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成正在书房伏案，他皱着眉头思忖着，为了那封要寄给顺天的信，也为了今天见到，或者说动手打的那个混小子。他扎一个四方髻，下巴刮得铁青，握笔的手背上隆起多年练功生出的骨瘤。
当今天下习武之人，互相评估实力，主要依靠五十年前朝廷定下的九品分级制。其中一品为尊，九品居次。一品高手被称为小宗师，大多为各种名门大派的位高权重者。比如泰山东岳剑宗的掌门岱宗剑和五岳长老们，还有龙虎山、武当山的各位高功。在一品中仍被公认出类拔萃者，还有岭南狮虎门狮王，吴越铸剑山庄庄主欧阳冶，中岳少林方丈延恩法师。
小宗师以下，是数以百计的二三品武者，各地中小门派将他们视为为中流砥柱、马首是瞻。而在一品之上，更有三境大宗师，那才是武林中唯一的巅峰，真正的凤毛麟角。
一品以上大宗师诸如有京城墨家矩子墨非命，苗疆五毒教前代圣女南凤，蜀地游侠眉山剑陈……总之都是天下闻名的风流人物，无数人穷其一生追求武道，也不过望这帮人杰的项背。往往只有感叹天不予命，岁月蹉跎间垂垂老矣，再也提不动当年拿手的兵器，再也不复当年踌躇满志，气势磅礴。
王守成正当不惑壮年，一身武艺已有朝廷钦封认证的四品实力。别小看这四品，且不说天下学武者多如牛毛，少有能被认为达到五品的；就看朝廷钦封这一点，便是分量十足，货真价实。要知道，虽然朝廷有九品论武广受武林接受，但是真能通过兵部查良司考核认定得到评级的仍然寥寥。有此殊荣者常被尊一声“正”，即假如两人决斗，报号时，他能报一个正四品。而对方若无此认证，即便是一品，也必须称从一品，表示他这是江湖人交口相传的，未必做真。
可这么一位毋庸置疑的武道强者，今日盛怒之下悍然出手，未经拿捏力气足够打死一头牛的一拳，却被一个无名小卒毫发无损地接下了？不可能，不可能，对方一定重了内伤！很重的内伤！
正想着，听到院墙外人群的惊叫。
嗯？谁敢在城内步道策马？谁家纨绔想蹲班房了？王守成暂搁下笔，步去中庭，却看见一个乞丐骑马闯开了衙府大门，此时已被高阳擒下马来，拿在地上。小乞丐实在腌臜，只是那匹黑马看起来颇具神采，想必被主人悉心照料过。
只见小乞丐从身上挣扎着拔出一只胳膊，高举那枚带血的令牌，用尽文辞嘶声大喊道：“墨巡游卫秦纤云，路遇穷凶，正竭力死战！但求衙守王守成，率部驰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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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纤云一招躲避不及，当胸承了一棍，吐出一口鲜血。抱住少女再向后一跃，拉开与番僧的距离，同时躲避魈鬼在一旁漫不经心的袭扰。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那蒙眼番僧武功比魈鬼更高，但没想到真如此棘手。
首先是番僧那根两头加粗，八方起棱的黑铁法杖，在他手中虎虎生风。其进攻亦是力大招沉，大开大合。秦纤云手中这柄借来的软剑不过三尺，又非削铁如泥的神兵，哪里能与之争锋。其次，便是番僧似乎有某种金钟罩铁布衫的武功。秦纤云使尽浑身解数，在番僧巨灵舞柱般狂轰滥炸的攻击间隙出剑相攻，任是劈砍周身还是刺击要害，都如以卵击石，除了震得虎口酥麻，剑身偏弹之外，毫无作用。
三十三招之后，秦纤云半惊半恼地道出自己的推断。
“三合宝瓶气？”
所谓三合宝瓶气，乃是西域伏魔宗秘传之金刚不破法。习者首先需有精深佛法，佛法愈高，此功愈劲。合不动不摇心境，定禅问静。经年累月，攫取上中下三处丹田之气，性命交修，在体内逐渐蕴生宝瓶。待对敌之时，将真气内力尽存于宝瓶，则成金刚之体，刀枪不入。宝瓶不破，金刚不败。
番僧只简单地说了声“不错。”长棍破风，当头一棒挥落，又将秦纤云原先位置的滩涂石砾统统击碎，棍炸如落雷，声势惊人。
人狠话不多，这可比旁边那个现在出工不出力的魈鬼难对付多了。
不过也当有弱点。
眼看下一招又来，秦纤云招架未及，急中生智，突然出言喝断：“长老且慢！能否就佛法为我解一惑！”
既然能掌握三合宝瓶气这般需要精研佛法的禅功，想必是无比虔诚的修行者才对。
那张半被遮盖只露出口鼻的，仿佛岩石雕刻的脸上微微起了涟漪，竟然真就停了打将来的精钢杖，持印于胸，虔诚道：“阿弥陀佛，施主临终顿悟，竟起法缘。贫僧若能为施主答疑解惑，消俗世业，自然也是积了功德。”
“秃驴！你不是吧？”魈鬼一时也为之愣了神，拎着刀站在番僧身后。
秦纤云虽没想到对方真就此停手，但毕竟机不可失，趁机调节内息，找回节奏也才好继续鏖战。毕竟苦战许久，纵使秦纤云自忖浑身武艺，只内功修为值得骄傲，也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于是他堪堪站定，与对手隔开半丈，清风流水，扬手指问道：“你身为出家人，口念阿弥陀佛，怎么却不守杀戒？”
不料番僧面露微笑，坦然讲答，真如传道授业般，娓娓道：“在六道之中，唯有人道众愿意思考人生，有惭愧心，有意志力，能够发起宏誓愿力，所以才能参究生命的实相，追求真理，有机会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
“而其他诸如三恶道众生，因为寒热苦、残杀苦、饥渴苦等众苦煎逼，苦多于乐，故无法修学佛法。阿修罗道众生则嗔恨心重，多数时间都在争斗，所以也无暇修学善法。
“贫僧宗门遣弟子入世游历，专为搭救解脱人道众外者。有广施布粮者挽三恶道众生脱离饥寒苦杀，也有如在下这般，以过人武艺，中止阿修罗道众生征伐残虐的。贫僧对施主出手，正是送施主再入六道，寻一线为人发愿，求取真经的机会呀。”
“额，额。”秦纤云一时对这套歪理无话可说，显然这和尚还挺能自己说服自己的。赶紧搜肠刮肚地再琢磨有啥难题能难倒佛陀，无数课堂听讲的记忆一闪而过，老师们纷纷扰扰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无数个自己在给他出主意。有说问古诗的，有说问政治的，还有说问小语种的，还有说拿看家本领C语言问的。
一个个的真是看出殡不嫌殡，仿佛这时候调戏眼前金刚最合适似的。
显然这时候问个高等数学，他一定会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一定用大棒给他那颗不属于此世的脑袋开个光。忽然，灵光乍现，一瞬间，秦纤云仿佛著名演员附身，自信爆棚，侃侃念道：
“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我为何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出现对这个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世界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世界？！我和宇宙有必然的联系吗？！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了，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我在这一刻提出的问题，还是你刚才听到的问题吗？！”
空气，死一般寂静。
魈鬼：“算了，我不计较了，我来吧。”
“不。”番僧举起了铁杖，“贫僧要送他往生极乐。”
得，还得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