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弥娅拖回了一只葬身在她精湛箭法下的野兔。在洛弥娅生火的时候，这只可怜的兔子还没断气，那支无情的箭杆还贯穿在它的喉咙里；大量的血沫正顺着它的嘴角流下，随着兔子身体的抽搐而有节奏的喷涌着。
“这么快？”千栩琳端详了那只兔子一阵后问到。
“嗯，没走几步就刚好看到了它。”洛弥娅说着，右手抽出匕首、左手按住兔头打算给兔子致命一击。“祭司大人，你晕血吗？”
“我？我当然不晕血，只不过能否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杀这只兔子？”
洛弥娅耸耸肩，拎着兔子走到千栩琳看不见的草丛里面了。几秒后，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重物落地声，一串鲜红的血迹飞溅到草叶上。
随后，千栩琳听见洛弥娅默念了一段祈祷文：她在为这只兔子的灵魂献上她的祈祷和祝福。
兔子在洛弥娅熟练的手法下很快就被大卸八块、去除了内脏穿在树枝上等待烧烤。虽然洛弥娅在闲暇时候跟他聊起过她捕猎小动物的细节，但从洛弥娅娴熟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干这种事的次数已经不少了——或许她每天都会宰几只动物？这个可怕的念头随着洛弥娅把整张兔皮用匕首钉在树上而在千栩琳脑海里逐渐成形。千栩琳忍不住用意识感知了一下这只死去的兔子在生前残存的记忆，发现这只兔子在毫无防备的就被箭矢贯穿了颈部，直到它生命终结前的那一刻它还在因为窒息而痛苦的挣扎。
显然，洛弥娅这一箭射得有点偏。在千栩琳的印象里，洛弥娅不会让猎物受太多的折磨，她多半是精准地把箭矢送入猎物的心脏。
趁着洛弥娅烤兔肉的间隙，千栩琳打算把心里隐藏了很久的问题拿来问问洛弥娅。他挪动位置坐到洛弥娅身边，低声问到：
“洛弥娅，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选择离开这里、回归正常的生活，你愿意吗？”
洛弥娅抬起头，擦了把汗。
“祭司大人，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疑惑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是不言而喻的。”
说完，洛弥娅继续低下头忙着烤肉。
她准是误会我了！千栩琳心想。她肯定以为我在想一些“出格”的事情……
“洛弥娅，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是什么。”
洛弥娅怔怔地看了千栩琳几秒。
“祭司大人，对我而言，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在我踏上这条路之前，既然我已经发誓会追随你直到永远，那我便不会在意这期间的坎坷和风雨。祭司大人，在这里我可否问你一句：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又是什么呢？”
“唉，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苦思冥想后才得出的。”千栩琳叹了口气缓缓说到。他闭上眼睛，让在自己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娓娓道来：
“洛弥娅啊，我不知道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你是否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但对我而言，没有。你可曾想过，那些凡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无法逃避的宿命都是来源于这个世界间唯一公平、永恒的杀手——时间。虽然我们脱离了时间的束缚，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没有被留下一点痕迹，但我在这么多年和你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对时间已经麻木，我已经无法再感受到世界的真切和斗转星移的沧桑。”
“洛弥娅，时间虽然没法对我们产生影响，但它却在用另外一种残忍的方式惩罚我们——它在逐渐将我们忘却。虽然，我相信，这片群山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沙漠、海洋或城市的钢铁森林，而那时候的我们还会像现在一样存在，但无尽的生命在无限的时间中却是没有意义的。”
“对那些凡人来说，每一天的每一秒都是宝贵的，因为他们失去了这一秒便意味着他们永远失去，他们虚度了一天便意味着他们耗费了自己一天的寿命，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懂得欣赏世界，才懂得在时间的流逝中追求自我的价值，但对我们来说却不是——几百年的世界既可以如同眨眼睛转瞬即逝，也可以如上万年般滞步不前，我们的每一天每一秒在无限的时间里都是可以被忽略的。那这样的存在形式，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千栩琳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这些话对洛弥娅说是否合适，但这些东西憋在心里总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而当他说出来后感觉确实好了很多，他像刚跑了几千米一样大口地呼吸着，陡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有点不真实。
洛弥娅似懂非懂地凝视着千栩琳。她沉默了许久，最终犹豫着开口：
“祭司大人，成为你的助祭，是我这一生做过最正确、最成功的决定。你把我从奴隶的身份解脱出来，给了我自由、地位和信仰，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也已经远远超出我应当获得的了。祭司大人，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困惑，但我还是想肯定你的想法，可是我并不支持你再这样想下去。生活需要的是纯粹的感情而不是对过往的追忆，当你的生活有了中心、感情有了寄托后，再多困扰你的想法到时候也会被逐一清除。”
“洛弥娅，告诉我，那你生活的中心是什么、你情感的寄托又是什么呢？”千栩琳连忙追问。
洛弥娅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千栩琳看着她脸上的恬静和淡然，心里却翻腾起一股迷茫和不知所措。一时间，空气恢复了寂静，千栩琳的耳边只有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和兔肉被烤得冒油的嘶嘶声。
过了良久，洛弥娅拿起一串穿在树枝上的兔肉递给千栩琳，笑着说：
“祭司大人，尝一尝吧。”
千栩琳接过烤兔子咬了一口。当那独特的焦香味溢满口腔时，他脑海里一切烦恼都被暂时抛下了。他从没有尝过如此美妙的食物，这时的千栩琳无比庆幸几千年来他的味蕾还没有变得迟钝，让他现在还可以品尝到洛弥娅的手艺和山里纯正的野味。
几块兔肉很快就都下肚了。千栩琳像往常吃完午饭后一样习惯性地找了块石头盘腿坐下、开放意识来放松自己，洛弥娅则忙着把土覆盖到带火星的树枝上，又撒了些水以确认点燃的火堆彻底熄灭。这时的太阳已经从他们头顶正上方转移到偏向天空边缘的地方，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在外面消耗了整个上午和中午休息的时间了。而当千栩琳结束冥想、洛弥娅结束午睡后，太阳已经有明显的西斜。
“该走了，祭司大人，赶到河边还需要一点时间。”洛弥娅提醒到。
千栩琳睁开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带路吧，洛弥娅。”
于是他们便再次踏上了前往湖边的行程。洛弥娅手持匕首在前面开路，千栩琳则紧跟着她，看着那些茂密的树枝被洛弥娅拨开并在他身后再次合拢。由于太阳已经没有上午那么毒辣，森林里的空气更多的是充满湿气而非闷热潮湿。
树枝划在千栩琳没有保护的手臂、小腿和脚背上有些刺痛，迫使他们不得不放缓前进的速度。此时他们的视线已被层层摇曳的树影遮盖，既看不到湖面也看不到太阳，而那些从头顶的树枝上垂下的锁链般的呼吸根就像织成了一张大网一样把他们笼罩在错综复杂的阴影里。这多少让千栩琳有点发怵，但洛弥娅却满不在乎地凭借她在森林中锻炼的绝佳方向感带他继续前进，灵巧地穿过地上的盘根错节。在重叠的树影间，洛弥娅那飘逸的齐腰黑发是千栩琳唯一确定自己还没有跟丢洛弥娅的参照物，而他已经把自己的长发用发带束好塞进衣服里了。
“祭司大人，跟得上吗？”在千栩琳好不容易从一大团缠绕在一起的藤蔓中脱身时，洛弥娅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到。千栩琳意外地听出在她的口气中竟然有几分窃喜和挑衅。
千栩琳埋怨地看了洛弥娅一眼，没有说话，洛弥娅这才跳下来，拉住他的胳膊帮他穿过灌木丛。
千栩琳伸手握住洛弥娅拉着他胳膊的手，感受着洛弥娅温暖有力的手掌在他胳膊上所施加的恰到好处的压力。他试探着推开洛弥娅手腕上的金镯并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腕——千栩琳刻意让手上的力度大了一点。随后就像他猜想的那样：洛弥娅扭动了几下手腕提醒千栩琳她被捏疼了。
真有意思。
片刻后，洛弥娅带着千栩琳走出了那片不见天日的密林。随着周围植被的逐渐稀疏，他们脚下的路也由水平路面变成了带有角度的山坡，耳边逐渐传来隆隆的波涛声，空气中也逐渐变得凉爽、充满湖边特有的湿气和沙土的味道。又过了一阵，当洛弥娅用力拨开挡在面前的一颗蕨类植物时，他面前终于出现了那片自己念念不忘的湖面。
近距离观察湖面与站在神殿的露台上看着实不一样。千栩琳眼前的湖水清澈透明，远处湖面上荡漾的微波到眼前时已变成汹涌的波涛，将雪白的浪花拍碎在浅滩上。而放眼望去，远方的湖面却平静得出奇，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海洋一般呈现着最为纯粹、透彻的碧蓝，这碧蓝又随着视线的放远而逐渐变得黝黑。湖面广阔无比，向地平线远方无限延伸着，但在视野难以企及之处却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连绵的群山——这与他梦中的场景无比类似，只是湖水中缺少了星空的倒影、群山中缺少了那座陡峭挺拔的山峰。
千栩琳又向前走了几步，踩着逐渐变得细腻如沙滩的碎石滩走到水边，直到那翻卷的浪花浸没他的脚踝，打湿他身上的祭司服的下摆。他张开双臂迎接扑面而来的水汽，深吸了一口气后跪在了水里。而洛弥娅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也许是再怕千栩琳出什么意外，她也站在湖水中始终没有离开半步。
就像他提前计划的那样——他让他的意识与身边的湖水连通了。
他本来准备迎接这个湖内万千生灵海量的意识信息，但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意识进入了一个宁静、寂静的空白中。在这里，他找不到任何一个活跃的意识信号，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标示自己所处位置的参照物，仿佛自己的感官被屏蔽了一般，他在这安静、洁白的世界里不知所措。
世界白得可怕，安静得吓人。
千栩琳最终在这片诡异的世界里谨慎地迈开了步子。他每走一步都留意着脚下和身边的虚空，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这种不正常的环境里，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就跳出来一个庞然大物。
随着他在这片纯白的世界中不断深入，在他前方逐渐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灰色物体：那是一个独立的意识。这个独立的意识大得让千栩琳难以看出它的全貌，就仿佛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山顶一般。而奇怪的是，这个如此庞大的意识本应该向四周的环境散发激烈的、复杂的交流和互动，但现在这个意识却像静止了一般凝聚在空中，千栩琳既感觉不到它向外散发的信号，也找不到与它对话的渠道。这个意识，就好像……死了。
千栩琳决定环绕它，沿着它的边缘向前摸索。
在向前摸索了不知多久，他在这个灰色的意识表面看到了一条裂缝。裂缝不大，刚好够他钻入，而他透过裂缝向里面看去时才发现里面是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而这个裂缝中正向外喷发出一些跳跃的、闪着七彩的光芒的小意识，它们环绕着自己，愉快地在虚空中起舞。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引导他的意识般，他找到了与面前这片湖泊交流的接口。他身边那些多彩的小意识在他的意识旁化作无形的烟尘般散开，他从中穿行，在经过反复的追寻后他最终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中找到了一个平静的、广阔的、仿佛专门为他而开放的入口。他毫不犹豫地将意识注入其中，刹那间，他身边的世界瞬间旋转起来，一些闪烁的记忆片段向他涌来；但当他尝试读取那些记忆片段时却发现这些记忆都蕴含了最晦涩、杂乱而难以理解的信息。这时，他才猛然察觉：这片灰色的意识也是有生命的，而在它的记忆中包含了这个世界最古老的、诞生之初的信息。
他想转身再向四周移动时，却感到双脚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他又扭头向身后看去，才发觉身后的裂缝已经合拢：他被困在了这个灰色的意识里。而在自己正前方，是一片不断旋转的黑暗云雾。
此时的千栩琳感到自己误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而这个坑洞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等他到来。他的后背陡然窜起一阵寒意，他立刻准备收回过于深入的意识，但却察觉到了一阵异样：在面前的黑暗中，一股无形的吸力正逼迫他的意识向里深入，同时在他身后似乎也从黑暗中生成无数只推手推波助澜，而身边那些环绕自己旋转的多彩的记忆碎片也不知不觉地化为了一团混乱的、看不出色彩和形体的云雾。紧接着，他意识周围的通道瞬间合拢，身后的入口也在眨眼间关闭了，他仿佛踏入了一个陷阱，而这个陷阱正准备吞噬他的意识。
千栩琳身上冒起一阵冷汗。他的意识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找寻方向，但却突然感到什么东西裹挟住了自己的意识，把他挤压着、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拖入黑暗深处——也许这就是自己身下这个湖泊的力量，一股强大而古老的自然之力，是他难以抗衡的终极力量；而现在这股力量似乎正准备让贸然闯入的他付出代价。
“我……我不是有意的……”千栩琳尝试解释，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无济于事。他赶紧腾出一部分精力支撑着自己的意识，转移另一部分精力尝试控制自己的肉体，但在他努力睁开眼的瞬间却发现了一个更让他惊恐的事实：自己被湖水包围——他已经被拖入湖的深处，现在没有回头路了。
千栩琳只得转移全部精力到自己的意识里。既然他已经陷入陷阱无法摆脱自己受到的控制，那他索性就顺着这个陷阱向下深入。他放弃了与控制他意识的力量的对抗，坦然向眼前的黑暗扑去。在那团黑暗的漩涡中，他的意识飞快地下沉，很快就突破了他所能控制他意识的底线。千栩琳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就好比在深不见底的水下抬头向上仰望，那微弱的光芒逐渐变得微弱、渺小，逐渐从他的意识中淡薄……
就在那团光芒彻底消失的一瞬间，他的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