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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穆时英(1)

一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金业交易所里边挤满了红着眼珠子的人。

标金的跌风用一小时一百基罗米突的速度吹着把那些人吹成野兽,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经。

胡均益满不在乎地笑。他说:

“怕什么呢?再过五分钟就转涨风了!”

过了五分钟,——

“六百两进关啦!”

交易所里又起了谣言:“东洋大地震!”

“八十七两!”

“三十二两!”

“七钱三!”

(一个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儿咬着象牙烟嘴的中年人猛的晕倒了。)

标金的跌风加速地吹着。

再过五分钟,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八十万家产也叫标金的跌风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一颗坚强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郑萍坐在校园里的池旁。一对对的恋人从他前面走过去。他睁着眼看;他在等,等着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只歌谱去,在底下注着:

“如果你还允许我活下去的话,请你明天下午到校园里的池旁来。为了你,我是连头发也愁白了!”

林妮娜并没把歌谱退回来——一晚上,郑萍的头发又变黑啦。

今天他吃了饭就在这儿等,一面等,一面想:

“把一个钟头分为六十分钟,一分钟分为六十秒,那种分法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为什么我只等了一点半钟,就觉得胡髭又在长起来了呢?”

林妮娜来了,和那个长腿汪一同地。

“Hey,阿萍,等谁呀?”长腿汪装鬼脸。

林妮娜歪着脑袋不看他。

他哼着歌谱里的句子:“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从前你说我是你的奴隶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林妮娜拉了长腿汪往外走,长腿汪回过脑袋来再向他装鬼脸。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头发又白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胡髭又从皮肉里边钻出来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霞飞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

在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在前面走着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回过脑袋来看了她一眼,便和旁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说起话来。

她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年轻人甲——“五年前顶抖的黄黛茜吗!”

年轻人乙——“好眼福!生得真……阿门!”

年轻人甲——“可惜我们出世太晚了!阿门!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猛的觉得有条蛇咬住了她的心,便横冲到对面的街道上去。一抬脑袋瞧见了橱窗里自家儿的影子——青春是从自家儿身上飞到别人身上去了。

“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便把上面的牙齿咬紧了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心给那蛇吞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她又跑进买装饰品的法国铺子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季洁的书房里。

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俄译本,西班牙译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译本。

季洁坐在那儿抽烟,瞧着那烟往上腾,飘着,飘着。忽然他觉得全宇宙都化了烟往上腾——各种版本的Hamlet张着嘴跟他说起话来啦: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洁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时候,各种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他自家儿也变了烟往上腾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市政府。

一等书记缪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市长换了不少,他却生了根似地,只会往上长,没降过一次级,可是也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写小字,坐沙发,喝清茶,看本埠增刊,从不迟到,从不早走,把一肚皮的野心,梦想,和罗曼史全扔了。

在这儿干了五年,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今儿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便怀着抄写公文的那种谨慎心情拆了开来。谁知道呢?是封撤职书。

一会儿,地球的末日到啦!

他不相信:

“我做错了什么事呢?”

再看了两遍,撤职书还是撤职书。

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破了的时候,墨盒里的墨他不用再磨了。

嘴唇破了的时候,会计科主任把他的薪水送来了。

二星期六晚上

厚玻璃的旋转门:停着的时候,像荷兰的风车;动着的时候,像水晶柱子。

五点到六点,全上海几十万辆的汽车从东部往西部冲锋。

可是办公处的旋转门像了风车,饭店的旋转门便像了水晶柱子。人在街头站住了,交通灯的红光潮在身上泛滥着,汽车从鼻子前擦过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转门一停,人马上就鱼似地游进去。

星期六晚上的节目单是:

1.一顿丰盛的晚宴,里边要有冰水和冰淇淋;

2.找恋人;

3.进夜总会;

4.一顿滋补的点心,冰水,冰淇淋和水果绝对禁止。

(附注:醒回来是礼拜一了——因为礼拜日是安息日。)

吃完了Chickenàla King是水果,是黑咖啡。恋人是Chickenàla King那么娇嫩的,水果那么新鲜的。可是她的灵魂是咖啡那么黑色的……伊甸园里逃出来的蛇啊!

星期六晚上的世界是在爵士的轴子上回旋着的“卡通”的地球,那么轻巧,那么疯狂地;没有了地心吸力,一切都建筑在空中。

星期六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

带着女人的人全忘了民法上的诱奸律,每一个让男子带着的女子全说自己还不满十八岁,在暗地里伸一伸舌尖儿。开着车的人全忘了在前面走着的,因为他的眼珠子正在玩赏着恋人身上的风景线,他的手却变了触角。

星期六的晚上,不做贼的人也偷了东西,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基督教徒说了谎话,老年人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老练的女子全预备了Kissproof的点唇膏。……

街:——

(普益地产公司每年纯利达资本三分之一

100000两

东三省沦亡了吗

没有东三省的义军还在雪地和日寇作殊死战

同胞们快来加入月捐会

大陆报销路已达五万份

一九三三年宝塔克

自由吃排)

《大晚夜报》!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霓虹灯的高跟儿鞋尖正冲着他的嘴。

《大晚夜报》!忽然他又有了红嘴,从嘴里伸出舌尖儿来,对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来了。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灯,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

请喝白马牌威士忌酒……吉士烟不伤吸者咽喉……

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朱古力糖果铺,国泰大戏院,汉密而登旅社……

回旋着,永远回旋着的霓虹灯——

忽然霓虹灯固定了:

“皇后夜总会”

玻璃门开的时候,露着张印度人的脸;印度人不见了,玻璃门也关啦。门前站着个穿蓝褂子的人,手里拿着许多白哈吧狗儿,吱吱地叫着。

一只大青蛙,睁着两只大圆眼爬过来啦,肚子贴着地,在玻璃门前吱的停了下来。低着脑袋,从车门里出来了那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后边儿跟着出来了一位穿晚礼服的绅士,马上把小姐的胳膊拉上了。

“咱们买个哈吧狗儿。”

绅士马上掏出一块钱来,拿了只哈吧狗给小姐。

“怎么谢我?”

小姐一缩脖子,把舌尖冲着他一吐,绉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Charming,Dear!”

便按着哈吧狗儿的肚子,让它吱吱地叫着,跑了进去。

三五个快乐的人

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

白的台布上面放着: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

白的台布旁边坐着的穿晚礼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头发,白脸,黑眼珠子,白领子,黑领结,白的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子……黑的和白的……

白的台布后边站着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裤子上一条黑镶边……

白人的快乐,黑人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典礼的音乐,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声,一只大号角呜呀呜的,中间那片地板上,一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跳着黑人的跸跶舞,一条条白的腿在黑缎裹着的身子下面弹着:——

得得得——得达!

又是黑和白的一堆!为什么在她们的胸前给镶上两块白的缎子,小腹那儿镶上一块白的缎子呢?跳着,斯拉夫的公主们;跳着,白的腿,白的胸脯儿和白的小腹;跳着,白的和黑的一堆……白的和黑的一堆,全场的人全害了疟疾。疟疾的音乐啊,非洲的林莽里是有毒蚊子的。

哈吧狗从扶梯那儿叫上来,玻璃门开啦,小姐在前面,绅士在后面。

“你瞧,彭洛夫班的猎舞!”

“真不错!”绅士说。

舞客的对话:

“瞧,胡均益!胡均益来了。”

“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人吗?”

“正是。”

“旁边那个女的是谁呢?”

“黄黛茜吗!嗳,你这人怎么的!黄黛茜也不认识。”

“黄黛茜那会不认识,这不是黄黛茜!”

“怎么不是?谁说不是?我跟你赌!”

“黄黛茜没这么年青!这不是黄黛茜!”

“怎么没这么年青,她还不过三十岁左右吗!”

“那边儿那个女的有三十岁吗?二十岁还不到——”

“我不跟你争,我说是黄黛茜,你说不是,我跟你赌一瓶葡萄汁,你再仔细瞧瞧。”

黄黛茜的脸正在笑着,在玛瑙希拉式的短发下面,眼只有了一只,眼角边有了好多皱纹,却巧妙地在黑眼皮和长眉尖中间隐没啦。她有一只高鼻子,把嘴旁的皱纹用阴影来遮了。可是那只眼里的憔悴味是即使笑也是遮不了的。

号角急促地吹着,半截白半截黑的斯拉夫公主们一个个的,从中间那片地板上,溜到白台布里边,一个个在穿晚礼服的男子中间溶化啦。一声小铜钹象玻璃盘子掉在地上似地,那最后一个斯拉夫公主便矮了半截,接着就不见了。

一阵拍手,屋顶要会给炸破了似的。

黄黛茜把哈吧狗儿往胡均益身上一扔,拍起手来,胡均益连忙把拍着的手接住了那支狗,哈哈地笑着。

顾客的对话:

“行,我跟你赌!我说那女的不是黄黛茜——嗳,慢着,我说黄黛茜没那么年轻,我说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你说她是黄黛茜,你去问她,她要是没到二十五岁的话,那就不是黄黛茜,你输我一瓶葡萄汁。”

“她要是过了二十五岁的话呢?”

“我输你一瓶。”

“行!说了不准翻悔,啊?”

“还用说吗?快去!”

黄黛茜和胡均益坐在白台布旁边,一个侍者正在她旁边用白手巾包着酒瓶把橙黄色的酒倒在高脚杯里,胡均益看着酒说:

“酒那么红的嘴唇啊!你嘴里的酒是比酒还醉人的。”

“顽皮!”

“是一只歌谱里的句子呢。”

哈,哈,哈!

“对不起,请问你现在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黄黛茜回过脑袋来,却见顾客甲立在她后边儿,她不明白他是在跟谁讲话,只望着他。

“我说,请问你今年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因为我和我的朋方在——”

“什么话,你说?”

“我问你今年是不是二十岁?还是——”

黄黛茜觉得白天的那条蛇又咬住她的心了,猛的跳起来,拍,给了一个耳刮子,马上把手缩回来,咬着嘴唇,把脑袋伏在桌上哭啦。

胡均益站起来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客甲把左手掩着左面的腮帮儿:“对不起,请原谅我,我认错人了。”鞠了一个躬便走了。

“别放在心里,黛茜。这疯子看错人咧。”

“均益,我真的看着老了吗?”

“那里?那里!在我的眼里你是永远年青的!”

黄黛茜猛的笑了起来:“在‘你’的眼里我是永远年青的!哈哈,我是永远年青的!”把杯子提了起来。“庆祝我的青春啊!”喝完了酒便靠胡均益肩上笑开啦。

“黛茜,怎么啦?你怎么啦?黛茜!瞧,你疯了!你疯了!”一面按着哈吧狗的肚子,吱吱地叫着。

“我才不疯呢!”猛的静了下来。过了回儿猛的尽笑了起来,“我是永远年青的——咱们乐一晚上吧。”便拉着胡均益跑到场里去了。

留下了一只空台子。

旁边台子上的人悄悄地说着:

“这女的疯了不成!”

“不是黄黛茜吗?”

“正是她!究竟老了!”

“和她在一块儿的那男的很像胡均益,我有一次朋友请客,在酒席上碰到过他的。”

“可不正是他,金子大王胡均益。”

“这几天外面不是传得很厉害,说他做金子蚀光了吗?”

“我也听见人家这么说,可是,今儿我还瞧见了他坐了那辆‘林肯’,陪了黄黛茜在公司里买了许多东西的——我想不见得一下子就蚀得光,他又不是第一天做金子。”

玻璃门又开了。和笑声一同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人扠着他的胳膊,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摆着张焦急的脸,走在旁边儿,稍为在后边儿一点。那先进来的一个,瞧见了舞场经理的秃脑袋,一抬手用大手指在光头皮上划了一下:

“光得可以!”

便哈哈地捧着肚子笑得往后倒。

大伙儿全回过脑袋来瞧他:

礼服胸前的衬衫上有了一堆酒渍,一丝头发拖在脑门上,眼珠子象发寒热似的有点儿润湿,红了两片腮帮儿,胸襟那儿的小口袋里胡乱地塞着条麻纱手帕。

“这小子喝多了酒咧!”

“喝得那个模样儿!”

秃脑袋上给划了一下的舞场经理跑过去帮着扶住他,一边问还有一个男子:“郑先生在哪儿喝了酒的?”

“在饭店里吗!喝得那个模样还硬要上这儿来。”忽然凑着他的耳朵道:“你瞧见林小姐到这儿来没有,那个林妮娜?”

“在这里!”

“跟谁一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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