的个人客户的条件优厚得多。同理,这就是族群身份的作用,你无法选择自己的种族出身。如果你不属于某个族群,那么在困难时期你也无法加入这个族群;如果你是某个族群的人,那么一帆风顺时你也无法摆脱自己的族群身份。这就从经济学意义上解释了为什么人们对自己族群如此忠诚:在高风险、低收入的条件下,族群的存在让收入保险这种人们亟须的保障成为可能。时间一长,对族群的忠诚被道德力量加固强化,因为对族群履行你的义务在道义上是善举。

由忠诚支撑的保险造福于群体中每一个人,并且不以牺牲其他群体的利益为代价。然而,即使是在传统的经济体之中,对一个群体的忠诚有时也会损害其他群体的利益,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敌对群体之间发生暴力冲突的情况。但是,在现代经济体中,对族群忠诚的影响远不止牺牲其他族群利益这么简单。国家的公共资金变成某一个族群集体占有的资源库,而这种占有是以牺牲他族利益为代价进行的,在这个层面上,对族群的道德义务就和对整个国家的道德义务产生冲突。

我的朋友约翰·吉桑格(John Githongo)是肯尼亚政府的反贪专员。他由于揭发政府核心部门的腐败行为而蜚声国际,也因此被迫流亡。我看得出,约翰这么做是需要勇气的,但跟他谈过之后,我才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付出的不只是勇气。约翰是基库尤人,而基库尤出身的官员把持着政府部门。所以不难想象,当他捅出政府的腐败丑闻时,他的基库尤朋友们纷纷谴责他背叛族人。让我吃惊的是,他自己也为忠于族人还是忠于国家而饱受内心的煎熬。和许多最优秀的非洲改革者一样,约翰是虔诚的基督徒。宗教信仰提供一个基本的道义框架,有助于人们正确地看待他们对族群的义务。另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改革者欧比·阿泽克韦丝丽(Oby Ezekwesili)勇敢地封锁了尼日利亚公共采购部门的贪污渠道。她这样描述当下盛行的道德选择:“这些人牺牲国家大局,只为自己的几千族人谋取利益,他们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就是这种流行的价值取向使得向族群效忠的思想过分膨胀,纵容为一族之私利而置社会福祉于不顾的风气。

在向现代经济过渡的进程中,人们受到的族群束缚本应该逐渐弱化,然而事实上却有强大的力量使其更沉重。有时单一的事件能够触及社会的实质问题,揭示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其本身的直接意义。有一个肯尼亚葬礼的例子。主角奥迪耶诺(Otieno)先生和反对党候选人瑞拉·奥丁卡一样,是卢奥族人。不过他年少时背井离乡,到内罗毕定居。他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与一名基库尤族女士组建家庭。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一个标准的文化“大熔炉”的故事。奥迪耶诺先生于1986年去世,他的遗孀根据遗嘱准备在内罗毕办葬礼。这时候奥迪耶诺先生的卢奥族亲属提出反对,要求将遗体运送回乡安葬。他们非常坚决,以至于告上法庭。是尊重死者遗愿和遗孀的要求,还是满足同族亲属的诉求?法庭没有犹豫,直接判决遗体运回卢奥族村庄安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回过头来想想在进入或退出群体义务的问题上,族群身份所起的监督作用吧。监督进入很容易:“非常抱歉我们不能援助你,因为你不是我们族人。”但是监督退出就有点难度。想要摆脱族群义务的人都是成功人士,你要如何阻止他们?这时下葬地点就起作用了。在许多古老的国家,祖先的灵魂在人们的信仰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并且他们相信先人的灵魂是有安居之所的。奥迪耶诺生前或许成功地摆脱了族群的桎梏,但想必他如今在另一个世界也得承受应得的惩罚。人人都像某种强制机制的提线木偶一般,有意无意地严格遵从对族群效忠的行为准则。奥迪耶诺先生们终将魂归故里,而这种确保忠心的机制生生不息、历久弥新。

那么,当一国中有许多不同的族群共存,每一族都凝聚着全族人的高度忠诚时, 会是什么情况?这样的族群多元性对政治有什么影响?

选举竞争是一项有着很强的规模经济效应的活动——如果我能拿下51%的选票,我就赢了。事实上,只要我的权力没有约束,我什么都能心想事成。为了享受到规模经济效应的好处,追逐权力的人们组成政党,提出政治主张,并努力争取选民的支持。在没有族群对立问题的国家,如果采用“赢者通吃”的选举制度,选举竞争就会发展到一个极端,每个人面临的选择都是非此即彼的两个政党之一。虽然两个政党的领导人是由各个党内的支持者选出来的,然而一旦被推选出来竞选总统,两党的领导人都得力争中间选民的支持。这种体制的结果就是不偏不倚的温和政治,这也是广大现代民主政体的运作方式。其标志之一,即每个政党内部的激进分子大多都对他们的领导人走中间线路不满。美国政治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其他民主国家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当我最初尝试研究族群多元性对选举竞争过程的影响时,我深受鼓舞。很显然,如果选民都有着明确的族群背景,那么政客们就会以族群为阵营组建政党,因为这是争取选民支持最省事的方法。而这种选举本身就会和没有族群分立问题的国家的选举大相径庭——政党领导人只会动员他们自己的族裔来支持自己,而不会费力讨好中间选民。但是选举结束后,这些以族群为背景的党派可能需要组成执政联盟。而任何过于挑剔苛刻的族群都无法争取进入执政联盟。族群政治可能导致政府走马灯似的换人,但每个族群都会掌握到和本族势力相符的权力。

自2001年把这些观点写成论文发表之后,我开始产生怀疑。首先,族群政治很可能影响竞选活动的具体内容。执政纲领靠边站,族群身份是重点。让我们回到前面说过的竞选策略,记得有一条提到打族裔牌吗?利用种族问题上的恐惧和仇恨实在是卑鄙无耻的政治手段,但很遗憾这招相当管用。现代经济学领域研究的法宝是随机试验。这个方法在医学领域已经运用很多年,但是用于经济学问题上难度较大。当研究的对象是竞选活动时,你也许会猜想,进行真正的随机试验的可行性肯定是很小的。实际上并非如此,杰出的贝宁经济学家莱纳德·万奇肯(Leonard Wantchekon)就做了这样一个实证研究。他成功地说服贝宁的政客随机地在不同地区使用不同的竞选宣传口号。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能说明贝宁的选举活动的问题,但万奇肯得到的结果更令人忧心——不仅因为政客们对待竞选承诺如此随意,在这里保证秉持公义管理国家,在那里又向某个种族许诺优待政策,更是因为那次大选的数据经过统计分析后,结果表明优待某个种族的口号更能有效吸引投票支持。

看来在大选的影响因素之中,不仅族群身份胜过政策优劣,而且哪怕是在选民考量政策因素的情况下,候选人非但不争取“强大的立场温和的中间选民女士先生们”的支持,反而比拼谁更能走极端。我探讨这种政策走极端的倾向,是受到科林·詹宁斯对表达身份认同的投票行为研究的启发。他分析竞选活动如何在族群分立的国家里开展。投票给那些最极端的党派就是最强烈的一种身份表达,同时这样也选出最热衷于门户之见的领导人,为的是日后在联合政府各方协商折中的时候,使谈判的出发点尽可能接近自己族群的立场。

北爱尔兰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北爱尔兰的选举本来是为了促使各派相互妥协包容,建立执政联盟走温和克制的执政路线。然而事实恰好相反。北爱尔兰有四个主要党派,两个新教徒的政党和两个天主教徒的政党。每个教派的两党之中,各有一党激进、一党温和。在建立联合执政之前,对立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族群中最大的党都是较温和的那一个;实际上正是靠近中间立场的这两个党在协调联合执政事宜。但是当联合执政模式确立之后,选民们就两极分化了;现在对立的两个族群中的主力都是激进的政党,所以联合政府最终落入这两党的偏执顽固的政客们手中,他们对如此好运不敢置信,笑得合不拢嘴。这就是广义的族群身份政治可能造成的结果。的确如此,在2007年12月的肯尼亚选举中上演类似的一幕,48个族群合并分化成两大派别——基库尤联盟和反基库尤联盟。

在研究中,我也认识到民主制的诸多特征,选举竞争并不是其唯一重要的。选举竞争需要权力制衡机制的配合,而制衡机制又是公共品,也就是说,制衡机制需要人们协作互助方能建立起来。族群政治则阻碍人们协作建立权力制衡。这一点在2007年尼日利亚大选后续事件中得到验证。众议院发言人帕特丽夏·伊特(Patricia Etteh)在上任后不久就被控挪用公款。曝光的丑闻细节包括她豪掷重金购入12辆奔驰轿车的事。我不想为这诡异的一打奔驰车而大惊小怪——我早有心理准备,哪位体面的发言人不要几辆奔驰车来装点排场呢?但很多尼日利亚人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们认为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媒体也对她大加抨击。事情讲到这儿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桩寻常的违法行为东窗事发而已。真正耐人寻味的是此事引发的反响。当发言人一受到媒体的抨击,同为约鲁巴(Yoruba)族的其他官员就纷纷跳出来维护她。他们公开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别动她,她是我们族在权力核心的唯一代表。”如果打出族裔牌就能挡过一项腐败指控,那么社会风气肯定是江河日下。

由此看来,族裔选举政治并非我曾经以为的那样温和无害。在有些地区,例如北美的城市,政治决策是激烈的选举竞争的结果,在这些地区调查得出的关于族群多元性对公共品影响的证据,显然与族裔选举政治的影响是相符的。

很多研究表明,公民的族群多元性导致公共服务的质量系统性下降。并不是族群多元的社会恰好摊上糟糕的公共服务,而是它们二者之间属于因果关系。控制其他因素,多元性越强,公共服务质量就越差。不仅如此,就连用于种族优待渠道的开销,比如公共部门雇员的薪资都要高些。为什么多元性增大了公共品供应的难度?为此,我们需要微观层面上的证据,看看人们是如何做出集体决定的。

已有研究明确指出,信任在不同族群之间要比同族之内薄弱。我团队中一个研究人员阿比盖·巴尔(Abigail Barr)就很巧妙地证实了这个结论。她研究津巴布韦农村社区的人们之间信任程度的差异。信任是个很难量化的概念,但她借鉴最新的研究方法,设计了一个实验性的游戏,征募志愿者来玩,根据他们选择的策略,可以赢得少量的钱。津巴布韦这地方特别适合进行这项研究,因为在同族人们聚居的村子边上,就有在不同时期建立的各族人混居的社区,其中混居的程度各有不同。她的研究表明,控制住其他变量,村子里的族裔越是多元,人们在游戏中采取的策略显示出的互信越低。另一个结论是,人们更愿意为增进同族人的福利而缴税,如果让他们知道纳税的钱很大部分会花在异族的人群身上,那他们就不那么情愿。当这些结论在欧洲公布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一阵焦虑,人们担心移民及其造成的多族裔社会的变化可能破坏这片大陆标志性的高福利制度。

另有证据表明,对政府的监督机制——公共品的一种——也失灵了。我已经讲过尼日利亚众议院发言人购买奔驰车的故事,此外还有更系统的证据。爱德华·米盖尔(Edward Miguel)和玛丽·凯·古戈尔蒂(Mary Kay Gugerty)做了一项关于肯尼亚农村地区学校的校委会运作的调查,得出非常有说服力的结论。校委会由家长组成,负责募集资金、管理学校,因此在决定学校质量方面举足轻重。爱德华和玛丽通过巧妙的研究发现,当校委会是由不同族裔的成员组成时,那么学校管理就较差。准确地说,就是同族成员相互包庇,即使渎职也不会受到同族成员的批评。

幸运的是,族群多元性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虽然它在公共服务领域施加负面影响,但却能促进私有经济活动。为什么多元性能提高私有领域的生产效率?与阿比盖在津巴布韦做的研究类似,对于这个问题也有相当翔实可靠的实验证据来说明事实。基本上,族群多元性有助于提高技能、增进知识、拓宽视角,由此增强解决问题的能力,所以促进了生产效率的增长。虽然多元的团队协作不佳,但他们能取得更好的成绩。还有一些证据表明,这个现象叠加放大,已经影响到整体的经济形势。对于这个方向的工作,我不敢夸口——相关数据极其难找,所以结果也许不是那么可靠。不过有意义的是,我挨个估计每个国家的公有和私有资本,接着检验这两种资本的生产效率是否受到所在社会的族裔多元程度的影响。研究过程的每一步都不算准确可靠,但得出的结果就是,族群多元性降低公有资本的生产效率,却又提高私有资本的生产效率。虽然这个结果不一定站得住脚,但至少它跟微观层面以及其他宏观层面的结论是相符的。

由此引申出的一个政策意义是,多元社会应当利用自身的优势,尽其所能大力发展私有部门。这也能说明美国和欧洲之间的差异:到目前为止,欧洲的国家与美国相比族裔构成较为稳定单一,所以欧洲的公有部门比美国更大。而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族裔构成非常多元,尤其不适合搞社会主义。但这些国家直到最近广泛奉行的意识形态却偏偏是社会主义。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的第一代政治领袖中绝大多数人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法国和英国接受教育。不仅当时社会主义思潮正是鼎盛时期,而且在这一意识形态的推动下,欧洲的社会主义人士成为第一批支持反殖民斗争的政治家。除了受当时欧洲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之外,效仿苏联模式也有好处,因为可借鉴现成的建立军事力量的路子来应对自身的国防安全问题。80年代所谓的结构调整计划(Structural Adjustment Programs)的一个方面,就是非洲政府在西方的鼓励或强迫下对公有部门进行私有化。虽然有批评指出当时的改革是在意识形态驱动下强行上马,但是改革的方向是适合族群多元的非洲国家的。

既然多元性有利有弊,听上去好像只要安排得当就可以正负相抵,使得净效应可忽略不计。然而,你已经知道在高收入和低收入国家,同一件事情的影响可以大不相同。比如我们之前讲过,民主制使政治暴力在高收入国家降低,却在低收入国家上升。族群多元性会不会有类似的效应?

对于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来说,情况确实如此。多元性的正面效应只显现在较高收入水平上,也就是说多元性对于美国来说是件好事,对于欧洲来说,虽然日益多元的族群构成可能对福利制度造成冲击,但是生机勃发的私有经济可以弥补这个缺憾。然而对于肯尼亚和其他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来说,多元性是个弊端。在低收入水平上,多元性意味着巨大的净经济劣势,导致经济发展缓慢——一个高度多元化的低收入国家和一个单一民族国家相比,经济增长平均落后2%。为何多元性对高收入国家有利,对低收入国家不利?原因可能是,多元性的关键优势来自知识与技能。在一个拥有高水平的知识技能的经济体,多元化的知识技能储备越多就越有利。但是对于知识技能尚处于基础水平的经济体来说,多元化发挥的空间较窄,用途不大。

基本说来,目前的结论表明,族群多元性增大社会协作的难度,并且在低收入水平上这个效应相当显著,足以在很大程度上阻滞经济增长。我们很容易由此断言,多元化社会不可能依靠团结协作来获得任何经济体的发展所必需的集体力量。那么,为了获得这种集体力量,就得靠强权。强权总得有人来领导,这就引出了“仁慈的独裁者”一说。最近的证据显示出一个更为普遍的现象,就是在足够敏锐和相对温和的领导下的威权国家可以发挥出集体力量,从而推动经济高速增长。那么,这是否就是族群多元化的低收入国家的出路呢?

当我们回到基本的安全问题上,支持专制制度的理由似乎更充分。你已经看到,在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民主制度使得政治暴力在其所有的主要形式上都愈演愈烈。民主制让此类国家变得更危险,镇压却似乎行之有效。于是我们又回到这个丑陋的事实:萨达姆·侯赛因在维持伊拉克的和平稳定这件事上比贾拉勒·塔拉巴尼(Jalal Talabani)做得更好。更好的公共品——独裁者会让火车准点运行——以及更和平稳定,这些支持独裁体制的理由令人不安,却又如此有力。

我并不想贬损一个敏锐而温和的独裁者的好处,但是我认为对于族群多元的国家来说,这个出路是非常危险的。族群多元性能导致糟糕的民主制度,也能造就糟糕的独裁制度。在族群多元的国家里,独裁者们打的往往是族裔牌,凭借本族的势力攀上权力的顶峰。因此,他们善待的受众范围就不可避免地狭隘,仅限于本族而已。权力的基础越窄,量全国之物力为本族谋私以维持权力的动机就越强烈。而发展国民经济让每一个普通民众受惠这种事情,对于独裁者来说就没什么吸引力。所以按照这种分析来看,族群多元化的国家是非常不适合搞独裁体制的。

同样,我们最好拿证据说话,不过这个问题很不简单。我一开始暂且做了个粗略的尝试。我发现,就经济发展状况来说,族群多元的国家比单一民族的国家更需要民主制度。如果这个结果是正确的,那么族群多元的国家不是需要独裁,而是特别地不适合独裁。这个结果很新颖,已经在一份重要的学术期刊上发表。尽管如此,这显然只是在一个重要问题上迈出的第一步,而且还很可能走错。最近爱丽亚娜·拉·费拉拉(Eliana La Ferrara)和她尊敬的合作者——哈佛大学经济系主任阿尔伯托·阿勒思纳(Alberto Alesina)再次探讨这个课题,并发表了一篇更为详尽的分析。我读着他们的文章,心情复杂:一方面为有如此重量级的团队研究这个课题而倍感欣喜,同时看到他们考虑到被我忽略的可能性而由衷钦佩;当然,另一方面也害怕我自己的研究结果被他们否定。在学术界,你离自取其辱的窘境从来就只差一篇失败的文章。

我所忽略的一个重要结论是,多元性在高收入水平上的害处要小一些。但这个结论很可能为我关于民主体制的论断敲响丧钟。因为民主国家普遍收入水平较高,我又没有控制收入因素,所以很可能我的结果只是由于这条相关性而已。他们逐步展开自己的论证,首先验证我的结论,再推出他们的观点,最后合并这两种可能性。谢天谢地!他们发现两种效应都是存在的——族群多元性在较高收入水平上负面影响较小,并且的确很适合实行民主制。我一方面为族群多元化的民主国家受肯定而高兴,一方面也为自己没有犯错而吃了定心丸。他们承认,在几种情况下这些结论可能不可靠。然而,这些结论提醒我们,要警惕族群民主政治一遇到问题就武断地走独裁道路这种跳跃思维。

在他们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我尝试再进行更深入的讨论。我从前的工作,与阿勒思纳以及拉·费拉拉的研究一样,都是用经济增长作为衡量绩效的指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指标。如果多元性的确有两种相互抵消的效应,那么关键就在于衡量其净效应是正还是负。经济增长作为一个综合衡量绩效的指标,并不比其他可用的指标差。然而,如果——这是很有可能的——对于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来说净效应确实为负,那么我们还需要究根问底。多元性在公共品方面的不利效应必定是通过政治或社会选择来实现的。因此我决定把关注点从经济增长转移到一个更直接衡量这些选择的指标上。

这个课题显然属于经济学和政治学的交叉领域,我也有幸与罗伯特·贝茨(Robert Bates)合作。他和阿勒思纳一样也是哈佛大学的教授,并且是研究非洲的政治学家老前辈。多年来我们在一个大型团队里共事,在一个专注于非洲的研究网络的资助下开展工作。我们的团队致力于研究为何在1960年之后的40年间大多数非洲经济体都陷入停滞。决策失误肯定不是唯一的解释。例如,众多非洲国家处于内陆的地理位置就是经济发展的重要障碍之一。不过,决策显然是有影响的,而我们团队决定专门研究那些扰乱国家功能运作的决策。有一年夏天,我们在斯坦福大学会面,把各国经济史的文献都整理一遍,对于几点症状达成共识。例如,其中一点就是在繁荣期间管理不善,用举债支撑经济增长,然而又把所得的成果挥霍一空。我们发现,那些没有这类症状的国家即使没有高速发展,也都总能避免经济崩溃。

贝茨和我决定用这些关键症状作为我们的业绩衡量指标,考察族群多元性是否会导致一个国家更容易做出错误决策。我们发现极多元的族群构成与政治压迫相结合的后果是毁灭性的。这也正是导致非洲诸国产生错误决策的根源。的确,族群多元性和独裁政体只有通过这样的致命互动——不单是独裁政体,也不单是族群多元性,而是二者的结合——才使得一个国家更容易患上这些症状。这个结果完全建立在非洲不同国家的情况之上,却和基于世界各国的数据得出的结论十分契合:族群多元的低收入国家搞独裁,后果凶多吉少。

最后我想讲讲我认为最具洞察力的研究,是蒂姆·贝斯利和他的学生下松真之合作的一篇尚未发表的论文,其标题颇具煽动性,叫《让独裁政体成功》。他们展示独裁体制五花八门、鱼龙混杂的治国业绩——独裁国家可以管理得非常成功,也可以失败透顶。不同独裁国家之间的情况区别之大,远甚于民主国家。他们提出的问题是,这种区别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那些成功的独裁国家一个都不在非洲?他们给出答案的核心在于一个“选拔团”的概念。“选拔团”指的是在独裁政体中由少数人组成的代替选民功能的权力核心。这群人有可能罢黜治国不善的独裁领导人。蒂姆·贝斯利和下松发现,成功和失败的独裁政体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其选拔团是否愿意动用这个权力。在那些领导人一不称职就被选拔团换掉的国家,独裁政体就会运转良好。

这个结论很重要,但也引出了下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决定选拔团是否愿意罢黜不称职的独裁者?他们给出了一个更简单的答案:只有当选拔团对自己维持权力的能力足够自信时,才会撤掉独裁者,另起用一个自己人。我认为,这个答案可以解释为什么族群分立现象严重的国家搞独裁行不通,因为在这些国家里政权更替有风险。目前的选拔团都是独裁者本族人,但是如果罢黜独裁者,很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导致权力落到敌对族群的手中,连整个选拔团都被换掉。当我谈论政变时,你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在非洲国家,族群分化大大地增加了发生政变的风险。因此,一个有族群背景的选拔团对于打破现状的畏惧是合理的。与此论点相符,贝斯利和下松发现族群多元性会降低独裁政体成功的几率。但是他们也证实族群多元性只是众多因素之一,其效应是可以被掩盖消除的。只要有着某种很强势的意识形态,哪怕是族群多元的国家也会更容易成功。因为如果选拔团由该意识形态的政党组成,那么无论谁来领导这个国家,权力都会牢牢地控制在党内。然而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意识形态,而是能为他们带来共同的身份认同的东西。

因此,当经济理论和统计分析都不能给出确定有效的解决方案时,我们所知的就是建立在恐惧之上的铁腕独裁看似正是族群多元的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最应当避免的。尽管独裁者们有能力控制来自反对派方面的政治暴力,但是用更广泛的标准来衡量,独裁者是国家的灾难。族群多元性也许会使民主政治恶化,但是对于独裁政体来说却可能是致命的。

那么如何才能克服族群多元性的弊端呢?国民认同(national identity)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是由政治领导人去努力建设而成的。有几个低收入国家的领导人成功地通过打造并强加一个国民认同的方式化解了族群多元性造成的难题。其中做得出色的两个例子,是印度尼西亚1945年到1967年的总统苏加诺(Sukarno)以及坦桑尼亚1964年到1985年的总统朱利叶斯·尼雷尔(Julius Nyerere)。再往后,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也领导南非走上同样的道路。苏加诺和尼雷尔两人都受到他们那个时代的治国潮流的误导,经济决策方面糟糕得一塌糊涂,但是在塑造民族国家这个关键问题上,他们是当之无愧的政治巨人。而苏加诺的使命更艰难,因为印尼幅员辽阔,国民分散居住在6000多个岛屿上。

国民认同产生的机制的确一直是一个政治建设的过程。但是接下来我想继续谈谈新建立的后殖民国家打造国民认同感的问题。在这些国家里成功的例子很罕见。那么,领导人能做些什么?

苏加诺和尼雷尔的关注点都在语言上。语言对于族群认同来说确实举足轻重,以至于社会学家主要用语言来度量族群认同的状况。苏加诺推行印尼语(Bahasa Indonesia)作为官方语言。这种语言非常简单,我曾听过澳大利亚的小学生流利自如地进行印尼语对话。尼雷尔规定斯瓦西里语(Kiswahili)作为坦桑尼亚的通用语。以下我重点谈谈尼雷尔的策略,谈他的原因稍后揭晓。

为了克服部落身份所带来的问题,语言并不是尼雷尔推行的唯一策略。他制定小学课程大纲,加入大量的泛坦桑尼亚历史的课程。学校教育孩子们把自己看作坦桑尼亚人。在通过语言和教育政策重塑文化认同的同时,尼雷尔也改革政治决策的流程。他察觉到多党选举会造成分裂,就绕开这种制度。在地方层面,他把殖民地时代用于巩固部族酋长权力的机制彻底废除,由执政党建立村委会取而代之。在国家层面,不同地域之间即不同族群之间遵循公平的原则进行资源配置。为了建立国家统一的实体象征,尼雷尔还迁都于国家中部城市多多马(Dodoma)。不料这一举动招致援助国的讥讽。出于资金缺乏等诸多原因,多多马至今发展滞后,但此举明确彰显了尼雷尔对于突破固有的地域身份认同感的桎梏的努力。总之,尼雷尔苦心经营并普及这样一条民族团结的呼唤:人人都是坦桑尼亚人,并应为之自豪。他并没有刻意压制族群认同,而只是淡化这种意识。甚至当坦桑尼亚开始实行多党政治的时候,也规定任何党派不得在竞选活动中打族群牌。很巧的是,目前坦桑尼亚反对派领袖就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是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也是一个竭尽所能远离“龌龊政治”的人。

尼雷尔的策略成功了吗?这是一个本身很难用科学的方法去考量的问题。一个标准是“非洲晴雨表”在许多非洲国家用同一套民意问卷进行的调查。其中一个问题非常接近身份认同的核心,这个问题是:“你认为自己首先属于哪一个具体的群体?”这一问是开放式的。在其他族群多元化的非洲国家,接近半数的受访者是用族群归属来回答的,也就是说人们首先用族群身份来为自己定位。而在坦桑尼亚,只有3%的回答中包含族群或语言类的关键词。为了不仅仅称自己为“坦桑尼亚人”,四分之三的人选择用职业来作答。我想我也会这么做,尽管我为我的出身感到自豪,但在经济学家和约克郡人两个身份之间选择,我更愿意说自己是一个经济学家。

不过对调查问卷的回答,或许只说明在礼貌的会话中什么样的答案受到认可而已,因为人们面对采访者可能会把自己说得更体面些。所以,从人们谈论自己的话中作出关于行为的结论,一般来说经济学家们对这种方法持怀疑态度;我们更愿意从人们的行为来推断他们真实的想法。那么实际上要考察的问题是,身份认同的差异是否导致行为的差异。这个问题更难,不过并非无解:伯克利大学的爱德华·米盖尔(Edward Miguel)最近就做了这项研究。我们来看看他是如何做的。

尼雷尔致力于坦桑尼亚的国民塑造,与邻国肯尼亚的领导人形成鲜明对比。肯尼亚的第一位总统乔莫·肯雅塔(Jomo Kenyatta)在许多方面上也是一位伟人:他的经济政策就比尼雷尔的好得多。当坦桑尼亚社会主义者指责肯雅塔治下的国家“人吃人”时,肯尼亚人很巧妙地回敬说,尼雷尔建立的国家“人什么都没得吃”。然而肯雅塔没能超越族群忠诚,他厚待自己出身的基库尤部落,使公共资源大幅集中于基库尤部落的中心地带。和许多非洲领导人类似,肯雅塔没能做好自己继任者的安排。他的两个心腹,都是基库尤人,都想争夺总统之位,都竭力阻挠对方。于是在一团乱麻之中,他们最终决定另立总统,这个人选要势单力薄,以便他们在幕后操纵实权——他们从少数族裔里挑了个傀儡。丹尼尔·阿拉普·莫伊(Daniel Arap Moi)总统就这么走上了世界的舞台。然而把他推上宝座的两位没料到,莫伊总统在一个关键方面的能力不容小觑——他迅速从他们以及基库尤人组成的选拔团手中夺过权柄。就这样,所有的事情都被颠覆过来,只有一样不变,那就是总统依然大力厚待自己的族人,只不过这回轮到卡伦金族(Kalenjin)。

说到卡伦金族,它的历史恰好向我们展示了身份认同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你可能想象非洲部落的历史要追溯到人类诞生的远古时代。事实上卡伦金族始于1942年。当二战的烽火蔓延到北非时,英国需要为“国王非洲步枪团”(King's African Rifles)征兵,而且很明智地把征兵目标锁定在广大的贫困地区。发布告示最经济的方法是广播,而该地区方言众多。为此,每条广播都用一种最普及的方言播出,一开头以“我跟你说,我跟你说”这句话来吸引听众的注意力。当然不是英语,而是以当地的方言说“卡伦金,卡伦金”(Kalenjin, Kalenjin)。2007年肯尼亚大选之后爆发严重的暴力冲突,卡伦金族在其中扮演着挑起骚乱的角色,而卡伦金族正是因当年的征兵广播而产生的。这就是族裔认同的根基。

肯雅塔和莫伊两位总统都偏袒自己的部族,对于建立国民认同他们压根就没有重视过,没有出台过任何政策来规范一种全国通用语,学校里教的也不是国家历史而是各自的地方历史。在政治上,殖民统治时期的酋长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下来,在地方上酋长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至于各部族之间的平等就更别提。其经济虽然发展得相对好一点,但是肯尼亚没有致力于建立像坦桑尼亚的多多马市那样的国家象征。

2007年12月举行的肯尼亚大选让一批新政客有机可乘。前人留下矛盾的火种,后人继续火上浇油。到目前为止,反对派领导人拉伊拉·奥廷加是暴力冲突的导火索。我们之前讲过,现任统治者在贿选和计票舞弊方面有优势,所以反对党确实更有可能诉诸强调族裔认同这种较为廉价的方案。奥廷加的竞选纲领简直就是承诺种族清洗。由于他的目标族裔基库尤族占总人口的比例接近四分之一, 这样的竞选策略大获成功。也许他的确拿下了最多的选票,却因为现任政府投票舞弊而最终输掉大选。纵然是对方窃走他的胜利,但是奥廷加当初赢得优势的手段在真正的民主国家里也是于法不容的。

坦桑尼亚和肯尼亚两个国家在后独立时代政治战略的差异是如此鲜明,几乎具备一个自然实验成立的基本条件:一边是建立国民认同,一边是强化部族认同。不过,为了满足自然实验的条件,不只需要战略上的迥异,还要这两个国家在其他方面相似。两国确实相当类似,并且都族裔众多:肯尼亚有48个部族,坦桑尼亚还要更多一些。为了使相似性更强,米盖尔重点研究分别位于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两个区——肯尼亚的布希亚(Busia)和坦桑尼亚的美雅图(Meatu)。选择这两个区的理由是,它们之间的相似性比两国之间的更高。当年殖民者随手画的一条笔直的边境线,就把原本完整的一块土地划分成两个国家。但是作为一个自然实验,仅有迥异的战略和两国其他方面的相似性仍然不够,还需要可被定量测定的差异性结果,毕竟身份认同是很难准确观察的。米盖尔决定衡量一些关键公共品的供应,例如地方上募集的用于学校的资金、学校设施的供应以及水井的使用状况是否良好。

然而如果把布希亚作为一个观察对象,美雅图作为另一个的话,在统计上就不具备说服力。因为结果要么是布希亚比美雅图更好,要么是更差,而且首先可以预想得出任一种结果的可能性都是50%。米盖尔最重要的灵感在于将布希亚和美雅图划分为许多更小的区域。有些区域众多族裔杂居,有些则是单一部落聚集。他认识到,可以利用布希亚和美雅图内部不同地区族裔多元性的差别来研究族裔多元性在每个社会里造成的不利影响。

在肯尼亚的布希亚区,他的发现与其他学者研究族裔多元性的影响得出的普遍结论完全一致。在布希亚区,多元化地区公共品的供应状况落后于单一族裔的地区,而且其效应非常明显。一般的多元化地区,每个小学生的人均学校资金比单一族裔地区的低25%。在学生族裔多元的学校里,教师负责人对这个问题有着深切的认识,他们抱怨说部族之间的对立导致家长不愿支持学校。

那么坦桑尼亚美雅图的情况又如何?这项研究中设计最重要的检验是,看族裔多元性是否也像在布希亚一样造成破坏性的后果。美雅图之内各小地区之间的差异和布希亚正相当:有非常多元化的地区,也有单一族裔的地区。结果是毫无差异,族裔多元性在公共品供应上没有造成可察觉的影响。而米盖尔对民众做访谈时了解到的情况也支持统计的结果,人们对他说“我们都是坦桑尼亚人”,还有“这是坦桑尼亚,我们这里没有那种问题”。

我希望通过以上的描述,你已经了解一点米盖尔的研究成果,这真是一篇非常精彩的社会科学研究作品。这项研究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提供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尼雷尔建立国民认同的战略取得成功。自独立以来的40年中,族裔多元性对坦桑尼亚造成的损害已经大幅降低,甚至也许被消除了。尼雷尔成功地把一个新的政权国家塑造成一个新的民族国家。

尼雷尔和苏加诺展示了国家领导人能够取得的成就。遗憾的是,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很少推行他们这样的政策。更普遍的是肯尼亚的肯雅塔和莫伊这样的例子,他们强化族裔认同,忽视建立肯尼亚国民认同,这种政策的后果现在已经非常明朗。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也在关注肯尼亚选举后续事件。大约有1000名肯尼亚人在族群暴力冲突中丧生。在这个背景下谈研究是很难的。不过回想我们之前曾说的,2007年4月份尼日利亚总统选举期间,我和佩德罗·文森特做过一个调查。既然那项工作是可行的,我便决定尝试用同样的方法来研究肯尼亚大选,据我预测这次大选将会冲突不断。我找来一个团队。如你所见,族裔多元性可以强化一个团队:我们的团队由一个肯尼亚人、一个美国人、一个比利时人、一个墨西哥人和一个德国人组成。这项研究工作是最近才开展的,所以我目前只能谈一些初步的结果。

这项调研是在选举后的冲突爆发之前进行的。然而即使冲突尚未爆发之时,每6个肯尼亚人里面就有5个已经开始担心自己会成为政治暴力的受害者,而十分之一的人已经受人恐吓,让他们小心“投错票”的后果。和尼日利亚一样,选举暴力似乎是弱势一方惯用的手段:支持政府的人是最恐慌的,而事实也证明他们害怕得没错。但是这些暴力威胁并不是来自底层大众层面的紧张对立,而是由上层的政党组织煽动起来的。针对基库尤人的暴力事件,就是拉伊拉·奥廷加精心策划的选举策略。

除了政府宣布连任之后紧接着就被指控舞弊的事件,我们还发现在调研当时——也就是选举之前的几天——反对党表现得胜券在握。对此肯尼亚选民并不意外:当问他们觉得选举会有多自由和公正时,70%的人认为会有问题,而这样的担忧在反对党支持阵营中异常地高。族裔身份就是一切:只有一半的选民认为他们的首要身份是肯尼亚人。更引人深思的是,族裔身份极大地扭曲了投票的动机。基库尤人投给齐贝吉,卢奥人投给奥廷加,不仅如此,其他的部族也几乎都按族裔身份站队投票。

然而我认为以下结果为族裔政治敲响了丧钟。这些结果涉及选举竞争对政府的经济政策产生的约束。在选举之前的几年,肯尼亚经济形势良好,经历了20多年来最快的增长。并且不只有基库尤族享受到经济发展的成果,连卢奥族也承认他们的生活改善了。齐贝吉甚至在卢奥族人中也赢得了极高的支持率,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他不是他们族群阵营的候选人,他们不会为他投票:98%的卢奥族人投给奥廷加。在这种投票行为的前提下,没有什么可以激励总统为提供国家公共物品而努力,他还不如多多厚待自己的部族。肯尼亚政治领导人一手造成的如此根深蒂固的族裔阵营分立现状,已经显著地阻碍了选举竞争原本可以规范政府责任的功能。至于另外一个选举的好处——提供执政合法性,肯尼亚民主教育研究所所长孔奇·穆丽如是评价:“这些人难道就不在乎执政合法性吗?”[2]

注释:

[1]“在伊尔克利沼泽上不戴帽子”,约克郡家喻户晓的方言民歌,歌词是调侃一个在伊尔克利追求女孩的朋友不戴帽子,会被冻死。——译注。

[2]“齐贝吉当选引发肯尼亚骚乱”,《金融时报》,2007年12月31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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