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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连夜探亲

二十六

车子一拐弯,轻轻晃悠了一下,打断了辛局的沉思。他往窗外一看,已经快到矿大院门口了。这大门还是他在平阳矿当副矿长时,亲自带着职工们建造的,“平阳煤矿”四个大字是他托人找当时的煤炭部长题写的,大门上的灯光也是他策划设计的。想到这儿,辛家禁不住十分感慨地说:“到家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辛家、林冬、王帆,再加上“黑章”都是冠东人,确切点说又都是平阳人。“到家了”和“回家看看”的心情与平时就是不一样。

车子进了矿大门,绕过矿办大楼,路过职工食堂和独身宿舍,直奔与家属区隔道相望的一个日式三层小楼而去。那是平阳矿已经退休的老矿长、辛家的师傅,也是他的“干爹”张大山的家。

远远望去,只见张矿长家的门口站着七八个人。“怎么这么多人?”辛家问。

“你都告诉谁了?”辛局不解。

“我只告诉张爹了,还说让他别告诉任何人。”王帆回答。

随着汽车和小楼的距离越来越近,车里的人终于看清了:嗬!人群中站着钟老大老两口,有张大山,有现在冠东矿业集团的副总经理,辛家的老伙计、林冬的表哥刘忠强,还有当年245综采队的主责技术员、全国劳动模范董俊才,另外两人是矿业集团办公室主任小姜和局小车队司机小王。张大山的儿子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想出来不好意思,想进去又觉得不太礼貌,站在那儿傻笑。

车子刚一停稳,大家赶紧下车,有的热情握手,有的热情拥抱,有的热情寒暄,那种热烈场面足足好几分钟,互相之间高兴的心情难以言表。“快、快、快,屋里请,屋里坐,快进屋!”张大山紧忙地张罗着。

这种热闹的场面,惹得不少过路人驻足投目,不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张矿长家是不是要办啥喜事儿?

办公室姜主任接到辛家一行后就主动告辞,要坐小王的车回市里,因为还有客人要接待。这时,辛家对“黑章”耳语了一阵,“黑章”立即开车紧随其后而去。

众人还没落座,张大山又喊了起来:“老周!老周!你儿子到啦!”这老周是张矿长的老伴。

话音刚落,只见老周——周珍腰里系着围裙,左手拿着条毛巾,右手拎着勺子,满头大汗,忙三火四地说:“到了就好!到了就好!放心了。快,儿子,坐,大家都坐,马上就好,哎呀!我还熬着油呢!”说完又小跑着回了厨房。大伙一瞅张夫人这神态,顿时开怀大笑!

二十七

辛局之所以到冠东第一站就先来张大山的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一来呢,是想从张矿长这里听一听冠东社会上对这次关井压产有些什么舆论,因为张大山平时特别联系群众,又没什么架子,矿上的老少爷们有什么心里话都愿跟他说。再就是如果向张大山了解点事,他绝对不会遮遮掩掩,也不会打官腔,肯定说实话,这样辛局就能掏着点实底;这二来呢,辛局想跟张大山商量商量,用个什么方式约钟老大见见面,因为老局长对冠东小煤矿的来龙去脉太了解了,简直就是个活宝典。同时,顺便征求征求老局长对这次如何开展关井压产工作的意见和看法,以便使自己工作起来更有底气。辛家感到,这次他来冠东,先不与当地的组织和领导打招呼,而直接去张大山的家,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因为谁都知道他和张大山的关系。儿子来冠东先看看爹,那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儿,而要是私下先去见钟老大,那恐怕有人就又胡猜乱想了。这三呢,就是到了张大山的家,把情况先听听,然后再给他的老伙计刘忠强副总经理打个电话,摸一下矿业集团领导对上级批示是个什么态度。

他怎么也没想到,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想办的事,看来今天在干爹这儿一下子就到位了。只是他感到让老局长钟老大和夫人在这儿等了那么久,还在门前迎接自己,心里很不好意思。

刚落座,辛家就首先说了话:“钟局长,劳您和大婶二位老人家的大驾,实在是不敢当。”辛家和钟老大的儿子是校友,所以,多年来他对钟局一直以爷们儿相称。

这时,张大山马上接上了话,因为刚才他看出来了,辛家心里在犯寻思。他解释说:“辛家呀!钟老大两口子是我请来的,上午就来了,林场我三弟昨天给我送来了两只大鹅,前两天不是下了点小雪吗!说头场雪的鹅好吃,其实呀,我主要是请请钟大嫂,免得天天在家憋着,让她散散心,哈哈……”

“大婶的身体好多了,精神头儿也足了,看来钟大叔呵护有功啊!”辛局顺着张大山说。

钟老大见老伴冲着张大山和辛家连声道谢,也开起了玩笑:“是啊!我这钟老大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钟老四了。”大家疑惑不解。

“可不是吗,我现在整天就是两项任务,叫作尊敬领导,孝子贤孙。”这把大家说得更迷糊了。

钟老大笑着说:“这尊敬领导,就是伺候老伴;这孝子贤孙,就是孝顺儿子,贤惠孙子。这老伴、儿子、孙子都排在我之前,我不就成了老四了?”

“哈哈哈……”这话一下子把屋里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哎,我还没说完呢,至于刘忠强嘛,那可是咱们集团公司董事长派来的。”张大山解释说。

“是,大辛,下午接到总局和省领导批示的电传后,齐董事长,咳,还是叫齐局长吧,这样叫顺口,他非常重视,立即开了个主要领导碰头会,指派我这几天专门负责做好这项工作。因为有点急事,下午他乘飞机去北京了,还指示我说等你到了之后,晚上安排你们两人通电话。”

刘忠强接过了张大山的话,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今天肯定到冠东,可又没接到任何通知。凭以往的经验,我想只要你来,就没别的地方去,所以打电话一问张矿长,果不其然。”因为他十分清楚辛家和张大山的关系,说完禁不住自信地笑了起来。

二十八

刘忠强,毕业于省城一所名牌大学政法系。由于当时大学毕业生分到煤矿工作的,都要先到一线去锻炼,这样,他就到了平阳矿245综采队。后来,辛家也被分配到了这个队,两人是同住一个宿舍,同去一个食堂吃饭,同在一个队里干活,同在一个篮球场打球。辛家个子高,凡是球友和特别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大辛”。这伙计一轧就是七年,直到他俩先后提职调走。刘忠强这小伙,长得黑魆魆的,浓眉、大脸、大眼睛、大耳垂,面带佛相,钟老大管他叫“刘观音”。也别说,这外号倒也恰如其分。刘忠强热心肠,有人缘,口碑好,威信高,再加上工作认真,办事稳妥,方法得当,深得钟老大的器重,很快就成长为一名难得的优秀党员干部。几年的工夫,就从245综采队的党总支书记提拔为矿党委副书记,接着又先后担任了两个矿的党委书记。同时,作为煤炭部选中的后备干部,成为矿务局党委副书记的人选。但是,他的仕途也有过一段弯路。由于他对中外法律学研究得非同一般,且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过多篇论文,曾被省政法委书记看重。于是在冠东市委换届时,省政法委书记也没管矿务局和他本人同意不同意,就把他调任到市委当上了政法委书记。按理说,这一角色是当然的市委常委,副厅级。可是他一直干了三年,省政法委书记也没晋到这个级别。爱将如命的钟老大为此多次问过当时的市委书记是啥原因,回答是:“没有职数。”

“真怪了,全省哪个地、市政法委书记不都是常委?怎么单单冠东没职数呢?”后来,钟老大在省城开会时见到了主管干部的省委副书记,又问起此事。这位副书记明显表现出了对冠东市委的不满:“全省哪个地、市的事情都好办,就冠东的事情最难办!”钟老大听明白了:什么没有职数?纯粹是在玩弄权术。好吧,你不用我用。当时矿务局正要调整局领导班子副职,经煤炭部批准,刘忠强很快又回到矿务局就任副局长,主抓常务工作。这一下,冠东上下一片哗然。钟老大这简直就是打了市委书记的脸,叫了市委书记的板,让市委书记丢人又现眼。从此,市里和矿务局的关系一时间高度紧张,实际上也就是市委书记跟钟老大过不去。

很多人都替钟老大捏把汗,刘忠强也觉得过意不去,可钟老大却满不在乎:“怕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走得正,行得正,他市委书记能把咱们怎么样?”直到后来才搞清楚,原来市委书记不用刘忠强,是因为市公安局对一个女矿主管理火工品十分混乱的问题进行了严厉处罚,吊销半年的经营许可证,使这个小煤矿被迫停了产。当时,很多人来找主管公安局的政法委书记刘忠强说情,刘忠强是谁的面子也没给。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女矿主和市委书记还有那么一种“深层次”的关系。换句话说,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开口。因为刘忠强这小子的脾气跟钟老大一样犟,要是认准的理,连头牛都拉不回来。

矿业集团这次指派刘忠强来落实总局领导批示这件事,充分表明了组织上的坚决态度,再加上他本人的能力和与辛家的多年感情,不禁让辛局喜出望外。

“哎,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张大山嗓门大,把“还”字语气加得特别重。

“这位可不是应邀而来,而是硬要来的。”他拍着董俊才的肩膀说。

“他想辛家想得都快疯了,老跟我说,光能时不时地在电视上见到一面,已经十多年没看见真的啦,哈哈哈……”张大山基本上是说话就开玩笑。

“难道电视上的我是假的?来,董老兄,谢谢。”辛家边开玩笑边与老董握起手来。

“哎,我还得接着说,今天晚上啊,咱们得好好……”还没等张大山说完,周珍端着一盆红烧大鹅土豆块就进屋了。

“行了,行了,我的张大哥,别白话了,快,让大家快吃!快,倒酒呀!”周珍快言快语冲着张大山说。

二十九

周珍性格豪放直率,处人大方实在,办事雷厉风行,干工作是风风火火,在矿上,男人们都和她称兄道弟,叫她老周;女人们则亲切地叫她周大姐。

见周珍打断了自己的话,张大山打趣说:“行啊,老周,你的资格跟‘蔡畅蔡大姐’差不多了,啊!”

“你别臭美,言外之意,你成了李富春了呗,臭不要脸。”老周绝不示弱。

周珍1945年出生在平阳矿,小时候家里很穷,他父亲和张大山的父亲都是被日本鬼子俘虏后抓到平阳矿当煤黑子的。新中国成立那年她刚4岁,父母就在那一年当中先后过世了,是张大山的爹娘把她领回了家。她和张大山同岁,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后来,两人初中毕业后,由于张家的日子过得也非常拮据,张大山就下了井,周珍去食堂当了服务员。当年,初中毕业在矿上来说就算“高学历”了,再加上周珍虚心、好学、能吃苦,悟性又特别高,没几年,就把红案、白案的手艺活儿基本学到了手,在矿上也算数一数二的把式了。后来,矿上又先后提拔她当了食堂管理员、招待所所长、矿办公室副主任,主要负责机关后勤和对外接待工作。她退休后,好多个餐馆想聘她去管理,并许诺给高薪,可都被她谢绝了。而矿长请她去当家属委主任,她却愉快地答应了,但是前提有一条:要是给报酬坚决不干!矿领导知道她的脾气:“行,行,只要干就行,一切听老周的。”家属委的工作看似微不足道,其实十分烦琐,好多的事儿缠得矿长脱不开身,有时甚至耽误了矿上的大事,于是矿长想起了请老周出山。而老周呢,这一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是两眼一睁,忙到闭灯。婚丧嫁娶、邻里纠纷、家庭矛盾、助学扶贫、环境卫生、计划生育是面面俱到,用张大山的话说:“老周比我当年当矿长还忙!”几年下来,外边的钱分文没挣着,自己家里的钱反而搭了不少。对此,张大山依然挺满意:“行啊,挺好,省着待在家里没事总唠叨!”

其实,周珍最要好的姊妹是钟老大的夫人,也就是被辛家称为钟大婶的尹富华。她比周珍大一岁,属猴的。20世纪60年代初全国困难期间,家里饿得实在没法活,她爹娘便让她领着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投奔张大山的爹来了。她爹和大山爹在山东老家时都曾给一个地主扛过活,用大山爹的话说:“她爹是我的救命恩人。”后来才知道,有一次大山爹给地主干完一天活累得够呛,躺在炕上抽烟,抽着抽着就睡着了,等富华爹回来时,只见屋里的炕上到处是小火苗,满屋子是烟,大山爹也被呛得不省人事了。富华爹背着他就往外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哇”的一声缓过来了。这时,火也越烧越旺,要不是救得及时,地主的宅院和家底就得彻底烧光。

富华爹说:“老弟,快跑吧!越远越好,要不东家还不得打死你。”就这样,大山爹跑到了关外,而富华爹则被地主打了个半死,最后富华爹死死咬住“不知道”,也就不了了之了。

她们姐弟俩的到来,让大山爹娘喜出望外,但由于家境贫寒,缺东少西,要啥没啥,也只能是在嘴上体贴体贴。富华来冠东时,已经17岁了,长得眉目清秀,非常好看,可能是由于从小缺乏营养,这姑娘是又瘦又小,看上去顶多十四五岁。虽然身材单薄,但是她聪明能干、懂事明理。刚来时,正赶上冬天,她看见邻居小孩放学后都挑着土篮子去矸石山捡煤,她也跟上他们慢慢学会了,从此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姐姐叫上弟弟就走。两人个子矮,挑上担子老拖拉地,就把扁担钩子在扁担两头绕上一圈挑,每天一人捡一趟,捡得大山家房前屋后的煤堆像小山一样高。邻居的大娘大婶们都夸姐弟俩:“唉!你看人家爹娘养活的孩子,真能干,真会过日子。你看咱家那些个孩子,就知道玩儿,大山家真有福气呀!”

第二年春天,富华又领着弟弟上山开荒种地了,这里一大块,那里一小块,只要是能种地,又不毁林的地方,姐弟俩是见地就刨,就翻,就种。有一次,她们上山去铲地,由于地块太多转了向,急得大哭起来。后来,在一位大娘的指点下,才辨清了方向,种的地也一块块都找到了,姐弟俩破涕为笑。后来,富华把种的地块画了一张地图,有一天,大山爹看到了这东西,问:“这是啥?”回答说:“地图。”

大山爹说:“不对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都不是这样啊,我在井长办公室看过呀!”

富华忙说:“不,张爹,这是咱家种地的图。”

这点地儿虽不起眼儿,可忙得姐弟俩是整天不得闲,到了夏锄时节,更是起五更、爬半夜,有一天他俩竟然干了一天一宿没回来。起初开荒时,大山爹就没拦住,这会儿更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听,咋办?这不把俩孩子累坏了吗?大山爷俩一商量,和伙计们串了两个班儿,又叫上两个老乡帮忙,大山娘和周珍给送水送饭,全家上山,起早贪黑干了两天,总算按富华的地图把地全都铲完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流下辛勤的汗水,必然得来丰收的果实。秋天,这边边旯旯的三十多块地,少的只有三五垄,多则不过一分地,竟然打下六麻袋黄豆和七麻袋苞米,大山爹全家到了东北也未见过这么多的粮食呀!何况在这困难时期,至少全家两年不能再挨饿了。富华那个喜呀!乐呀!高兴呀!就别提了。只是大山爹高兴不起来:看把这俩孩子累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向他们的爹娘交代?于是,思虑再三,他决定先给他们姐弟找工作,再给富华找婆家。

三十

凭着大山爹这个20世纪50年代全矿务局唯一的全国群英会代表和全国劳模的名气,政府和企业还真是给足了面子,富华被安排到商店当营业员,她弟弟则被安排到矿机电科学徒当钳工了。过了一年,大山爹又开始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了,给富华找对象。他琢磨来琢磨去,想了好长时间,最后选中了一个人家——钟家,钟老大。大山爹和钟老大的爹是一个采煤工作面的伙计。后来大山爹当了井长,老大爹当了段长,平时,两人时不时地你上我家,我上你家的喝上两盅。老大爹一上张家就能见着富华,一劲儿夸这姑娘又会说话,又能干活,又懂礼貌。钟老大和大山也在一个采煤段,时不闲儿也互相是你上我家吃顿,我上你家吃点,钟老大对富华印象也挺好,一直把富华当妹妹看待。这喜欢归喜欢,但是,跟谈婚论嫁可是两码事儿。怎么办?经过一番考虑,大山爹决定从老大爹那儿打开缺口,主动出击。一天,老哥俩儿又凑到一块儿在大山爹家喝上了,大山爹有意安排富华忙前忙后地伺候着。

老大爹禁不住地又夸起富华来:“这姑娘真好,比我那几个崽子都懂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山爹马上来了个顺水推舟:“哎,我说老兄,把富华介绍给老大当媳妇咋样?”

老大爹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感情好,可不知道人家富华愿意不愿意。”

“富华的事我去说,只是老大那儿……”

还没等大山爹说完,老大爹就说了:“老大那儿怎么了?我是他爹,我说了算!”

大山爹知道,在家里老大爹那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但是,毕竟两家太熟了,别亲戚不成成冤家。所以大山爹还是说:“老兄,这事千万别勉强孩子,回去最好是商量商量。”老大爹嘴上答应着,心里的主意早已拿定。

当天晚上,钟老大下班刚进门,老大爹就开始跟老大“商量”了:“老大呀!”

“爹,啥事?”在爹面前钟老大从来都是毕恭毕敬。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我跟你张爹给你相中了一个,你看过几天选个日子就把婚事办了吧?”老大爹在给他下命令。

“啥,结婚?姑娘家是谁呀!”钟老大一下了懵门儿了。

“尹富华,怎么,相不中?”老大爹要口供了。

“这人……人倒是挺好,就是身子太单薄了……”钟老大不敢大声,磕磕巴巴地嘟嚷着。

“你妈当年比她还单薄呢,你看现在,像个肥贼似的。”老大爹看着钟老大的妈说。

“你有事说事儿,当着孩子面埋汰我干啥?”老大的妈埋怨着说。

老大爹又说话了:“说人家长得单薄!也不看看你自己,还是个什么壮实人呀!”这句话把钟老大噎得一句嗑儿也没有了。

其实,尹富华也觉得钟老大人是挺好,可就是长得又瘦又小,哪像大山,长得那么高、那么壮、那么结实。富华对大山倒是没什么非分之想,因为她知道大山和周珍已经订婚了。她只是心里这么比较着。再说了,钟老大又长得特别的白,她觉得长得白的人不可靠,于是就对大山爹说:“张爹,人不都说嘛,‘小白脸,没好心眼儿’。”

“净胡扯,谁说的?”大山爹一瞪眼,富华也就再啥也不说了。那时尽管《婚姻法》已实施多年了,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相当一个时期,尤其在当年人们的思想意识中,仍然是根深蒂固的。

就在钟老大和尹富华马上要结婚的时候,周珍突发了一场大病。起初,周珍连续几天高烧,直说胡话。后来又持续低烧,不停地咳嗽,而且痰中带血,身体极为虚弱。到医院看病,由于当时的设备和水平都很有限,有的说是重感冒,有的说是肺炎,有的说是肺结核。怎么办?大山爹和大山都得上班,大山娘身体又不好。于是,富华和钟老大一商量,决定把婚事放一放,由富华把伺候周珍的担子担起来。这一来,可把富华累得不轻。早晨,她用家里的一个破平板车把周珍送到五里多地远的医院,然后去商店上班,中午还得把打完针的周珍接回家,由大山娘帮助照顾着。晚间下班,富华回家又得做饭,又得给周珍熬药,又得整夜陪着周珍睡,伺候她上厕所。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周珍的病治好了,可富华却累倒了,坐下了腰腿痛的顽症,直到现在还经常犯。事后,周珍逢人就说:“富华姐对我的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就是亲爹亲娘、亲兄亲弟、亲姐亲妹还能怎么样?”

因此,多少年来两家一直走得比亲戚还近。他们两个家庭各自组成后,钟老大多年来一直是步步升迁,张大山则紧步后尘,也就是说他俩的职务始终差一级。但是,等到钟老大当局长后,张大山的距离就拉大了。因为当时提拔干部有了硬性规定:副局长候选人必须是大学本科学历,年龄在45岁以下。而当时张大山是49岁,在职读的煤矿学校,中专学历。因此,显然不够“条件”。而武浩新、徐明淮虽然为人、资格、能力、水平与大山相差很远,可是由于学历高,年龄小,机会好,就这样被提拔上来了。

钟老大万万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当年对他俩的举荐,却给自己留下了后患。

尹富华和周珍从来没有因为各自分别是局里和矿里的“第一夫人”而趾高气扬,她们除了干好各自的工作,整天就是操持家务,孝敬老人,带好儿女,心态与当初一样。尤其是她俩从不参政,很多人想找局长、矿长办事托她俩帮忙时,她俩几乎异口同声:“我可不敢,还不得跟我急眼哪!”她俩跟家人、同事、邻里都相处得十分融洽,用老百姓的话说:“一点没有官太太的架子。”她俩听了,为之一笑:“俺当初嫁的是男人,不是嫁的局长、矿长。局长、矿长不也就是个男人?”

钟老大和尹富华生了一儿一女,孩子都十分省心。让钟老大唯一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儿子个头太矮,时不闲儿的就叨咕这事儿。有一次,这话又来了,儿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这事儿怨我呀?”钟老大不自觉地瞅了瞅尹富华,富华说:“看我干啥?种苞米还能长出高粱来?”从此以后,钟老大再也不提这茬了。

张大山和周珍除了辛家这个干儿子外,还有一个儿子。小伙子矿业大学毕业后,放着组织分配去煤矿搞技术的活儿不干,非要干个体小煤矿或者发个煤什么的,这让大山十分伤感……

小煤矿,正是冠东的小煤矿,再具体点说,是冠东矿区范围内的小煤矿,它不仅中止了钟老大一生的仕途,而且给张大山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看来,小煤矿作为今晚宴席上谈论的主题,那是必然的了。

三十一

张大山按照周珍的“指示”,张罗着让大家按主次围桌坐好,又拿出来了两瓶52°的精品五粮液,由王帆给大家一一斟满,给钟夫人则倒上了茶水。随后,这菜就一道道地上来了,除了刚才的大鹅烧土豆,又端上来了小鸡炖蘑菇,酸菜氽白肉,鲤鱼焖豆腐,外加四个素炝菜,菜做得是色、味、香、型样样俱佳,炖菜都摆出了造型,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增。

“首长,说话吧!”这是张大山对钟老大的一贯尊称。

“哎!别搞错了,这是在你家,是你做东,怎么?是想让我买单咋的?”钟老大开侃。

“好好好,我来我来,其实我刚才也就是让一让,跟领导在一起就餐就得谦虚点儿,对吧?”大山自己下台阶。

“大山,你别白话了,赶紧的,菜都凉啦!”钟老大笑呵呵地催促他。

大山站了起来,端起酒杯,话说得十分深情:“我儿子辛家和他的林冬、王帆这小哥俩挺长时间没回家来了,也好长时间没和钟局及大家见面了,既然是在家,咱们就要有点家庭气氛,喝点家庭的小酒,唠点家庭的实嗑儿,讲点家庭的感情。来,干了!”

大山祝酒还是像当矿长时处理工作那样干净利索。说完,举起倒满一两半酒的杯一仰脖就喝了进去。大山是左手端杯,其他人就得以此类推,这是煤矿喝酒的老规矩。这酒席顿时活跃了起来。

让人想不到的是,大山突然说了一句:“讲究,讲究,真讲究!”

辛家把酒刚喝进嘴,还在咽和不咽的节骨眼儿上,听了这句嗑儿,乐得一下子就把嘴里的酒喷到了地上,赶紧跑出了屋去,干咳了好一阵子,进屋脸和眼睛还红红的。大山这句话让大伙儿乐得都快把房盖鼓起来了。只有钟老大夫妻俩,只知道跟着笑,不知道咋回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俩人还直问大伙在笑啥。

“王帆,你给老领导夫妻俩讲讲,你说啥说得明白。”张大山的语言夹杂着山东腔上来了。

王帆这个晚辈见了老领导有点儿不大好意思。

“说!今天咱们在家里喝酒,打破清规戒律,既然咱这桌有爷们,又有哥们,那咱们互相就是爷哥们。”看来钟老大也高兴了,一劲儿催着王帆:“把煤矿一线工人的磕儿都说出来了。”大家也都催着王帆让他快点说。

王帆说:“好,我学不好的地方,张爹你补充。”冲着辛家的关系,王帆也一直这么称呼张大山。接着就讲开故事了。

有一个小煤矿的矿长挣着点钱,就愿意找女人。一天趁她媳妇去省城的机会,把一个女人带回了家。恰巧,这天学校放假,儿子没上学,孩子在家也太碍眼了!

也别说,这个女人反应倒是挺敏捷,顺手掏出来了五十元钱,对小孩说:“给,咱们俩头一回见面,阿姨也没给你带啥礼物,自己喜欢啥就买点啥吧!”意思是把小孩子赶紧支出去。

孩子接过钱,还敬了个礼:“谢谢阿姨!”转身就跑下了楼。

这个小矿长直表扬这个女人:“行,真有两下子!”

可没过多一会儿,孩子就回来了,原因是这小孩儿拿着五十块钱去了游戏厅,本想赌博赢两个,可没想到三下五除二,嘁里喀喳就输光了。

小矿长问明原因,就说了:“你这孩子,你阿姨给了你五十块钱,多‘讲究’啊,未承想你……”

还没等他说完,他儿子就说了:“爸,五十块钱还‘讲究’啊!昨晚领我妈上省城的那个小矿长叔叔,那天来咱家,当时就给了我一百块,那才叫‘讲究’呢……”

还没等王帆讲完,满屋子里的人乐得已是前仰后合,钟老大和他老伴儿乐得眼泪都出来了,钟老大哪听过这样的笑话!

张大山提议大家为笑话讲得好每人又喝了一大口。接着说:“王帆这只是一个版本,这‘讲究’还有一说,你再跟大伙说说。”

王帆说:“这第二个版本要我讲,那可是班门弄斧。最有发言权的是这位。”他捅了捅挨他坐着的林冬。

一听这话,不管老的少的,借点酒劲儿就开始起哄了:“来,欢迎欢迎!”钟老大带头鼓起掌来。多少年都没见过他这么高兴了。

“张爹,”他也开始这么称呼张大山了,他是冲着辛家和王帆这么叫的,“我往后这么称呼您行吧”?

“行,那咋不行,你们看,又多了一个儿子,哈、哈!”大山高兴得又把大嘴咧开了。

“那好,大山,为了你又多了一个儿子,你把杯中酒全干了。”钟老大命令说。

“然后,由林冬再‘讲究,讲究’!”看来,钟老大也听上瘾了。张大山端起杯子一口喝了进去,林冬这个老蔫,也开始慢声拉语地讲上了。

“说有一年春节前的这么一天,一个县的煤炭局长召集十几个小煤矿的矿长去局里开会。由于这些小矿一年来安全、生产、经营都不错,尤其给县里缴了不少税,县长表扬了局长,局长决定慰劳慰劳这些矿长。为此,特意在县宾馆摆了两大桌。这些小矿长虽然饭馆、舞厅、浴池没少去,可是哪见过这么正规的大场面哪?又听说县长一会儿还要来敬酒,就更有点紧张了。再加上宴会厅里是白墙、白窗帘、白桌布、白手绢,而且每只酒杯里还插着白纸巾,这干净劲儿更让这些小矿长脑门子都出了汗。煤炭局长一看这架势,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顺口来了一句笑话:‘怎么样?讲不讲究?讲究吧!’小矿长们一听局长这么问,马上随和着:‘讲究,讲究,真是太讲究了。’没过多久,这位局长要陪同县长去其中一个小煤矿检查工作,并说领导可能在矿上吃点便饭,还一劲儿强调一定要简单随便,一定不能去饭店,否则就不吃了。提前一天接到电话通知后,这位小矿长就说了,上次在县里吃饭,那可是真讲究,这次领导来到矿上,咱也一定要讲究讲究。然后,特意召集矿上几个人开了个会,如此如此布置了一番,并说明天上午要亲自检查看准备得怎么样。井口的弟兄们自然是起早贪黑忙活得够呛,一个井口小食堂,平时也就坑长和几个人吃口饭,从来没摆过什么大场面。大家一看矿长要求得这么严,只好一样一样地按矿长要求去准备,他们的想法就一条:千万别挨矿长骂!午饭前,这位小矿长一检查,从灶房到餐厅准备得还真不赖,特别是餐厅也是全屋上下一片白,真有点讲究劲儿。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了问题,每个杯子里都没插白纸巾。于是,他忙三火四地说:‘我去买,你们赶紧把其他事干好就行了。’说完,亲自开车就走了。等县长、局长检查完工作进了餐厅一看:‘嗬,真不错,跟县宾馆差不多。’这小矿长听了局长这句话,心里那个美呀,就别提了。还一劲儿问领导:‘怎么样?讲究吧?’等领导落座后,县长往杯子里一看,顿时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边笑边问小矿长:‘这是咋的?这也太讲究了,你要把我们全喝吐血呀!’大家往杯子里一看,原来杯里插的不是白纸巾,而是妇女用的安尔乐。”

林冬话茬还没落,大家乐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钟老大、尹富华捂着肚子笑着跑出了屋。

三十二

钟老大好长时间没到过这么让人心情放松的场合了,跟这帮年轻人说说笑笑,简直像倒退了二十年。听完故事,他开怀大笑,举杯提酒:“干,干了,为了‘讲究’,都给我干了!”自己首先一饮而尽。

辛家心里十分清楚,张大山——他干爹的开场白句句没离开“家”字,这一则是别让自己有啥顾虑,因为是回家来看老人了,别人就是知道了也有话说不出;这二来呢,是别让在座的其他人有顾虑,今天在座的人都相互信得过,能说点实在话。再就是用“讲究”二字引发大家听笑话,句句没离开小煤矿,很明显,这是让大家今晚唠嗑别跑了题。想到这,辛家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暖流,借着点酒劲,就把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思路、想法,特别是为什么今天到家来和准备一一与大家见面的打算,敞开心扉,实实在在,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事怕将过比过,人怕将心比心。辛局的话不仅言语到位,更重要的是靠真心实意打动了在座的各位,特别是钟老大的心。钟老大感到,辛局谈总局领导批示时,是以工作的角度说的;在征求对33个小煤矿实行关闭意见时,是以部下的角度说的;在求得对他这次来冠东工作给予支持时,是以晚辈的角度说的。面对这样的坦诚、信任和期待,钟老大也把长期压在心底的心里话毫无顾忌地充分表白了出来。

“辛家呀,还有林冬、王帆你们都在。”钟老大说话了。“今天在座的也没有外人,刚才听了辛局的一席话,有的让我感慨万千,有的让我追悔莫及,有的让我痛恨不已呀!”

“先说这痛恨不已吧!你们知道我最痛恨那些不具备安全生产基本条件的小煤矿,因为它们破坏了国家资源,威胁了咱们大矿的财产和职工生命安全,影响了许多行业和部门的廉政勤政。咱就说吧!这些年冠东一些乌七八糟的官场的、民间的、社会的不良风气,哪个不与我说的这些小煤矿有关?什么“大晃子”“二狗子”“三驴子”“四拐子”“五毛子”……你们就听听这些个名吧!他们中间以前最好的人都是小偷,根本都不知道煤在地底下长得啥样,这样的人能办煤矿?为了达到能够出煤的目的,整天不就是靠吃、喝、请、送,拉关系,挖门子,走路子吗?可就是这样的人,却能到处攀上高枝。最可恨的是有些领导干部,就像整我的那位黄副省长吧,竟然与这伙子人勾搭!”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子,这可是几年来钟老大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透露实情啊!钟老大喝了一口茶,又说开了:“哪有个国家高级领导干部的样子,真丢派!有话还不直说,今天找这个跟我求情;明天找那个让我帮忙;后天,小矿主‘四拐子’又打着他的旗号跟我借电缆、借器材、借设备。那个‘四拐子’说黄副省长是他舅。我说啥舅?他说表舅。后来一问,这小子是黄副省长在冠东一个女人八竿子扒拉不着的一个远亲,跟黄副省长是怎么表也表不着。为这事儿,我曾亲自打电话问黄副省长是怎么回事,他还支支吾吾不说实话。”

三十三

钟老大说的这个黄副省长叫黄超仁,是土生土长的冠东人。大学毕业后,在冠东一个中学工作过一段时间,当过老师、教导主任和校长,后来当过乡长、县长、市长,又当了副省长,这些年他可谓平步青云。本来当年副省长的人选并不是他,可是,他赶的机会好,当时的条件是必须大学本科学历,年龄45岁以下,正厅级提拔三年以上,用这个杠一卡,他就坐上了这班车。什么资历高的,能力强的,工作好的,统统都被卡在了杠外边。起初,这个人口碑还不错,原因是这小子阳奉阴违搞得好。比如,汇报能汇报到点子上,每逢上级领导来检查,他总是能把领导来的意图,通过各种渠道搞清楚,然后让秘书班子认真准备,接着他把要点背得滚瓜烂熟,一时间,他的汇报水平在全省堪称一绝;再比如,作秀能做到点子上,他几乎天天下乡、下企业、下基层,虽然坐车到那儿一转悠就走,但架不住媒体能夸大其词,几乎是影子天天上电视,消息日日上报纸,声音时时上电台,在百姓眼里是亲善爱民的好干部;还比如,说话能说到点子上,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让你心里舒舒服服的,在人们的眼里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容易让人亲近。但是,一了解内情,他就现了原形。他从来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就为‘四拐子’小煤矿的事,这黄副省长在国家把统配煤矿刚下放到省里时,就开始对冠东矿务局下了狠茬子。在省领导面前,一劲儿说冠东矿务局领导班子的坏话,特别是说我钟老大市场观念不行,领导思路滞后,改革转制缓慢……要从市里派一个思想解放、勇于进取、务真求实的领导干部当局长。而且还说冠东矿务局要作为全省的一个调整班子的试点,如果成功,各矿务局领导班子都要按照冠东矿务局的模式去配备。”钟老大说话直言不讳。

“这不是胡说吗。你们大伙儿都知道,市委来接我这个局长职务的那个副书记,他知道井口门往哪儿开吗?他见过煤是怎么出来的吗?他懂得煤矿什么叫安全,什么叫生产,什么叫经营吗?全省煤矿要都换成这样的局长,党和国家煤炭工业得损失多少?煤矿职工的罪得遭多大?企业最后这个摊子得乱到什么程度?”钟老大用一连串的提问在表述自己的观点。

“辛家呀,你对这个小子还不太了解,因为你跟他从未有过什么接触。”张大山插上了话。

“大山,你接着说吧!我歇会儿。”钟老大说。

三十四

按照“旨意”,大山又娓娓道来:“你们都知道,这小子叫蒯春海……”他刚开个头,就被董俊才打断了,这位工人出身的工程技术人员,说话也是那么直来直去:“哎,各位,知道这姓怎么来的吗?”这下把大伙都问住了。他诡异地笑了:“蒯春海这小子没爹,是个野种。”

“净胡扯!”钟老大说,其他人则抿着嘴儿乐。

“真的,这可是真的,”老董那个肯定劲儿,好像他亲眼所见。“他生下来后,他娘想,这孩子虽然没爹,但也得有个名字呀!然后就去找一个先生。老先生问明情况,就说了:‘让我起名倒可以,但是你得跟我说实话。’孩子娘说:‘行!’先生就问了:‘你跟过几个男人哪?’‘三个。’‘都姓啥呀?’‘姓啥不知道,光知道外号,一个叫‘大刀把子’,一个叫‘大双月子’,还有一个叫‘大草帘子’,也有人经常喊他‘大三子’。”

“哈哈哈……”大伙一下子把眼光投向了张大山。

“小董,你小子把我扯上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大山急了。

“哎,这世上叫大山的多了,再说人家是排行老三的“三”,跟你有啥关系?”小董开始胡编了。

董俊才又接着说:“先生一听说,那这孩子就姓蒯吧!为啥呀?一个叫大草帘子,把草字头放在上边;一个叫大双月子,这双月,就是个‘朋’字,放在下边,一个叫大刀把子,把它立在右边,这姓不就出来了吗!”

这笑话可把大伙逗得不轻,钟老大尽管听得挺解气,但还是说,这是谁给胡编乱造的。董俊才是光笑不说话。大山接上话茬了:“大家听听这笑话,就知道这小子的为人了。这么多年老百姓谁给局长编过段子,可见这小子是太不得人心了。”大山讲什么事都绘声绘色。

张大山接着说:“老百姓管这小子叫‘三玩’干部,就是玩嘴、玩人、玩轮子,这玩轮子说白了就是瞎忽悠。”

“就说这玩轮子吧,这小子到矿务局任职后往外放风,说自己不愿来当这个局长,市委书记也不舍得放他来……这小子真是风大不怕闪了舌头。他在市里干得简直就成了臭狗屎,别说市委书记,就是市委、市政府所有的人都巴不得他快点滚!市委书记不同意他来,是怕他来了把矿务局的事业给毁了。而他自己呢,唯恐自己来不上,跑到省里找黄副省长一去就是十多天。这黄副省长是今天指点他找这位,明天又引见他找那位,天天吃、请、送,该谈的,该找的,该拜的那真是用足了功夫。大家都清楚,这小子以前一直是黄副省长在冠东当市长时的秘书。老黄那一招一式他可全学到手了,尤其是得到了两件珍宝!”

大家用疑问的眼光瞅着张大山。

“这两件珍宝,就是好马、快刀。马是什么马?溜须拍马;刀是什么刀?两面三刀。就是凭这个,老黄硬是一步一爬到了副省级,蒯春海也一点一点爬到了副厅级。而这回还是凭着这一手,又当上了矿务局的局长。你们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再说玩嘴吧。这小子是真能说,也真会说。说话有点京味、有点津味,还有点冀味,你问他老家是哪儿的,他不说,让你猜,你一猜到这三个地方,他就说差不离儿。一听他这么说,老百姓就来嗑儿了:差不多呀!就像他这么能耍嘴,跟这仨地方任何一处的不三不四的人都差不多,人家不都说什么地方出油子、什么地方出嘴子、什么地方出狗腿子嘛!可这小子玩嘴也有玩漏的时候,结果丢了大人。一次国家有个部委的领导来听汇报,他本来就不懂煤矿,照着汇报材料念就得了呗,不,他还穷嘚瑟,脱稿瞎白话,把煤矿说成了‘炭矿’,把采煤说成了‘出炭’,这位领导纳闷儿了,这局长是中国人吗?怎么对煤矿净说些日本词儿呀!”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最后说说玩人吧。这小子把冠东矿务局坑得可不轻,风气全让他败坏了。以前,钟老大在这儿,咱们啥时候提干部收过钱、收过物、收过礼?可这小子一来就把他师傅老黄那一套带来了:要想富,动干部,光研究,不公布。什么人、财、物,产、供、销全都换人了,尤其是办公室主任王帆可让他整得够呛!至于我嘛,我一看形势,赶紧有自知之明吧!所以提前退居二线了。后来我才弄清楚,跟‘四拐子’有点远亲的那个女人是新局长大人的所谓的小姨子,而这女的又是黄副省长的‘铁情人’,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至于再深层次的,我今天就不说了,慢慢地大家也就全清楚了。来来来,光听我白话了,再来一口,我打样儿!”大山又端起了酒杯。

大家跟着喝了一大口酒。

今天,大家都感到,这喝的、说的、听的太过瘾了!简直就是对冠东矿务局阶段性历史的分析、归纳和总结。

三十五

“老局长,您还没说完呢,您讲得比我干爹还有意思。”辛家捧着钟老大。

“好,我再接着说几句。”钟老大点着了一支烟。

“我接着说说我的第二个感受追悔莫及吧。日本电影《追捕》中有句台词:‘作为检察官杜丘东仁,犯下如此罪行,真是追悔莫及……’引发了我的同感。刚才,张大山说了很多,但有一点要挑明,就是蒯春海非要来当这个局长的问题。黄副省长被‘双规’后,他自己主动交代了此事,说蒯要来当局长的目的主要有三:一是为官,想借此晋升个正厅级,后来来了才知道,企业干部现在已经没有级别了;二是为权,因为在市里他永远也当不上‘一把手’,在他的眼里,当不上老大就永远说了不算;这三嘛,就是为钱了。他想明里暗里地把同他所谓小姨子和他老婆有关系的三个小井扶持起来:一个是“四拐子”的,一个是武浩新侄子的,一个是徐明淮所谓小姨子的,其实,蒯、徐二人所谓的小姨子是同一个人。后来才知道,这三个人都和蒯春海的老婆是亲戚套亲戚的关系。他之所以贪财,是因为这几年为了往上爬,钱没少送,他老婆得了乳腺癌钱没少搭,他为保送儿子上大学走门子钱没少花。他支持小煤矿也不能光开这三个呀!那不露馅了?所以只要有关系、有门子、有能说上话的找到他,就一律批准,使咱们当年整治小井的成果功亏一篑。我之所以追悔,核心就是这个问题,如果当初下决心把这些不具备安全生产基本条件的小井都鼓捣黄了,不就没有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了吗?

“再就是对武、徐二人的问题,我也是心太软了,当初煤炭部安书记他们立案查我那是假,而调查他俩才是真。可我横挡竖拦不让查,最后只是把当时造谣说我当不上局长的那个叫‘马大喇叭’的女人给查出来了。我替武、徐他们俩说好话,担责任,做保证,可他俩是不领情也不道谢,并且我行我素照样干,后来是谁也保不了,也没人保他们了。怎么样,前些日子,终于让辛家手下的江东监察分局局长张青率人把他俩的所作所为全都给查出来了吧?

“作为冠东矿务局前任局长钟思进——钟老大,我犯下如此罪行,真是追悔莫及……”他自己诚恳地检讨,大家都嘿嘿地笑了。

“至于我的第三层意思——感慨万千嘛。”钟老大把做报告的语言风格拿到了酒桌上,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他。

“就是我在位时,关井未了意愿,心中很是遗憾;留给后人麻烦,极为忐忑不安;但愿成功在即,尽快一扫狼烟。”

随着钟老大的话语落音,一阵掌声热烈地响起,把酒局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三十六

一看大家的情绪渐渐平复,酒局也进行到尾声,这时,刘忠强坐到了辛家的旁边,他把上次辛局走后,市政府、江东分局和矿务局如何按省调查组的要求对33个具备关闭条件的小煤矿进行了补充调查,又责成有关部门提供了翔实资料,且已形成了联合调查报告的情况做了简要汇报,并说如果辛局这次不来,几家已约定月末就要赴省城当面报告。

董俊才也凑上来说:“上次你们调查时,我去找你没见到,我把这些小煤矿地测的情况都交给王帆了,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我一看那些图面,再看文字说明,就知道是出自你的高手哇,你可真不愧为冠东首屈一指的地质测量专家啊!”辛家既感激又赞许地说。

老董退休后,曾被冠东一家煤矿咨询公司请去,专门负责地质测量技术。在一年多的实际工作中,老董发现许多小井特别是这33个小煤矿几乎是个个超层越界,地质测量结果出来后,这些小矿主个个傻了眼,接着又发了火,威胁恐吓逼着老董改图、改数、改说明,最后连咨询公司经理也服了软,一劲儿找老董,意思是不是抬抬手。老董气坏了:“让我实实在在了一辈子的人去撒谎?我走行不行!”说完我不干了行不行,我不伺候你们了行不行,一甩袖子走了。但是他却把自己一年来的心血——所有地测资料完完全全地复印保存了下来,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

按照事先的商定,散席后,钟老大非要王帆去他家,老局长和老办公室主任还要打打扑克,唠唠嗑,说说两人的心里话;辛家则留在张大山的家,与老爹老娘私下再亲热亲热;林冬则随着表哥刘忠强到宾馆的宿舍住,刘忠强说半夜与表弟还要喝点夜啤酒。

“半夜?啥时候是半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钟老大说。

大家一看表,已经将近十一点半了,不禁又都笑了起来。

辛局和大山一家把钟局与各位送出门外,一一握手言别,内心十分感慨:虽然时近午夜,万籁俱寂,但是皓月当空,星光灿烂。既然黑夜中都有星辉,那么,黑暗过后必然是光明……

送走众人,回到屋里,周珍、大山和他们的儿子开始打扫“战场”,辛家伸手,他们执意不让。这时,辛家不由得惦念起“黑章”来,不知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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