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湖上的船走了又来,走的是参加葬礼的一众贵族们——小贵族们——黑山大公和白河家族的船一直没走。不仅如此,小贵族们的船把墓湖空出来后,来自黑山城和熔金谷的战船陆续填补了空缺,士兵们在白河东岸也就是河湾镇这一侧建立了军营,鲍里斯·盖所在的山顶上能看见军营的一角露出的几顶帐篷。
梅里耶骑士所言非虚,雪原跟骑士团全面开战了。这场战争的发起方并非骑士团,而是雪原。他以为骑士团为了这场战争策划良久,但无论是他,那位“骑士大人”,还是骑士团都没有想到雪原准备得更充分,连对黑河领主的刺杀和他本人的葬礼都成了阴谋的一部分,三个最大的家族为了这场战争联合在了河湾镇的旗下,这样的情况已经近百年未见。雪民此次志在完成他们的先辈们一百多年都没能完成的夙愿。
鲍里斯·盖看到了那艘明轮船驶出了造船厂,加入了庞大的舰队。
“这艘船有什么缺陷?”
“没有。”鲍里斯·盖自言自语道。“没有。”他说道。骑士团根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他们不是一百年前在伊荅·希佳尔港城门下被像羔羊一样屠杀的农民,而是没有怜悯,没有痛苦,杀人如同收割小麦一般的魔鬼军团。圣星这一次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世界寂静无声,正孕育着巨变,请感受脚底的大地传来的若隐若现的震颤吧!
或多或少,鲍里斯·盖感谢黑河领主对他的关押,让他能躲在这座塔楼里,躲过这场震撼世界的巨变。而且居住条件远比他曾经预期的地牢要好得多。或多或少地,他已经开始把这座塔楼当成了自己的家。但他也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家,这里是他的囚笼。
“您有家人吗?您结婚了吗?”不知为何,他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刚从塔楼走出来,来到他身后的阿丽莎·夏菲尔停下脚步,疑惑的望着他。
“您说什么,猎狼犬大人?”鲍里斯·盖已经习惯这个可爱的胖女仆叫他这个名字了。
“我问你结婚了吗?有家人吗?”
“呃,为什么问这个。嗯,我有个儿子,叫提根,随我姓。”
“随你姓?你丈夫呢?”
“我又没说我结婚了。”
“这么说您有个……”他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那个词是多么无礼,连忙住嘴了,但女仆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窘迫。
“很高兴您没说出下面那个词,不然我怕自己又忍不住打人。虽然您不是什么廉价酒馆里的穷酒鬼,而是黑河领主大人的客人,但就算是黑河领主大人本人也不能这么说我儿子。何况他也不会说这么无礼的话。”
“向您道歉,阿丽莎·夏菲尔小姐。”
“得了。没人叫我小姐。我只是个女仆而已。”
“一个非凡的女仆,一个博学睿智的女仆,一个不依靠男人的女仆。”
“您是在讽刺我吗?”
“绝不是。是我由衷的赞叹。我这一生里从没见过您这样的女人。”
“那您是想勾引我吗?想跟我调情?手段可不高明。”
“不是,请别误会,我只是在找话而已。您要是不想聊天,我可以安静。”
“不,我只是不习惯有人这么礼貌地跟我说话。我只是个女仆而已,您跟我说话的语气却像在跟一位贵族小姐交谈。”
“您的眼睛里闪烁的智慧的光芒,或许只有伊荅·希佳尔公主能比。”
“我只是看了几本书而已。”
“几本?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看过这么多书。您见过那些真正的愚昧无知的人的眼神吗?浑浊,暗淡,呆滞。那些眼珠与动物的眼珠相比,除了形状和颜色之外,毫无区别。”
“您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过分吗?”鲍里斯·盖叹口气说,“或许吧。我羡慕您,求知欲是一种罕见的美德,也是一项难得的美德。普罗大众大多要为饱腹的食物奔波劳累一辈子,求知欲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
“那您呢?”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什么欲望,不管是求知欲还是别的什么欲望。”
“那太糟了。”
“是啊,太糟了。”一时间两人都没接话,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直到被鲍里斯·盖打破。
“您看过这里所有的书?”
“是的。从很小的时候起。”
“每一本?”
“您不相信我的话?没错,每一本。”
“那你有没有在书里看到过‘猎狼犬’这个名字?”
女仆神色变得凝重,鲍里斯·盖安静地等着。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大人。我不是傻瓜。”
“您当然不是。”
“书上没有这个名字。”
“哈!在图书馆里能找到所有答案?”鲍里斯·盖苦笑道。
“如果您知道这座图书馆是传说故事里的魔法师,你问什么他就能直接给你答案那你就错了。”
“我想问的不是什么终极难题,只是一个问题。”
“您想知道您是谁,对吗?这个问题恐怕是这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了。”
“你知道我是谁?”
“如果我回答‘猎狼犬大人’,您不会满意。如果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您肯定认为是说谎。”
“是吗?”
“是的。”
“那告诉我,我是谁?”
“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女仆沉默片刻,说道,“我十岁的时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河湾镇闹狼灾,不是普通的狼,是狼怪……”
“狼灾。”鲍里斯·盖默声说道。
“……狼瘟疫,会传染的狼瘟疫。”
“雪原上谁人不知?恐怕传说与事实相去甚远。”
“是啊。人们管它们叫狼诅咒。受到诅咒的人会变得嗜血残暴,失去理智,力大无穷。”
“这是传说,事实呢?”
“事实是,那只是一种传染病,症状跟狂犬病类似,是狂犬病的一个变种,但是染病的人不会暴死。黑河领主大人对这种病做了深入研究,研究记录就藏在图书馆里。根据……”说到这里,女仆哽咽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湿润的泪光,“……黑河领主大人的研究,这种病本来只在狼群里传播,就算人被咬了传染了,也会因为很快暴死而不会传染到别人。但是二十年多前这种传染病在狼群身上发生了变异,使得被传染的人不会死,只会有其他狂犬症状,这样才在人类中间大面积传染起来。
“狼瘟疫最初是在北方的村落间传播,有些村子整村的人全部得病,变成了人形的狼群,奔袭其他的村落。先是白河东岸,然后蔓延到黑河北岸和白河西岸之间地区,这些地方几乎没了人烟。狼瘟疫传播发病如此之快,甚至比流言的传播速度还快。直到‘人形狼群’度过黑河,袭击了南岸的城镇,才让雪原各个贵族重视起来。
“但贵族们除了派出军队屠杀所有‘狼怪’和疑似‘狼怪’感染者以外束手无策。教士们在诵经堂里高声哀唱赞美诗和祈祷词,可就算诵经堂屋顶被歌声掀翻也没能阻止狼瘟疫的肆虐。只有黑河领主大人有效地控制了领地里瘟疫的蔓延,最后也是他发明了治疗瘟疫的灵药,拯救了雪原。”
“我知道这些故事,但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鲍里斯·盖不想继续听对黑河领主的吹捧,有点不耐烦。
“如果您想继续听我的故事就不要再打断我。”女仆有点愠色,“黑河领主大人组织了几支雇佣军,叫‘猎狼队’,抓捕感染者和狼怪,用来研究这种病。他在这些感染者和狼怪身上试验了无数种药物,做了许多……许多难以形容的可怕试验,终于找到了治疗这种疾病的药物和医术,这才制止了瘟疫的蔓延。
“好吧,就算刚才你再次打断我,这故事到这里也到头了。这故事跟您有什么关系?我照顾了您几个月,从盛夏一直到现在,快到寒冬。如果我说根本没听过您的那个名字,那是撒谎。‘猎狼犬’,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想到了这段故事。猎狼犬,我猜,你是当年参与抓捕狼怪和感染者的雇佣兵之一。”
错了,完全错了。鲍里斯·盖心想。虽然是个好故事,但这不是他要的答案。二十年前他只是个内河航船上的水手,刚刚攒下一笔不多不少的财富,正在为自己的未来挣扎着,在上岸和买自己的船之间摇摆不定。后来在黑山港上了岸,躲过了狼灾。不,他不是雇佣兵,他不是猎狼队。
但他依然是猎狼犬,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是猎狼犬。
“谢谢。”他说道。
“但我看得出这不是你要的答案。”
“确实不是。”
“我很抱歉。”
“你没能在这些书里找到答案,我又何必再看一遍。”鲍里斯·盖有些垂头丧气。
“有些问题,比如说……特别是生命的问题,答案只能自己写,怎么可能在别人书写的书籍里找到自己的答案。”
“您说话像一名哲学家。您比我认识的所有哲学家还要博学。”鲍里斯·盖说道,“可我被困在这里,被四堵摸不到看不见的墙关着,又怎能书写自己想要的答案。”
“看来我帮不了您。您不想看书就不看,我只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在无数条路里,你选了最没用的那一条,一条死路,哪都不到,没有尽头,没有意义。如果你真的认为你的生命毫无意义,又何必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找到了又如何?能让你找回生命的意义?找回让你感觉活着的欲望?你从未活着,要名字要身份有什么用?”
“你到底是谁?你会巫术吗?你能读懂我的心?”鲍里斯·盖感到全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