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陲有这么一座村庄,里头住着百十来户人家,平日看上去也是一片民风淳朴,与世无争。这天早晨天还没亮,公鸡还没打鸣,打更的老李却拎着铜锣没命似的乱敲,边敲边跑,边跑边喊:“不好啦!不好啦!”
得着动静,有好热闹的披上衣服出门逮着老李就问,老李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指着北边半晌挤出来俩字:“鱼塘。”
书说到这得交代两句,这村里什么都好,唯独鱼塘是块禁地,大人小孩都决不许靠近。传说是里头盘着一条恶龙,只要瞧见它的眼睛就必出事。
不多时村子里便炸开了锅,人乌泱乌泱地直往北边涌。可官面上的人终究快了一步,地方已搭起来顶帐篷,有仵作在里验尸。外头有差人把手,闲人勿进。
没一会有两个差人拿担架抬了出来,可上头盖着白布,也瞧不出怎般模样。也是赶巧,前头的差人脚下不留神滑了一步,身子一晃担架一歪,胳膊顺势就当啷了出来。
有离得近的打眼一瞧,这哪是人的胳膊,上头不见丁点血肉,竟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打年初开始,这已是第五个了。头一个人出事在正月十五,当时的确闹得人心惶惶,恶龙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还请了大师,结果大师就成了第二个。
可这之后村里人就发现,只要不靠近鱼塘就没事,村里便在鱼塘拉起了绳网。后来有两个娃娃淘气,说倒要看看恶龙长啥样,结果也出了事。
原本这事对村里来讲,套句文言那叫见怪不怪。可今儿这位却有些不同,他不是死在水里,而是死在岸边。有人就说,难不成是恶龙上岸了?
村长当天便把几个说得上话的召集到一起,县太爷也派了差人过来,众人凑到一块商量着该咋办,说来说去都绕不开那片鱼塘,有说祭拜,有说投沙填死。
正当几人茫无头绪,有个人连跑带颠地从门外闯了进来,见着村长便说道:“大喜!大喜!村里来了高人啦!”
怎么回事?这时候已然天近黄昏,有两个行脚的想来村里投宿。原本这也不算个啥,可村里却没人愿意接待,因为他俩干的行当太过吓人。
为的是送那些客死异乡的人们落叶归根。
今儿来的这俩,一个年岁略长的姓毛,叫毛老大,另一个年轻些的姓马,叫马老幺。他俩本来是送几个湘西老乡回家,做完了买卖想四处游览一番,不想到这时错过了宿头。
只是眼下村里谁也没心思招呼他俩,马老幺也看出来再纠缠下去也没个结果。转身刚要走,却见毛老大伸手指着北方说道:“,贵宝地这几日怕是不太平罢。”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不禁一愣。有人就问:“你……不是,您怎么看出来的?”毛老大双手叉在胸前双目微阖,也不说话也不走。
有聪明的瞧出这两位是高人,赶忙请到馆驿。又有腿快的奔了祠堂报信,村长沉吟了半晌,终于起身,要来见见这两位高人。
见面免不了客套几句,马老幺同村长对答了几番,不显山不露水,却也十分得体。
毛老大等他俩人聊完便说:“我观村中本是块福地。可水中暗藏一股火气。若我猜得不错,这并非天灾,乃是人祸。”
他话说到一半时,村长额角已见了冷汗,等最后“人祸”俩字一出,他竟朝后踉跄了一步。这会馆驿四外也早围满了人,谁都有凑热闹的心。村长回头跟两位差人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俩便将看热闹的那些位都请到了院外。
眼看着众人散去,不等村长开口,毛老大却先行问道:“村长这是要将我俩也沉了塘吗?”
这句话一出,马老幺转头瞧向那俩差人,果然,两人的手都已按在刀把上。村长一声令下,他俩准得拔刀,可是让毛老大一句话问在命门上,村长这边反倒恍惚了。
马老幺朝前迈了一步,拱手说道:“我兄弟俩本也不愿多掺和,来到村上也属天意。村长若不想我们插手只管明言,我们离开便是。”说完又退了一步,双手背向身后。
村长瞧了眼那俩差人,又瞧了瞧他俩,长叹了一声:“这村里早年确实发生了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只是身处当时无可奈何。”又问他俩能不能帮着除了这场祸事。
毛老大沉吟了片刻,答应了明天到水里先看上一看。咱们书说简短,第二天正午他俩便动身奔了鱼塘。
到这一看,左右早已围满了人。事情都传遍了,说今天有高人要下水,都想来看个热闹。有的是想瞧瞧水底的恶龙长啥样。
毛老大走到水边也不多话,脱了外衣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鱼塘不像水洼,中间深四外浅,它是人挖的,中间多深四外就多深,所以毛老大到水里便没了影子。
周围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过来,看戏似的瞧着水面的动静。有的人这就嘀咕了起来,说这位没准也上不来啦。
过了片刻,水面还是没什么大波纹,有人就说起了风凉话,什么好好的大活人非得走死路,什么好良言难劝该死鬼。还有的说这位爷必然是造了孽,来了报应。
马老幺一直盯着水面,这些话他全都听在耳里,却并没作声。正当周围议论纷纷,水面“突噜噜”冒起一串气泡,毛老大又露出头来。马老幺等他快到岸边时便伸手去拉,却一眼瞧出他脸上竟挂着一股怒气。
毛老大站上岸边环顾四周众人,突然连喊了三声:“造孽呀!造孽呀!造孽呀!”一声比一声更重,一声比一声凄厉。
话音未落,水面又翻起一阵水花,一个妙龄女子竟从水底浮了上来,仰面朝天,直挺挺地飘在鱼塘当间。
只见她发丝飘荡,面容洁白,身上穿着一件鲜红的罗裙。
听见他说那句话,边上还有人想还口骂。可见着浮上来的这位,看热闹的那些人早已吓得四散奔逃,只剩下村长和几个老人还站在岸边,脸上不见惊奇,反有一股愧色。
毛老大来到他几人跟前,恨恨说道:“早先我只当是谁家姑娘,却不想……却不想……你们自己造的孽,我管不了!”
说书讲究明笔暗笔倒插笔,话说至此咱就要倒回去几句。约莫二十年前,村里来了个投奔亲戚的姑娘,按说这不叫事,可没过多久村里人就觉察出这姑娘不太对劲。
有事没事,她总是朝着别人家门前看,看着看着就掉眼泪。可她对着谁家一哭,不出三天,这家里准得死人,且个顶个是横死。
如此几回,村里人就有人说这姑娘不祥。有一个说,就有一百个信,再往后谁见了这姑娘也都没好脸,甚至连她亲戚都将她扫地出门。
那会村里人还没动杀她的心,只想把她撵走。可不想这姑娘已和村中一个小伙私定了终身,还有了身孕。这小伙不是旁人,正是村长的儿子。
姑娘也是动了真情,跪到村长面前哀求,说只要能让她嫁进来。
村长好像也动容了,劝她别做傻事。又说她能不能嫁到村里,只有问一问老祖宗的意思。没别的,就是让她今夜到村中祠堂,跪在祖先灵位前头点上一根蜡烛。
要是蜡烛一直烧尽都没熄灭,那就说明老祖宗答应了让她进村。姑娘欢天喜地地就答应了,当晚便去了祠堂。
可她刚把蜡烛点上没多一会,她情郎便冲了进来,说这一切都是他爹村长做的扣,他绝不会让蜡烛烧到头,为的就是拆散他俩。还说自个想跟姑娘私奔,问她答不答应。
姑娘见情郎心志坚定,自然满心欢喜,俩人拉着手便逃出了祠堂。可还没跑出多远,村长便带着人将他俩堵在了村口。
姑娘正不知所措,不料自个情郎也一把甩开她的手,退到了自个父亲身边。村长抬手指着姑娘便骂:“我给了你机会,你却还要用这手段迷惑我儿。大伙一齐上,把她给我拿下!”
姑娘终于明白,这才是村长的扣。先让她去问祖先,再骗她半路逃走,为的就是抓她个名正言顺。可最让姑娘伤心的,是自个托付了终身的情郎,竟也会跟着一块骗她。
当天晚上,姑娘从头到尾她没说过一句求饶的话,只是死死盯着村长儿子。他也是心虚理亏,不敢和姑娘对视。
可村长却看不惯,转身对众人说:“这女的眼睛最是厉害,咱们不能让她下辈子再害别人。”
这一晚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鱼塘边上看热闹,可是没一个人替姑娘求情半句,有的只是催促村长快些行刑,更有甚者抓起地上的烂泥石块便朝她身上砸去。
可这一夜谁也没瞧见,姑娘在祠堂中点起的蜡烛,一直烧了整夜,一直烧到尽头才总算熄灭。
之后不久,姑娘头七回魂的当夜,村长儿子不知何故突然发疯,路跑到鱼塘边,便一头栽进水里,再没浮上来。
村长想把儿子尸体捞上来,可谁也不敢下水,无奈只好立了个衣冠冢。后来村长也想再要个孩子,可媳妇怎么也怀不上。就算怀上,也必然是夭折,没一个得活。
往后二十年村里倒也太平,知道这事的人或老或死也没谁再提。直到年初又有人出意外在鱼塘,他才知道前事未完。至于恶龙云云,不过是他编出的瞎话,不想别人乱嚼舌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