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
也许是回光返照，疯狗李寻回了阔别超过十载的理性与神志。恍若一场大梦初醒，朦胧视野中便是一根散发着金光的紫炎长枪贯穿自己胸口的景象，这让他差点又疯魔过去。
好在，他不剩多少生命力用以癫狂了。
串起薄躯的火尖枪由面首在右的鬼王所臂使，祂狠狠地往地上扎去。
枪尖钉入白砖铺就的地面，入木三分。并有地火涌动，沿附枪身，攀援而上，甚至缠绕在鬼王握枪的指间，一刹那即合成一道螺旋炎柱，并如江中旋涡般洄漩，奔腾不止。
烈焰焚灼，烧尽尘躯。
铁牙扭动着四肢，折起躯干，撕心裂肺地发出最后的凄厉哀嚎，然而并不能盖过风火之声。
虎虎，虎虎。
“啊，可以的话请只废武功。”恒临忽然开口，语气平和，仿佛叮嘱卖肉的屠夫尽量让剁下的排骨完整那般淡然。
少年面眉头一皱，似有不悦，道：“那不必请我来。”
恒临坦诚地一笑，如实回答：“我以为这事儿佛祖说了算呢。”随即催促道，“请尽快收手，肉体凡胎并不耐烧。看，快成灰了。”
“我有分寸。”
少年面说着，偏头向右侧使个眼色。鬼王于是收回了长枪，熄灭火泉。李铁牙奄奄一息，原本健硕的躯体现在骨瘦如柴，，并如焦尸一般冒着烟。别说武功尽失，根本没人相信他还活着。
但他确实活着，呼吸虚弱而匀称，体表并无烧伤的痕迹，只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炭灰，胸口也没有开洞。
这就是天人的威权，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所以，每次我呼唤千佛，召来的佛相不是随机的？”
“不，不是的。偈言者，十方佛国、无色界天有着自己的意志，它会接受你运功时随浩然真气所一同发出的意念欲想，并据此判断你的诉求，最终选择某一位特长对应、适合情境的佛陀降世临凡。”
对于恒临的一知半解，少年略显讶异，但以佛陀的智慧，他很快便理解了状况。凡间已入末法时代，尘世愈发浊堕，即使有旨在代言大道的天选圣人出世，其资质也大不如前。从来不是世人堕落或沉沦与否的问题，而是任何一种正法，都终将以迈向虚无作为归宿和结局，一如一切真实存在的生命，都无法拥有名副其实的永恒与长存。
想到此处，关于眼前的偈言者，少年又添了新的看法。或许可以认为，恒临和尚这般不求甚解而得入知天，浑是一番空寂涅槃的清凉气象，有应如是观即作如是观的大乘境界。
少年于是继续说道：“我乃毗沙门天王之子，以护法军神为职，奉戟成圣，当主杀伐。佛国此番差我下界显圣，自然说明你方才发动法相的时候……但是，为什么？”
何故以你的念头会在短短二三息之间，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而再往前看，又是什么迫使你这样境界的修行人，真切地动了杀心？
面对这些不言自明、难以自洽的矛盾，恒临不由得为之一怔，恍惚出神。
没错，刚刚，他明明打算把这些人全部赶尽杀绝的。
明明前方两丈外，他的师兄尸骨未寒。他那残缺的尸体上，还插着凶手的兵器。
他要请出最凶恶的佛相，用最残忍的手段，向他们发起任谁也认为天经地义的同态复仇。其动机正当、合理，其过程将冰冷、高效，其结果将令人满足、快意……
但仿佛只两掌一合的功夫，他便已消解了这份本应刻骨铭心的仇恨。不仅仅是从强烈到淡弱的简单程度，甚至可以断言，他们已从恒临处得到了完全的宽容和谅解。即使他们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悟，更毋说为了救赎而付诸任何实质性的行动。
而剩下要做的，只是对他们曾甘为恶人、现身在邪道而必要给予的惩戒和度化而已。是他如果与他们萍水相逢，他也会做的事情。与他们杀害了自己的师兄，伤害少林门人的行径全然无关。
这种念头的产生无知无觉，自然地好像渴了就要喝水，睡醒了就要坐起一般。
使命。一种佛的使命永远凌驾于他作为人的情感，驱使他如佛一般作为。
他不禁怅然，几乎动摇。
这就是大乘佛法吗？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眉头却愈发紧锁。
怎么那么想笑呢？
少年察觉到了这种波动。
“偈言者，”
祂似乎关切，但你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人性浊热，神性清冷。
“当心跌境。”
恒临昂首抬眸，眉心的烙刻依旧，但眼神中已不留丝毫怅惘。
他几乎是没好气地白了他所召唤的金身法相一眼。
“不劳您挂怀。”
不错的意志。三面一体的神祇在心中赞许。
该忙正事了。
早点回去，继续跟那猴子对练。
“所以，废了这十……九人的武功？”
恒临也发现缺了数目。
“对，至于缺的那个，不劳您费心。”
少年冷哼一声，佛圣扬戟，鬼王举枪，脚下二轮风火齐鸣。更有六臂各持法器，蓄势待发。
“再没别的事了？”
恒临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在那尊残缺的罗汉之躯上，他不由得呼出一口浊气。
“劳驾，将他的遗体火化。”
传说哪吒诸多法宝之中有一尊九龙神火罩，其中九龙盘旋，更能释放三昧真火。想来借此火化遗体，凡间再无更高规格。
“我真的很难想象，你就是当世两甲子以来掌握佛国召来的唯一人。”少年眉头一挑，对于被当成使命必达甚至焚化炉颇感不快，又夹枪带棒道，“需要烧出舍利子吗？”
舍利子，是舍利中的坚固微粒，乃佛陀火化涅槃后所留存的结晶体。高僧大德火化后，常在遗体骨灰中发现坚固或结晶的微粒。因此佛门众人，对于火化后留下舍利子的僧人，特别重视和尊敬。
《大般若经》即有言，曰“佛身及设利罗（即舍利），皆由如是甚深般若波罗蜜多功德所熏修故，乃为一切世间天人，供养恭敬，尊重赞叹。”
当然，一个活佛，一个真圣，彼此间对舍利子的了解更无需多言。少年的意思是，要不要控制火候，“人为”地从中催化出舍利子来，以使死者可以享受身后尊荣清誉。
恒临又一次默然。
他怔怔地望着那副寂然孤死的落寞背影。
“少林如今折了腰，你又是天下僧人第一笔直的脊梁。”
“就当师兄任性。”
“请你一定，一定要把它扶正来。”
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不必——”
“就让他白茫茫去，落个真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