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现在,秦纤云抿着烟嘴,哼笑一声,说:“我谁啊,江河浩瀚里的小虾米一个。北冥有鱼,一张口能吞我两万个。人各有命吧。”
“恁这人啊,就是一个人久了。寻求帮助对你来说都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自然,主动去帮助别人,也是让你觉得不情不愿的,更别说这过程中还要牺牲和付出了。”
“年轻的时候啊,俺婆娘也觉得俺,为别人东奔西跑的很傻,但这么多年了,也没一次拦过俺。有心便去做,别自个儿为难自个儿。秦老弟,我看得出来。”王守成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恁不信命,尤其不相信,注定毁灭就是弱者的命。牛鼻子老道们有句话说得好啊,叫但做好事,莫问前程。”
这位大个儿中年男人好像真有点懂他,甚至在超前地剖析他的那些新生的,令他自己无法理解,却又切实属于自己的部分。这倒让他平白生出两分郁闷。
他想起过去在某公司任职的日子,那个公司鼓吹狼性,考勤严格,强调水泥森林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起初他很受用,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在上当。每个同事之间为了自己的绩效排名,少了团结互助,多了坑害和勾心斗角,正常的工作秩序难以维持,更别提提升整个公司的绩效。并且这种宫斗手段在短时间内不断升级,到了没有任何新员工生存空间的地步。
他在用一种架构的思维和眼光重新审视了一遍公司后,干脆利落地跳槽了。人类的社会法则显然是更复杂的东西,这也是人类登顶蓝星生态圈的原因之一。不去思考和钻研如何使种群变得更文明而回头学习逐渐失去生存空间的狼群,这种“野蛮将击溃文明”的思想谬误竟广泛来自于科技前沿的互联网公司,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的观点,被看似野蛮而击溃的文明并不少见,正是有狼性企业的成功案例才会使业界追逐效仿。唯一的真理就是,世界上只有不同的观点而没有恒定的真理。但是,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这句话自己。
越绝对便越偏颇,而越圆滑则越没有意义。像一种迭代,人撑死了读懂几分过去的自己,而永远跟不上其实未来的现在。
现在的我,告别了熟悉习惯逾三十年的原来的旧的社会规则与道德秩序,在偌大的新世界,究竟还在相信着什么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我为什么在需要帮助的人面前踌躇不前,甚至恶语相向?
想不通,想不通。
他机械地在石阶上磕着烟锅,王守成站起身来去忙自己身为衙守的公务,小七提着一把油纸伞径自从院里跑了过来,像个提着兵器的小剑客,开始踢秦纤云的胫骨。
就光踢,也不说事儿。
一脚一脚,把秦纤云复杂的愁绪逐渐敲打得简单明了。
她的意思,他总能猜个差不离。
其实花或许也有思想,只是无法向人类表达。
秦纤云伸手托住她松松垮垮地缠着白布的脚,小家伙把鞋都踢飞了。
他佯装不耐烦道:“丫头!你就说想干啥吧!”
“去把叶姐姐追回来。”小七举起手里的油纸伞,将伞柄递到秦纤云手边,“王夫人让我拿着的,你带去把叶姐姐追回来。”
秦纤云沉默不语,束着手做出一副左右都很为难的表情。
小七凑上来摸摸秦纤云的肩膀,像对付不愿拉磨的驴,豁达地开解道:“好啦好啦,知道你的臭脾气。我跟你一同去,这次不准说难听话了。”
于是秦纤云一手接过伞,一手牵起小七。伞面上画着瓷青花,散发着淡淡的桐油香气。
——
三日后。
这天可稀罕,一大早秦纤云从早市上买了新鲜黄豆,甚至又当了烟锅出大血弄来一包白糖放在王家。午饭用过,咋咋呼呼地招呼着要王夫人叶子衿带小七去睡午觉,还声称要包揽家务帮王夫人洗碗。女人们觉得蹊跷,跟着秦纤云想看他搞什么名堂。秦纤云张牙舞爪地把三个女人赶出厨房,煞有介事地关上门。不一会儿,女人们正纳闷里,屋后升起袅袅炊烟。
“啥情况,马脸想嫁人了?”
“秦大哥有时候做事,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最年长的王夫人也琢磨不透,转而说想看叶子衿练剑。这本就是叶子衿每日的必修课,几日来,也成了王夫人从不缺席的功课。
王守成曾对此事大感出奇,说妻子好静,兴趣寡淡,真是性子好的时候才愿意翻翻小书,别说上哪儿看戏了,就连他自己在院里练拳都要被打出去。叶子衿练剑这含光掠影虎虎生风的,她也容得?
当时就挨了白眼,王夫人给脸色可比泼妇骂街厉害,至少对王守成如此。
等王守成走了,王夫人握着叶子衿的手,对她说,就爱看妹妹舞剑,美得紧。虽然没有眼里含着几许泪光吧,但毕竟是向来含蓄的王夫人少见的真情流露时刻。
王守成恰巧折返回来,见状又开始大感出奇,直呼少见少见。于是踏实稳重,缺少破绽也就缺少谈资的王大哥在小七那儿也有了绰号,就叫王少见。
小七偶尔也会到墨巡衙府玩耍,在一班墨巡卫卒面前喊王守成的绰号,王守成总是豁然一笑,佯装生气地俯身去捉小七,一直追到中庭里,把欢声笑语遍布衙府。当然,原则上手下是不许叫的,不过,允许在这种时刻跟着笑。
号称墨守成规的墨巡衙府,仅仅是时不时能迎来一个孩子,便忽的生机盎然起来。
据说王守成夫妇之间的夫妻生活,都多年未有地重新融洽起来。衙府书房的案边,王守成的茶杯里悄然多了几枚枸杞。
——
大概直到下午申时的时候,秦纤云端着一碟色泽明亮的方块点心出了厨房。女人们纷纷凑过来瞧看,才知道老男人忽然闹得什么名堂,小七更是直接“哇”了出来。
只见一碟九块儿,晶莹剔透,跟一根根小金条似的小点心错落有致地排在一起,恰似堆金砌玉,精致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