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陈腐的气味。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具尸体一样,正躺在某个冷冰冰的地方。此时,我整个身体感到虚脱,像是被布裹住了的蚊子,僵硬而又无力。
我艰难地动了动四肢,梦魇般的恐惧稍稍减退,却感觉到背后正压着一堆异物,黏湿而又硌人。
我伸手去触摸,却发现活动的空间很小,手背像是撞到了什么位置,发出一声闷响。当手指触及身后之物时,只感觉它的表面湿漉漉、软绵绵,用力抓了抓却又像是在泥巴中碰到石头。
作家的联想力总是惊人,我霍然感到一阵惊悚,猛地弹身想要坐起,额头却“砰”地一声撞到坚硬的物体,又重重的摔了回去。
我意识到了自己被困在了一个逼仄的空间里,伸手丈量了一下它的尺寸,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了一个物体——棺材。
一瞬间,脑海中闪现无数个念头。我死了?谁把我放到了棺材里?
不,我没死,死人才不会想这么多问题。
砰、砰、砰——
棺材盖子上传来三下撞击声,就像是有人在敲门。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却不敢发出动静。
许多动物在遇到危险时,装死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我不觉得自己此时的处境,比那些遭遇天敌的动物更安全。
声音停了片刻又再次响起,还是砰、砰、砰的响了三声,一样的节奏,一样的力度。如果把它比作敲门声,敲门的人一定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我鼓起了勇气,在棺材的侧板上也叩了三下,算是回应。
棺材上的盖板“吱呀”地发出一阵声响,推开了一道缝,光亮透了进来。
我看见一条鬼魅般的人影,正举着一盏油,俯身看着我。一蓬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另外半边脸上布满了树皮状的结痂,看起来就像是戴着面具。
油灯闪烁着绿莹莹的光,映在这张恐怖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他忽然朝我咧嘴一笑,脸上的痂被扯掉一块,落到了我的脸上。只听他的喉咙间发出几个艰涩的音节,说道:“小——心——有——虫——子。”
我心中稍定,他会说话至少是个人。
他很机械的竖直了身子,举着灯走开了,步伐很缓慢。
我推开棺盖,从棺材里爬了起来,看到眼前的一副景象,才明白了他的警告。
我身处在一个阴暗的山洞中,除了怪人手中的一盏油灯,全无其它光亮。在光照可见的范围内,地面上覆满了一层黑糊糊的东西,不停的在蠕动,那是一种不知名的虫子。
山洞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八口木质棺材,其中许多都已腐朽,只剩下几副保存的相对完好,我刚才躺的这一副就是其中之一。棺材所用的材料不知是何木质,但是大概有驱虫的作用,凡棺材所摆放处,虫子不侵。
此时,我正站在棺材里。地上的虫子令人头皮发麻,我脚下踩着的东西更是令人背脊发凉。那是一具已经腐败的尸体,缠着裹尸布。幸亏尸体外面的布帛尚未损毁,不然想起刚才和它同榻而眠的不堪景象,一定会留下心理阴影。
我将推到一半的棺盖掀翻落地,地上的虫子果然纷纷退避。我撑着棺材的边缘纵身跃起,脚步落在了棺盖上。目光转向怪人,只见他正站在另一口棺材前,朝着棺木“砰、砰、砰”敲了三下。
我发现他敲棺材的动作很慢、很吃力,就像是身体不受控制的样子。我这才明白,原来我以为的彬彬有礼,只是因为他身有顽疾。
他等待了片刻,又敲了一遍,大概见棺材里还没有动静,用手推开了棺盖,探头去看。终于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惊恐的尖叫,他又咧嘴笑了。
棺材里的尖叫声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一发不可收拾,我听出来是岳小刀的声音。想必她也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本就惊惧不已。又乍见一张恐怖的脸孔望着自己,情绪一下绷不住了。
照这样看来,沈默很可能正躺在另外一口棺材里。
果然,怪人叫醒了岳小刀之后,又掌着灯走到旁边的一口棺材,砰、砰、砰敲了三下,棺材里没有动静。砰、砰、砰又敲了三下,还是没有动静。
怪人伸手去推棺盖。就在棺盖被推开的一瞬间,一只精壮的手臂毒蛇般窜了出来,迅速的扼住了怪人的脖子。只需稍稍用力,那只摧金断玉的手,便能随时捏碎任何人的脖子。
我赶紧断喝一声:“沈默住手!”
沈默听到我的声音,松开了手去推棺盖,从棺材里爬了起来。
我提醒他说:“小心地面,有虫子!”
那怪人吓得退后两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似乎比刚才轻松一些,咒骂说:“他姥姥的,让——虫子——咬——死——你!”
我不由得一怔,这口气怎么像萧骁?
沈默也如法炮制,将棺盖掀到地上做踏板。这时,大概是听见了我和沈默的动静,岳小刀的惊叫声终于止歇,从棺材里慢慢爬了出来,怯怯的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她的娇躯仍微微颤栗,秀目中还噙着泪花,平素那副骄傲的大小姐模样,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怪人似是见她可怜,走到她跟前的时候,不由得驻下了脚步。岳小刀吓得尖叫一声,又嘤嘤嗫泣起来。
怪人机械的摇了摇头,喉咙里咕隆了两下,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岳小刀却忽然扭头对我说:“许一,我恨你!”
“为什么?”我问。我想她大概是借说话缓和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所以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
她恨恨的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吃这么多苦!”
我无奈的笑笑,也不想去反驳。
岳小刀离我大概就几步之遥,她忽然从棺材中跃起,轻飘飘的落在了我跟前。甩手就是一巴掌,打的我猝不及防,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警告说:“我怎么样跟你进来的,你就要怎样把我领出去,本小姐命贵,可不想死在这儿!”
我捂着脸,眨眨眼,点点头。
那怪人忽然插嘴说了一句:“出不去的——过了——鬼门关,没有——回头路!”他的发音虽然笨拙,但这句却说的极为扎耳。
什么鬼门关?我们心神一震,不约而同的看了他一眼。
他咧嘴笑了笑,脸上的痂又掉了一块。
油灯闪了一下,灯光又暗了一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怪人俯下身去,拈了几只虫子放在了灯芯上烧。烧得“嗞啦”响,黑色的油脂顺着灯芯流到灯盘里,火光又亮了起来。
火光一亮,怪人身边的虫子纷纷退避三舍,似乎是怕火。说来也奇怪,怪人俯身的时候,由于动作幅度大,身上发出骨节交错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
怪人未答,沈默冷冷的说:“他是个木偶人!”
沈默扼住他喉咙的时候,应该就发现了端倪。
怪人忽然走到我面前,将灯递给了我,然后慢慢的走到一旁的空地。
他没有了灯,又避开了棺木,地上的虫子就像是嗅到了蜂蜜的蚂蚁,跟着他的脚步迁徙。慢慢地从他的双脚往上爬,有些钻进他的裤脚,有些就附在衣物上,不一会儿就覆满了全身。如果你见过马蜂窝,就一定能想象出这种画面。
我很惊讶他的举动,因为这些小虫子看起来绝非善类。但他既然将可以驱虫的油灯交给了我,说明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要么他死不了,要么他不怕死。
他怕死,他怕的要死。
时间过去了约摸两分钟,他开始大喊,声音既慌张又惊恐:“许一,救我,快救我!”
他声音似乎恢复了正常,这使我稍稍有些走神。他又开始大喊:“灯,灯,快拿灯!救我,我是萧骁!”
最后一句话宛如惊雷,我不敢迟疑,举着灯跑到了他身边。灯光所至,群虫散去,褪出了他的面貌。
只见他脸上树皮状的硬痂,已经被虫子噬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庞,高鼻梁,深眼窝。这分明是一张典型的欧洲脸孔,哪里有半分萧骁的影子。
他伸伸腰,抖抖手,满意的骂了一句:“他姥姥的,终于脱了一身树皮,这下轻松了!”
不是萧骁的声音,但语气很像。
“你真的是萧骁?”我语气中满是怀疑。
“他姥姥的,这还有假?”他又骂了一句。
“胖子,你变瘦了!”岳小刀玩味的笑了笑,讽刺说:“还从中国人变成了洋人,可真是脱胎换骨,希特勒的人种改造计划也造不出你这样的奇葩!”
“老妹儿真是牙尖嘴利,狗嘴里吐出了象牙!”萧骁有些愠怒,抱怨说:“他姥姥的,我又不是故意的崇洋媚外,整出这幅模样。我被木偶摄了魂,这木偶就长这幅鬼样子怎么办?本来还他姥姥的像个僵尸一样硬邦邦,后来幸亏遇到这些食人虫,褪了壳,恢复肉身。”
他说的兴起,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用手在自己脸上踅摸一番,说道:“有镜子吗?嗯……瘦了,瘦了倒怪不习惯的!嗯……也蛮帅嘛……”
他撩了撩耷在额前的长发,露出一双湛蓝的瞳孔,深邃的如同海水。眼前这个耳目一新的萧骁,我实在感到陌生。
“你不打算换回来吗?”我问他。
他嘿嘿一笑:“换它干嘛,不好看吗?”
“脸也不要了!”岳小刀鄙夷的说。
萧骁朝她翻了个一眼。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说:“你以前那么丰神俊朗,迷倒万千少女。现在换了个模样,不怕你的吴小妹不爱你了吗?”
萧骁一怔,似乎不愿意提这个话题,干笑一声敷衍着说:“也是,也是!”
我凝视着他,神色严峻的问:“刚才你说什么‘一入鬼门关,再无回头路’,那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吗?”他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见我仍是一副严肃模样,忽然抢过我手中的油灯,说道:“别想那么多,先离开这个山洞再说!”
他举着油灯向一口棺材走去,我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掀开棺盖,里面放着几个景泰蓝的大花瓶,瓶中盛满了火油,散发着一股香料和油气混合的味道。这几个瓶子我在藏宝的宫殿见过,瓶里的火油想必也是宫殿墙壁里的灯油。
他将几瓶火油全部搬出来放到地上,然后又转身掀开另外一口棺材,里面堆满了金银玉器。他吩咐我拆掉棺材,让金银玉器铺到地上。我明白了他的意图,喊沈默一起帮忙。
棺木本就将近朽坏,我和沈默各自踹了几脚就散了架子,里面的金银玉器“哗啦啦”泄了一地,铺成一个小山丘。又稍微平整了一下,就成了一个防火地带,足够容纳四个人。
我们四人在上面站定后,萧骁投出金块打碎了花瓶,火油自高处向地处流淌,刚好在地面上均匀的覆盖了薄薄一层。
萧骁投下油灯,交代说:“这些火油里掺杂了迷魂香,燃烧时的烟雾会使人产生幻觉,一会儿你们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当真,火烧完了就没事了!”
一刹那,火光弥漫了整个地面,那些小虫子被烧的噼啪作响,焦臭的味道正好掩盖了迷魂香的气息,反倒没有令人产生幻觉。这个山洞本就潮湿,氧气含量比地宫中充足,也不用担心燃烧会导致快速脱氧。
火油的性能极差,烧了没多久火就灭了,甚至连棺材板都没引燃。但是对于食人虫这种弱小生物而言,无异于也是灭顶之灾,骤然升高的温度也足以将它们屠戮殆尽。
萧骁不愧是个杰出的土夫子,不仅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门道,而且还有办法应对。我看着满地的焦尸暗忖,问他说:“出口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当然!”萧骁打了个响指,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