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高一新生去学后要经历的第一件大事,除了在宿舍抢床位和储物柜以外,就是军训;学生们在太阳底下晒到头顶冒烟,站到鞋底融化还不算完,还要听教官和班主任唠叨听到耳朵发痒。
那个做新生登记的男老师,不出所料地是我们的班主任兼年级级部主任周冲皮,这个寸头微胖,微笑下仿佛说着“你们真是太年轻了”这样的话,也不出所料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废话,谁不知道这是爱国国防教育?谁不知道要努力学习报效祖国?谁不知道要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可你们老师倒是从太阳棚底下出来啊,一边饮料喝得美滋滋一边夸夸其谈算什么?
其实,老师就是要借着军训告诉我们:我要用尽我平生积累的脸皮好好让你们体会体会被班主任支配的感觉……
明华最令人费解的就是用校歌来做起床乐,这模仿国歌的节奏、震天的嗓门、心惊肉跳的旋律,每次我都仿佛被炮轰醒。宿舍的其他人一致认为:这校歌是用来喊醒棺材里的冼星海的。
确实,我觉得哪怕肖邦听到这歌,连他那颗伟大的心脏该被吓得重启了吧。
悦耳与否还是其次,如果只听歌词的话,这校歌更让人不明觉厉地难懂。军训以后许久的某一天中午起床,校歌在门外轰炸,然而我们早已习惯,调整状态的我边呵欠边说了一句:“听了这么久,只听懂‘明华明华’几个字。”
随后先是有人轻哼一声,再后来前后左右几张床都很有默契地一起笑起来,“哈哈哈!”“我去……哈哈哈我去!”
怎么了?难道你们都听懂了?
“不是,”我的对床穿着袜子说,“其实我们也就是,只听懂那几个字,其余的明白个球!我还以为你们都明白呢就没吐槽,哈哈哈……”
“看来哪怕是众所周知的真理,人们也不愿意轻易相信它是真的呢!”睡在我上铺的范剑这么说道。
连校歌都烂到被我们这么吐槽,要是在这个地方留满三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开学时那些模糊的小土包,其中有一个土包上印着我的脸,又黑又土,与初中判若两人。
然而,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迫切地“如临深渊”,就是我的头上住着一个地主,这个所谓天天德州扑克常胜将军。军训一开始,这小子居然和教官搭上话了。那天休息时间,范剑看见教官们一边抽烟一边打牌,就走过去饶了一圈,然后在我们教官的耳朵边说了一句,本来李教官打得气色都不好了,听了他一句话立马像充上电一样两眼射出金光,一招雄鹰展翅,下一秒帅气地摔下一张牌,唾沫飞扬:“王炸!!”而后大笑不止,直到注意到周围“至于吗”的眼神,才回归原样。自此以后俩人一见如故,范剑请教官喝水,教官带范剑打牌。过了不久我们发现范剑和教官“同流合污”了,因为队列里他的位置总是被安排在树荫下,原来可不是这样。
结果,这小子居然还引狼入室了!一天晚上趁着教官来查房,把他留下来两人在地板上玩起了“抽猫”。我看的不是很明白,但是感觉好像李教官占了上风,他一边抖腿一边说:“白天我们打扑克,我几个战友都说你这小子把贼眉鼠眼和鬼鬼祟祟都写在脑门上了,说以后打牌再带你就不带我玩了。”
范剑笑着说到:“不会吧李哥,你在你们部队混了这么久关系这么塑料?不如就交给我吧,保证在牌场上七进七出滴血不掉,还能顺便扩大一下你的圈子,说不定还能搞个嫂子回来!”
“去你的吧!兔崽子,你这技术连我都玩不过还给我吹牛逼……”“赢了!”教官话音未落,范剑先激动大喊胜利,摔下手里的牌,教官看着这些牌目瞪口呆,然后整整帽子,环视四周后对范剑说:“小点声!想被你们周冲……不是……级部主任骂啊?而且年级长还是你们班主任。”
“放心李哥,我跟周冲皮可熟了,他不会扒了我的皮,舍友就不好说了。”
“哇范剑你太过分了,同患难共富贵呢?”
“范剑要你何用啊?”
李教官听着我们宿舍嚷嚷,显得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最后目光落在正在看书的我的身上。“喂,你是叫方小寻是吗?”
听见教官和我说话,我不得不先离开小说一会。“是啊是啊,是,我是方小寻。”结果我显得有些局促。
“你多高?看你这身量有一米八了吧?”
“额,嗯。一米八二。”
“打篮球吗?”
“打。”
“打的怎么样?”
“还不错,做中锋,还可以。”
李教官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把帽檐放在手上搓了搓,笑说:“今天我一个战友,带14、15班的,说他们班里有个两米的,又高又壮。”
“哇,两米?!我们年级还有这么高的?”舍友钟志庭说。
“是啊。结果他说他不打篮球,从来没接触过。”
“什么?我去,浪费这身高!”
“嗯,是啊,我那战友还问他长大后想做什么,你猜他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先来了一句名言,什么什么记不清了,然后说:‘理想没有年龄和界限,我现在就可以做着和你们一样的事。’嚯,现在的小孩厉害了……”
“……”
“……”
所有人共同沉默半分钟。每个人自从接到录取通知以来尘封的、沉静了很久心里都因这一句话,内心一股隐流在沉寂的红尘下暗暗浮动。霎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遗失一个暑假的,曾经在夕阳下眺望远方明霞的激动,即使现在只是一个短暂的明媚画面。这句话惊世骇俗,只能出于仰望星空的人之口。
“……这么牛啊?以前那个初中的?不会是大佬中考失利到此忍辱负重吧?诶,小寻,有点像你哟。”范剑在震惊之后,首先调侃我来打破这鸦雀无声的沉寂尴尬。
然而我并没接住他的话茬,直接问教官:“那个人14班还是15班啊?”
“咝……忘了,反正不是14就是15。”
“哎哟老徐,这14和15不管哪个班那入学成绩可都比咱们差啊。”
明华高一的班级顺序是按学习成绩排的,分数越高顺序越靠前;除了最后一个班,是重点班。但我早已就不太在意这些了。
分数只是一个阶段的通行证,有些人拿了个好一点的就走得也好一点,如果没有就什么都不是,有些人部分相同,有些人恰好相反。
“他叫什么?”
“额,我忘了,他的姓很少见,我应该有印象才对啊……”
教官到最后也没回忆起那个人的名字,不过在他离开宿舍时,月光滑进门缝,九月的月亮柔和得不能再柔和,顺滑得不能再顺滑,就这么轻轻地落在我胳膊上,我看着一瞬间的皎洁,心里莫名的痒,总感觉今天的月光别有深意。
一星期下来,我一天比一天黑了,我们年级坐在操场上,范剑说看我现在的样子去非洲拍身份证都不用化妆,我说那你去那儿人家非洲老大爷还得把你当亲儿子,把你捡回去再送你去金矿,以后回来当“矿哥”。
范剑笑笑没继续开玩笑,笑叹一声:“在去非洲之前,还得先过了会操这一关,过了这一关,还有三年,还有高考。一关一关,一生就这么过完了。”
一脸震惊,向来嘻嘻哈哈的范剑嘴里居然说出这么哲理的话,堪比名人名言!
“诶,你看,下个班上场了。”范剑抬起下巴,眼睛在帽檐的影子望向主席台上上场的那个班。在一个冗长的方阵前,有一个巨大的人影,身子挺得笔直。
“方小寻,你眼睛好,你看看那个站在指挥位的人…是不是教官前几天说的那个‘两米’?”
“好像是,我还头一次在五十米内亲眼见到两米的人。”
“说话说得这么神,亲眼见到了也就是胖子一个啊……”
忽然台上响起一声如雷般巨大的立正,范剑轻蔑的表情瞬间变得像被劈到了一样诧异。然后只见台上的白色人影一个敬礼,停滞几秒又闪电般放下,转过身去,随后指挥方阵唱起了《雄伟的井冈山》:“井冈山是雄伟的山,你是红色的摇篮。井冈山的红米饭,养育了一群硬气汉…”…军歌嘹亮,卷起操场上一阵阵风。最后,现在阵前的“两米”双臂一挥,军歌收住,他转过身来面对台下,又一个敬礼,定住了全场的风。
范剑和他的影子哑口无言;操场上无数的人无数的影子哑口无言。人们在“石化”了一分三十秒后才想起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