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313300000009

第9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1)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 Grub Street的称号。在这Grub 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衖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工女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象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只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只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枝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工女。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象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工女,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象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

“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罢!”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罢!”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象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反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条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路,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作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午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作十个钟头的工。少作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点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吸烟的么?”

“吸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吸。就吸也不要去吸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作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象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日一样的去作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哪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

同类推荐
  • 故乡的野菜:周作人

    故乡的野菜:周作人

    周作人素以平淡冲和的闲适散文著称,但正如他在《两个鬼的文章》中所述:“我的确写了些闲适文章,但同时也写正经文章,而这正经文章里面更多的含有我的思想和意见,在自己更觉得有意义。”本精选集以《周作人自编集》为底本,并参阅周作人研究专家钟叔河所编《周作人散文全集》,遴选作者各时期散文代表作79篇,不仅有《故乡的野菜》《乌篷船》《北平的春天》等闲适文章,更有《苦口甘口》《平民文学》《思想革命》《国粹与欧化》等思想锋芒毕露的“正经文章”,阅读本书,你可以完全了解作者散文风格、生平思想,乃至时代风貌。
  • 边缘人札记

    边缘人札记

    本书为“青年精读书系”之一。徐刚,1945年生于崇明岛西北角,世代农人之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徐刚九行抒情诗》、《倾听大地》、《伐木者醒来》、《梁启超》、《守望家园》、《绿色宣言》、《长江传》、《地球传》等。
  • 解放韶关

    解放韶关

    1945年8月。秋阳普照,凉风渐起。粤北的崇山峻岭。五角帽、灰色土布制服、三八大盖,驳壳枪,以及一张张年轻而又喜悦的睑庞,这支1300多人的队伍似滚滚的铁流,绵延数里,向北挺进。日本帝国主义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
  • 本地口音

    本地口音

    《本地口音》收录了格式新世纪以来创作的诗歌精品,共分“最美的时光”“在我们国家”“既而寄”“我爱的人变成了灰”“我看见云彩向大地鞠躬”和“让我安于平庸的日子”6个部分。
  • 行书:千古行书精品

    行书:千古行书精品

    本书介绍了中国著名的行书字帖三希宝帖、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蜀素帖以及与之有关的历史故事。
热门推荐
  • 小巫

    小巫

    来到异界巫族的小丙,原本想平平淡淡生活,可没想到,巫族此时面临灭顶之灾。巫族之中,二十岁以上的人都死在了万世王朝的征伐之中。脑子有点迷糊的小丙和重生后的姐姐,以及巫族遗孤决定重振南荒巫族。
  • 女神异闻录X

    女神异闻录X

    【没有接触过P系列的读者也能无障碍阅读,P3、P4、P5三作设定混合同人,前作人物也会登场】————————时不待人。它平等地将终结带给芸芸众生。有限的未来之光的守护者们,一年——好好体验这段被赋予你们的时间吧。坚定自己的信念,即使是风波不起的日子,也应毫不动摇地前行……
  • 15年医院的十几天

    15年医院的十几天

    15年他去治病的那十几天,列车上的续作。
  • 恒宇凌绝

    恒宇凌绝

    一丹天下动,一语妄苍穹!丹道凋零,被选中的步坏究竟该何去何从?古道无仙,我便以身为鼎,铸炼无上神丹踏碎古路铁律!回首红尘,我要依旁而待,静守伊人!
  • 开局逍遥驸马爷

    开局逍遥驸马爷

    癌症患者陈逍穿越了,以为活不久的他,胆色过人屡干大事,还泡了一个美女。新婚之夜,皇宫来人,未婚妻竟是逃出宫的公主?看着未婚妻被带走,陈逍怒了:“这驸马爷,老子当定了!”
  • 大道而归

    大道而归

    天道不公,圣人果位只于六。吾等窃取一丝大道天机。得知纪元之后。一人同大道而归,届时吾等便是证道混元之时。(此书没有小白,没有种马……只是一个一个故事描述!)
  • 相约余生

    相约余生

    【甜宠无虐,1v1】穿越、内力的暂时受损,她+一个男人=唐灵曜,唐云悠如何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奇特的化学反应!!!唐灵曜:“妈咪,虽然他是我爹地,但如果你不要,我们就丢了他吧!”(心中暗想:要不还是继续撮合妈咪和干爹吧,还是干爹比较听话)唐云悠:“喔……”薄寒焱:“既然来到我身边,我又如何会放手,天涯海角,你们在哪,我便在哪!”情深几许,所谓偶然,是缘分,还是断不开的情丝,化不开的牵扯……
  • 霸占你的心:殿下的宝贝公主

    霸占你的心:殿下的宝贝公主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倔犟公主,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霸道王子。“每次遇见你都没好事。”某女气愤的看着某男,“你说,哪一次不是你的问题。”某男看向某女说道,一次又一次遇见,一次又一次的误会,却没想到他们会在同一所学校,而他们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
  • 请不要折腾爱

    请不要折腾爱

    他是富二代,她是工薪层。他是大帅哥,她是搓衣板。他是笨学生,她是暴老师。于是二人在傲慢与偏见之间开始拆招,暗影重重,杀机四起。但,他和她之间有一点是相同的——都很能折腾,折腾折腾更健康。他是冰山,她是魔女。他是房东,她是房客。他怕拥有,她怕失去。但,他和她之间有一点是相同的——都失去了双亲,渴望着亲情渴望爱。她是邵小黎,而他和他却是表哥和表弟,二世祖郭科锦和大冰山宋岩。
  • 缘起青峰之逆天阴谋

    缘起青峰之逆天阴谋

    网文创作新人,人生中一种新的尝试,还请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