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陵川城，灯火万家，安宁祥和。
昨夜，雨停了。日前发生的一些事仿佛也随着那雨远了。
一处宅邸的院墙上，有道人影翻身过墙，似狸猫那般。院内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这个时辰本不该这么静，至少不该这么黑，那人小心翼翼地摸进一间厢房内，点了盏油灯。只见屋内竟有蛛网盘结，似已久无人住。
“怎会……”
那人吃了一惊，连忙又奔向其他房间，却都是这般的景象，整座大宅空无一人。
难道自己终究来晚一步，他们已经离开陵川城了。
那人紧紧攥着的拳头，使劲往墙上这么一敲，房梁上有尘土落下。手上的劲风使得衣帽微微掀起，露出一张惊怒与失落交加的脸庞，正是方慕凡。
方慕凡夜入陵川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赵天赠，然后杀了他。那算命书生与虬髯大汉已死，但在方慕凡心里，指使他们的人，赵家公子赵天赠才是害死阿娘的元凶，所以他必须死。
或许赵家可能有高手在，但只要那赵天赠一人的命他自忖不是难事，即使拼上自己这条命也定要让血债得以血偿。所以他来了，可是赵天赠却不见了。
那赵天赠一行若是昨日离去，却不该有这许多蛛网与尘灰才对，方慕凡又翻了院墙出来，始终不得其解。他离开宅邸，去了春阳楼，他并不想喝酒，但他想找喝酒的人。
深夜不打烊，春阳楼无疑是陵川城夜里的好去处。喝酒的人总是要聊天的，或许会有他想知道的事。
方慕凡要了碗酒，挨着一桌聊得正起劲的人们坐下。他正对面的醉翁注意到了他，也只是瞥了他一眼。
“那王大娘生的双胞胎，一个五岁便会读书认字，一个现下还不会叫娘，你说奇也不奇？”
“哈哈，怎么不会。前几日我还在集市撞到他，他嘴里咿咿呀呀，我听得真切，那是叫着叔叔哩，还请他吃了两串冰糖葫芦。”
“你这假瞎子，恐怕将兄弟两个也认错了人罢。”
年轻的汉子们聊起趣事，放声大笑。方慕凡没有心思，只管喝着碗中的酒。
酒过三巡，有两人已相继离席。
夜已深，春阳楼里凉了起来，能从嘴巴里哈出热乎气了。一桌人也只剩了三四个。
那醉翁叹道：“城里这个春天不太平呦。”
“是。我听说城里死了位不得了的人，那却是谁？”其中一人饶有兴致的道。
方慕凡也微微侧目，这才发现那醉翁也在瞧着他。
方慕凡不愿叫他认出，连忙拉低了帽沿。
醉翁也当即收回了目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长寿的秘诀就是少探知这些秘密，那醉翁显然深谙此道。
醉翁也从酒葫芦里嘬了一口酒，这才继续道：“你可知东城外发现的十数具无头尸。”
“知道，但既是无头，何人能辨别他们身份。”
“有人认出来了，认出他们的衣裳来了。”
方慕凡闻言想起那日在城东十里外的树林里，确实觉着他们的衣裳有些新奇。
醉翁道：“那是京城做的衣裳。”
有人惊道：“那一家具是京城人，莫非……”
方慕凡心头咯噔一跳，荒唐又可怕的想法正在酝酿。
半晌，醉翁终于开口道：“正是京城赵家。其中便有吏部侍郎赵玄德之子赵天赠。”
空气仿佛凝固了，可方慕凡内心却沸腾了。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是因为兴奋吗？显然不是的。
如果赵天赠当时已死去多日，那算命书生与虬髯大汉却不是他找来的打手了，阿娘也不是给他害死的。
怎会如此，恐怕确是如此。种种迹象表明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他此刻之前都难以预料到，赵天赠之死不会给他带来一丝喜悦，反而令他寒意刺骨。
又或者，那两人是为了给赵天赠报仇找的自己。那赵天赠却不是自己杀的，又是何人所为？他是如何嫁祸自己？嫁祸一事是决计也说不通的。
方慕凡心中没了方向，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春阳楼，走过一条条寂静的小巷。
“你的异瞳大哥呢，怎么不叫他来帮你？”
前面有几人正对着一位少年拳打脚踢。那少年蜷缩在墙边，用双手护着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方慕凡认得那位少年，甚至可以说很熟悉，那是他往日的跟班小远。
他第一反应便是要出手相救，但他止住了，收回了那已经从识海中冲出体外的神识。
霸凌与歧视在哪里都不罕见，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但是小远不同，他不是因为自己的问题而被欺负，却是因为他，因为与他这个异瞳亲近？或许城里的人并没有说错，他是个不幸的人，他真的给陵川城带来了不幸。
与他走得近的人，没有一个不遭遇劫难，他心中珍视的女孩秦嫣家中失火，最爱他的阿娘因他丧命，与他亲近些的小远被欺凌，甚至连赵天赠这个记恨他的人都被人砍去了脑袋。
与他扯上一点关联都可能会遭遇不幸，他若是在此出手，小远与他的联系岂不是更深了。
而这些仇视他的人会收手吗?只怕他们往后会变本加厉。
因此他没有出手。
他不敢出手。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狠心不救这个一口一个“哥”喊着他的人，方慕凡将嗓子扯得尖些，尽量不暴露他原本的声音，高声喊道：“巡捕来啦！”
那几人听到巡捕二字面面相觑，果然慌了神，纷纷遁走。
方慕凡也要走了，小远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追了过来。
“慕凡哥……是你吗？”
方慕凡脚步顿了顿，努力抑制自己回头的冲动，加快了步伐，消失在夜色中。
方慕凡回了趟家，拿了一些要紧的事物，便出了城去。
一些事在他心里逐渐明朗起来，阿娘恐怕并不是死在赵天赠的手上，而是很大程度上与自己身上埋藏的秘密有关。
阿娘不惜将自己弄哑，为之献出生命来守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现在弄不明白，但他明白了一件事，他现在要离开这，离开这座小城。为了那些受他牵连的人，为了那些憎恶他的人。
从今往后，陵川城中再无方慕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