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岩岩,东岳剑宗宫殿群落半卧山腰,偏倚玉皇,飞鸟掠云,后山悬瀑,宛如桃源仙境。
琅琊宫前,九九八十一位内门弟子列成方阵,于殿前白玉石铺就的广场上舞剑操练。这是东岳剑宗最精英的弟子每日的功课。
一位翩翩白衣少年,领立阵首,持一柄涛纹古剑,正是琅琊宫首席弟子,掌门岱宗剑亲传,同门公认百年一遇之剑道天才,大师兄游沐风。
功课毕就,其余弟子皆各自散去。唯游沐风倒持古剑,立如松柏,感受天地灵韵,只觉今日也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感快慰。
正神清气爽,一位窈窕少女轻快地跳到他的面前,面带盈盈笑意,语气亲昵:“大师兄,刚刚这一套东巡逐日剑师妹我还有几式迟迟不得机巧,一会儿能不能寻个清净地指点一二呀?”
少年看着黄莺一样可爱的小师妹,刚想答应下来,忽然一只纤纤玉手按上他的肩,一个能令任何男人酥麻的柔媚女声响起: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哦。”
来者是碧霞宫亲传,首席女弟子。比游沐风年长几岁,身材高挑,唇红齿皎,冠绝岱宗,看得少年不禁咽了口唾沫。
“沐风,前日不是问我碧霞宫哪套剑法最为精巧么。”说着竟一手从少年的小腹拂下,可谓上下其手,“来姐姐房间,姐姐呀,今天好好教教你。”
“师姐真坏!大师兄,可是妹妹我先来的!”少女不甘地牵起游沐风的衣角,然而耳边师姐的喘息却更近,一时竟且将醉倒,躺进这两片温柔乡里了。
多年以后,在金黄的剑雨之下,临行生命的终点前,他将无可避免地无比怀念此时此刻。那段日子多美,无忧且无虑,所见即所得。然而,他即将阔别这种美好生活,或者说,这样的生活,即将被某人无情地摧毁。
哪怕,对方毫不在乎。
很多时候,毁灭你,又与你何干?
忽然间,遥遥东方,玉皇顶上,传来阵阵闷雷隆隆。朗朗乾坤,山巅晴空万里间,千钧雷霆自尖顶释出,骤然汇成一团黑压压的风雷涡旋,竟见天雷劫云,悬吊山顶!
那偌大黑团旷垠如倒立孤峰,一时间遮天蔽日,天地相合。一条条巨蟒般的电弧,绞缠在那一片庞然混沌中。隆隆雷声,宛若龙吟。
“那是什么?”
众人皆在瞻仰观望,不见掌门长老出来主持局面。一向代为领导宗门众多弟子的游沐风,此时也怔在了原地。
“那里好像是,宗门禁地,玉皇顶阴面的……”师姐颤颤巍巍地念出那地址,“镇岳雷池!”
正在泰山派众弟子不知所措的时间里,天雷劫云仿佛汲取了足够的力量,聚敛天地灵气,鼓动风雷,携九天之怒,向正下方释出一息。其势若上帝挥鞭,劈山断海;其声若万雷同落,震耳欲聋。
——
时间稍稍回拨。
玉皇山脚,艳阳炽烈,郁郁葱葱中一副朱漆牌楼高大,匾上赫然篆有“东岳剑宗”四个烫金大字。
其下立着一位微驼老者,身着蓝水道袍,眉头紧锁,正徐徐又一遍遍地抚着自己那三寸山羊须,时不时来回踱步,并极目眺望向那条朝山门蜿蜒而上的风化岩路,显出一副行止不安的模样。
老人名讳不详,东岳剑宗泰山派三殿长老之一,行走江湖独留一号,魑魅闻之莫不为之胆颤,曰奔烈道人。武功绝顶,朝廷钦封的一品武员,武林天榜高手,平生罕逢谁敌。
如此高人,今日领受宗门之令,在山下候一贵人。
说这泰山腰上的东岳剑宗,在当今武林那是毋庸置疑、一等一的名门正派。门派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吴越地,第一柄龙泉宝剑的故乡。此地民风剽悍,遍地是铸剑与使剑的好手,连越地女子都不例外。
要知道,那可是尚未经历礼崩乐坏的一千年前!
直到战国,其中一位佼佼者,生于铸剑世家,盗了族中一柄不传秘剑,凭一身傲人武艺与手中稀世神兵,与族中所派追兵穷战至齐国,就地奉剑赠与薛公孟尝君。
这孟尝君号称门下门客三千,数尽英雄豪杰却也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总之是个网罗天下大才为己所用的枭雄能臣。
在他的引荐下其人成齐国上宾,后来迁居泰山脚下,于是开宗立派,以吴越剑法为基础,结合齐鲁兵阵杀法,创泰山玉皇剑,曰泰山派,千百年来扶摇蓬勃,独步武林,终得号称东岳剑宗。
更一直致力于收集天下神兵利器,尤以藏剑为最,传说泰山某峰中有一天然石窟,幽深诡秘。六百年前为泰山派用以藏剑,期间随着藏品不断增加,洞窟也随之以人力拓宽扩展,如今已冠名曰万剑窟。
当年战国十大名剑,兜兜转转,已有近半数藏入万剑窟中,为剑宗镇派之宝。
当代掌门号称岱宗剑,便执其中一柄工布独一剑,十余年来罕逢敌手,风头无两,只在两年前同天下六大门派掌门人进京面圣归来之后,从此没了消息。
门派中只知掌门归来闭关,不知原由。广闻江湖上传言大内有高手,力挫六大掌门其五,还传言朝廷正着手组织马踏江湖,要将绿林财富统统收归国有。
不过自文帝收剿八大柱国刀,围灭三州十六城,太平盛世五十年以来,朝廷一直和江湖武林保持着和睦而暧昧的关系,甚至武林内部正逐渐分出新的黑道白道来。
老规矩讲黑道白道,按道义利益行事风格与规则来分,现在大致还是那个规矩,不过添了一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向着朝廷的更白,不敬圣上的更黑。因此才有传言朝廷准备马踏江湖一说。
毕竟到了下个阶段,武林黑道就该是叛乱逆党了。
不过泰山剑宗一直以来作为武林中得力的朝廷鞭杖,无论金戈铁蹄如何声雷滚滚,想来都踩不到玉皇顶上来。
老人思绪飘远间,忽而遥遥望见,那条经年累月受风化剥裂的岩路间,悄然走上一个人影,且是越走越近。
但见那人头戴兜帽,长袍披风一色黑,边绣明黄蛟纹再烫金边。脚踩一双高筒云履,昂首阔步,器宇轩昂,在崎岖岩路上稳步而上,不消时打到老人跟前。
神秘的不速之客从袍下宽袖中伸出一双纤长的手来把兜帽摘下。
年轻的男子玉钗盘髻,美人尖尖,额两边垂下丝绦青发,正落过一双柳叶弯眉,目若晨星,眸中似玉攥髓,稍带碧色,透出些微异样光芒。五官精雕玉琢,不可方物。
纵使老人一生阅人无数,此时也不禁感叹这年轻人好生英俊,真真人中龙凤,心下却因确认了来人身份又沉落几分。
来人既脱去兜帽,并不视人,视线越过老人的苍然白发,继高过山门,只仰望泰山玉顶,一道天梯,高耸入云,缥缈可见泰山派修筑在山腰的巍峨宫殿。
他纤手如凝,攥起原本悬坠在腰间的玉佩,终于开口,喃喃吟问:
“今日岱宗夫如何?”
——
层峦叠嶂中,一条云径蜿蜒陡峭,这便是通往传说中万剑窟的露天密道。
露天,是因为此路确非洞窟,完全开凿于悬崖岩壁,九转八折,时有断缺,即便被人偶然发现,若不知它最终通往何处,也断无决心走完,因此也堪称密道。
这与外界猜想不同,虽然泰山剑宗对万剑窟的所在地守口如瓶,但并不派人严密看守。一路上,老者领前,年轻男子跟随其后。
路途沉默。
走在这样的路上当然与平地不同,常人走路,双脚落点往往与肩稍窄;若在此地,这般随心走法,只怕不出三步便要落入深渊,粉身碎骨。
老人则虽身形佝偻,然脚步沉稳,只须发摇曳,显示出极高的功力与修为。
他时不时稍稍斜眼观察年轻人,只见他神轻气清,袖手信步于危崖,甚至侧首远眺雾绕云山,广袖流云,宛若仙人,令他不禁咋舌。
行至一处,路遇岔口,景色别致。一块横跨山涧的陡峭岩带垂直耸立,因常年受飞流冲刷,呈现出光滑如镜,色白胜雪的质地,甚是醒目。
两条险道,一高一低。
年轻人忽然停了下来,老人走在前头,正在向下的路上,回头招呼他。
“公子,此处极险,常有人失足,又黑白分明,故称阴阳界。请继续随我来,再向下行去便是万剑窟了。掌门交代过,愿遵守昔日之约。窟中藏剑,任君挑选。”
说到最后八个字,自诩门中散人的奔烈老道也不禁心疼起来,毕竟那万剑窟中,莫说其余宝剑成千,就那两柄古剑,都是自己垂涎半生的神器。如今百无禁忌任他拿去,真怕一朝便掏空了泰山派六百年的积蕴。
“好一个阴阳界。”
年轻人眼神睥睨,仿佛他能看见曾在此地殒命的亡灵。
“我听闻,”年轻人缓缓说道,“泰山绵延有曲径,能行至玉皇阴面,万仞之上,有上古大能遗留之八方玄劫镇岳雷池。”
他居高临下,用炽烈的眼神与老人对视,语气热忱,带着一种并非权柄能带来的无法拒绝:“奔烈道长,贵派既然有如此奇景,今日可否提携后辈一观?”
怔了半晌,人间叱咤足一甲子的奔烈道人低眉垂首,经过年轻人的身边,领他走上那条上行的险路。
——
回到现在。
天雷一闪而过,光华猎猎,逼得众人不禁眯眼,但以体验,不过是感觉从千里外送来了一阵风而已。寂静之中,突然又生异响:
“叮——!”
一个人影从雷云下飞身而起,那是奔烈道人,他正惊恐万状,正运起全身真气,奋力御起一柄细小短剑,希望飞剑移形,逃脱此地。他惊骇地大叫着:“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啊!”
“你怎会去自入雷池,触怒九天?”
他本以为那年轻人只会刹那间灰飞烟灭。
“他如何能接住了那道天雷?”
随后,自信阅尽沧桑的老人被深深震撼了。
“你!竟然引天雷入体!借此成丹!”
一道雷蟒从地窜起,精确地咬下奔烈道人,将他打得元神俱灭。曾经藏身鱼腹,行彗星袭月之壮举的短剑,也随之被扑落坠地。
雷池中央,风雷缭乱。年轻人正半阖眼睑,美丽的眉睫低垂,腰间一弯勾龙玉佩啼鸣尖啸。他的衣发翻飞不止,他的双手伸出广袖,握住身前那柄古剑。
古剑插在一片青铜色的金属地面间,地上雕绘着各种古奥铭文,呈雪花状向八方蔓延,宛如炽热的铁水流动在渠中,烙刻满整个玉皇阴面。这片土地便是生成雷池的上古封阵,正竭力运转,为了继续封剑,也为了呼唤下一道天雷,毁灭触剑者。
这便是所谓的镇岳雷池。千年前有大能从渡劫雷云中窃取一丝天劫之息,拆分肢解后注入巨大铜盘,嵌在玉皇顶,以此来保护并封印一把天剑。
此阵蕴藏劫雷,若被触发,即如现在,将释放本束缚在阵内的雷电之力,并随后招引九天神雷。没有人能在九天之怒下苟存,自然也就没有人能破解此阵,解封天剑!
那是一柄正逐渐褪去千年锈迹而显出金黄本色的阔身钝锋长剑。它有着厚格圆茎,剑身长逾四尺,双面铭古,今人莫能知其意;宽近三寸,浑若天成,霸气凛然。
此剑若出世,定傲视世间一切凡物,任尔八荒名剑,侃侃古越五剑,都不堪此剑一合之敌。
“我说过,此世但凡是剑,皆不能伤我。”
他是天生剑胎,此身剑所天成,此生为剑而生!
他念起古剑之名,手臂暴起筋脉和肌腱。
“【奔雷】啊。”
“为我所用,溃碎天下鸦甲吧!”
他倏然睁眼,金色光华满溢双瞳。
再一息过后,劫云之下,能量骤然爆发,自东向西,一道极长,长能指天;极细,细如蚕丝的剑气拔地而起,掠过黑云,最终斩向东岳剑宗三殿!
光线落地,强大威能抵达身畔的那一刻,顿时地动山摇。也不知究竟是因大地崩塌还是天穹陨落,游沐风被震起,飞在半空。
那短暂的片刻里,他仍然盯着玉皇顶上的劫云。只见雷云仿佛被劫走了所有生机,应招一刀两断,土崩瓦解,洪水般溃泄,乌云滚滚,自山顶倾覆而来。
接着,便是熊熊业火,燃尽近眼能瞧见的一切。
——
宇文路书傲立山巅,掌拄奔雷。
东西蜿蜒二百里,南北绵延五十里的泰山群脉,在他一剑之下,一分为二,断口燃烧着,呈现出一种岩铁被炙化之后炽烈的橘红色。
靠近断口的森林烧过了山火,现在是皑皑的灰烬。
东岳剑宗三殿巧也不巧地正在那一剑落点,更已是一片残垣。
宇文路书并不在意方才毁灭了一方豪门,反正若东岳剑宗刚刚有幸逃过一劫,他也打算亲自动手的。
他不是眦睚必报的人,良好的家教不允许他如此胸襟狭隘。
只是夺我眼牙者,必血债血偿。
血火炙烤的气味浓烈,但终究攀不上山巅,正如东岳剑宗今日的冤魂无数,却大多无缘一睹凶手的容颜。
光霞散落,雨霖葳蕤。面对山川江海,大好河山,宇文路书此时心中快意,胸中豪情,几无可舒。恰是泰山之巅,正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气风发。
“从今以后,天下,皆在我雷池之内!”
大笑之后,旋即扬剑,剑指西南。身化万丈白光,直冲云霄。同时从破碎泰山间又升起三道光柱,尾随而去。
——
文久四年春,泰山崩,天下皆惊。
西北怀荒王世子宇文路书,入坤元境,地仙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