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恒临结束了与众长老拜会的事宜，又从校场领回了妙一。算是结束了今日的行程，一行人重新下山去。
“不等墨大侠吗？”
叶子衿说的，便是墨明鬼。
“怕你等不来。”
恒临如此论断。
下山时，众人的心情各有不同。
妙一虽然与名义上的师兄弟们依依不舍，但终究是变得欢喜愉快，并且很快就把这份心情分享给了小七。
小七当然也很开心。
“哦？你现在学会少林棍法啦？”
“嗨，刚入个门而已。咦，你撸袖子干嘛？”
秦纤云与叶子衿比肩走在他们身后，并出一个头的身高差。
望着两个孩子在陡峭山路上打闹玩耍的背影，心地善良的叶子衿忍不住提醒他们小心摔倒。
“嗯，这摔一跤，还不得跟皮球一样滚下去？”
尽管秦纤云开着玩笑，叶子衿还是能听出他新遭遇了挫折。
“不算吧。本来也没指望那么容易就能参阅藏经阁。延庆，就是现在的代方丈，依我看，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秦纤云耸耸了肩，随即背起双臂，环在脑后，做出乐观大方的样子，“你呢？有遇上什么好事吗？”
叶子衿略带羞怯地点点头，说：“遇上一个好心的和尚。”
“哈哈，人果然是多种多样而复杂的。”
“我们接下来如何？”
他回头瞅了一眼恒临，大和尚漫不经心地走着，头顶一只拿他的乱发歇脚的山雀，全然看不出是刚揍完一派掌门人的。
“你的意思呢？”
少女屈指，掂起自己的下巴。枝头叶丛射落的日光斑驳，摇曳在她并无特别打理精致但依然足够丽质的脸蛋上。像幼鹿腰间那段皮毛上的可爱花纹。
“嗯，我希望和大和尚……啊不，是恒临大师，一起共度这道难关。”
秦纤云觉得她的决定理智地看出人意料，但同时合乎她的性格。
“可你父亲的遗书怎么办？”
少女似乎早做好了打算，应答如流：“其实来了少林，追兵的威胁已经变得很小了。至于去襄阳送书一事，我想李大人贵为一地太守，等得起这两天。何况……”
秦纤云打断她，指出另一方面。
“我们可不一定能在竞争方丈职位上帮到大和尚，即使能，最后也不能保证他会报答我们。”
叶子衿的决心似乎并不因秦纤云的分析而动摇，她坚定地再次强调：“行侠仗义，不求回报。”
秦纤云露出了短暂的苦笑。
这丫头就是这样，好人已经明了了，坏人也找到了，剩下的事情当然不言而喻了。
天真到可爱。
好在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还没有淘汰掉这套逻辑。
——
午后，百无聊赖的秦纤云，心中陡生一个略显孩子气的，向那延庆老贼的报复计划。于是拿上钱袋，往镇子的集市去。
虽然方丈大选将封锁少林的部分区域，但消息传出还是吸引了四方人群。本就作为旅游胜地的清凉镇较之往日更加热闹。
他经过南段阴冷的背光街巷，这里的每个角落都藏着三三两两聚居的乞丐。他们可不同于汴梁城里那些从河北道逃荒而来的流民，而是正儿八经的丐帮成员，有谱儿的。
随便拉起一个都能跟你来两手，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曾经师从何处，更别说下一招是南拳还是北腿。丐帮大概是天下唯一一个没有独立武功系统的超大型门派，当然也很好理解，毕竟从一开始他们就不以宗门自居。
背井离乡，无处可归的流浪者们抱团取暖从而组成的帮会而已，是真正的黑社恶产，土味朋克。
小镇北部的集市作为各种贸易的集散地，更是人潮涌动。除了有家有业的本地人之外，还有许多在各地望风而动的商人闻讯赶来，希望蹭蹭千年古刹的荣光，多挣他两个铜板。
在进入集市之前，秦纤云以为最多的交易会是素斋以及类似念珠、经纶这样的宗教相关物品。实际上，除了那些同样兴隆的，贩卖着水果、香料、陶器、细面点心的摊位，生意最火热的仍然是各种各样的荤香野味，与山珍小吃。
显然，为信仰不远千里，经过跋山涉水的善男信女们，急需补充一些脂肪和蛋白质。
道法诚可贵，佛法价亦高，若为碳水化合物，两者皆可抛。
秦纤云不是为了这些粗制滥造，仅靠冠以特产之名来诓骗游人的熟食而来的。尽管空气中充满了火堆炙烤肉类时发出的烟熏气味，让他不由得垂涎欲滴。
秦纤云心想，他果然还是凡夫俗子，比起山门内的烟雾缭绕，偏爱市井里这股烟火香气。不过他又想起那些各有所求的人们手捧香束在炉鼎前虔诚跪拜的模样，又说不清被他们所挤占的世外山门又是否真正出离人间。
他袖手在几个前来赶集的猎户之间来回游曳，兜里虽揣着足够富裕的银子，但仍然货比三家，精挑细选。那劲头，猎户们还以为他中意的不是兽皮和山货，而是他们驯养的猎鹰。
在春天便赤裸上身袒露古铜胸膛的猎人摸索着肩头鹰隼的尾羽，正色道：“营生的东西，不卖。褪下来的羽毛可以制矢，一样不卖。”
“啊啊，误会了误会了。”秦纤云终于意识到自己挑剔过分，没办法，穷日子过久了，“只是要些山禽罢了。”
沉默严峻的猎鹰反常地叫了一声，仿佛听得懂人话，因此在抗议什么。
几位都是山里营生的好手，疏于人际，既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懒得争执议价。秦纤云用很实惠的价格购齐了山鸡、野鸭和一只长脖子老王八。
只是一个年轻些的猎户在收拾编笼的时候，颇有些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要不是看你这身黑皮，才不卖你这般便宜呢？”
墨巡一愣，低头瞅了瞅自己这身制服，问道：“这又从何说起？”
“没什么！”对方态度并不多么友善，“小爷我只是原以为，游侠剑客大丈夫，赶集便不讲价了呢！”
年轻猎户身旁，看来是他长辈的老猎人过来拍了一记后生的脑壳，骂了声没大没小，接着向秦纤云赔笑着圆场道：“嗨，他指望着这点山货卖个好价钱，他好去跟隔壁村里的姑娘提亲呢。我们山里活动的人，常受你们墨家的队伍照顾，给军爷您便宜点，应该的，应该的。”
碍于两手都提着活禽，秦纤云没有能挠头，这就好像没有打开智商的开关。他没多想，为了这点儿便宜颇具诚意向两个汉子点头致谢，随后离去。
顶着游客的人群逆流而上，秦纤云在街坊的人山人海和蒸腾洋溢的锅气里，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娇小身影。
定睛一看，这不是那位胖哥哥的随侍小丫鬟吗？
只见女孩一身紧凑罗缎，勾勒未成熟的身材曼妙。面庞稚嫩，神情却平静得有些冷漠，就好像她其实不在这里。
秦纤云凑了上去。
“好巧啊，在这里遇到你。”
搭讪，绝对的搭讪，拙劣到不行的搭讪。
没想到小女孩转面来彬彬有礼地道了个万福。
“秦公子好。”
“额，客气了。”
秦纤云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转而问起，在买什么。
管摊的小贩原本蔫蔫儿扯了张小马扎，不起眼地坐在角落，此时见状，立刻自告奋勇地出声道：“新鲜的花鲈呢！又便宜又好，客人也来一条吧？”
秦纤云眉头一挑，问了价钱。
“我去，你这鱼，鱼鳃是金子做得还是鱼刺是金子做得，这么贵。而且你这不是花鲈啊，是河鲈啊。”接着一眼瞥见小丫鬟手里提溜着那条半死不活的鲈鱼，道，“您卖她，也这价儿？”
小贩讪讪道：“是一价，是一价。她也同意，没讲价的。客官，您识货，便宜点饶您一条？”
秦纤云同他讲了价，也要了一条，心想可以带回去给丫头们。但同时又提出，之前卖的女孩儿的，要一并退还差价。
“啊，是的是的，应该的应该的。客官您真不愧是墨巡，古道热肠啊。来这是找的零钱和您要的鱼，慢走啊。”
自觉做了好事，秦纤云感到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然而女孩似乎并不领情，面上冷若冰霜。
“谢公子关心，然而我家少爷有训，府上家大业大，无需节俭这点儿琐碎。还望公子，勿再多事。而且……在这几个子儿上锱铢必较，未免太不像个男人。”
说罢，推还了秦纤云手心里那几个铜板，转身扬长而去，消失于人海。
嘿，这。
从搭讪女孩开始，到被漂亮女孩从两个维度鄙视结束。
秦纤云一时语塞，低头看着那几枚肮脏锈驳的铜板，不知还能作何感想。后来离开集市的时候，将它们散给了街巷拐角的乞丐们。
该要饭要饭，在这一点上，丐帮成员和一般通过叫花子并无二致。
啊~红领巾愈发鲜艳，又是愉快的一天。
仿佛刚刚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一般，秦纤云就这么提着母鸡甲鱼等等食材，欢快得不像个成年人，蹦蹦跳跳地回了客栈，全然不顾来往行人的目光。
“同志们~我回来啦~”
本在侧卧凝思的恒临闻声回头，看见他喜剧演员般的傻样儿，深感自己的表情管理是一日更比一日地越发艰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