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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花死了。大黑不能做谈心的人,不免有些寂寞之感。幸好我在人类中交到了朋友,也不至于那么寂寞。前些日子,有人向我家主人拜托,将我的画像送与他。这几日还有人专门送给我冈山的特产吉备团子[25]。随着人们对我的关心越来越多,我都近乎忘记自己是只猫了。不知什么时候,比起猫,我好像更是接近于人类了。想要聚集同族向两条腿的先生讨伐的心情,在这两天也再没出现过。不只是这样,我还时常觉得自己已经进化成人类中的一分子。我并没有轻蔑同族之意,只是想与自己性情之处靠近些,寻得安身之所。若是因为这样而被评说成变心、轻佻、背叛的话,可是很为难哪。倒是那些会用这种话骂人的人,大多是不懂随机应变且心胸狭隘的人。我既然已经脱离这些猫的习性,自然是不能一直拘泥于小花和大黑之间,而是该站在和人类同等的位置去评价他们的思想和言行。这也不过分吧。只是主人依旧是将如此有见识的我当作一般的猫儿,竟一言不发地当着我的面吃光了吉备团子,真是可惜。似乎照片也未拍送给别人。虽说不满是不满,但是毕竟主人是主人,我是我,互相之间的见解有所不同也是没有办法的。我现在处处向人类靠近,对于那些已经没有交集的猫的近况,一时也无法描绘。还是仅谈些迷亭、寒月的事吧。

今天是天气很好的星期日,主人慢悠悠地踱出书房,将笔墨纸砚摆放在我的旁边,就势趴下,口中还振振有词。这些奇怪的声音大概是为书稿的序章做铺垫吧。仔细看去,不一会儿便写下大大的“香一炷”三字。这是要写诗?俳句?“香一炷”对主人来说未免太过于洒脱了。说时迟、那时快,主人已经另起一行写道“一直就想写些关于天然居士的事情”。写完之后便就此停笔不动了,他拿起笔歪着头,似是没有想到什么可以写的,便舔了舔笔尖,弄得唇舌都黑乌乌的。接着在纸上画了个圆,在圆上点了两点,加了对眼睛,在圆的正中画了小小的鼻翼当作鼻子,在鼻子下写了个“一”字就算嘴巴了。这下既不是文章也不是俳句了。主人可能也觉得嫌弃,几笔将脸涂了。主人提笔再次改行。似乎在主人看来,只要改行重新写就能写个诗、赞、语、录出来。不一会儿,便一气呵成地写下“天然居士是个研究空间、喜读论语、好吃烤薯、还流鼻涕之人”。何等的乱七八糟。主人毫不犹豫地读了起来,读完还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有意思。”又说道:“还流鼻涕,是有点尖酸了,画掉好了。”遂将这句话画掉了。画了一条,又画了第二条、第三条整齐的平行线,画到别的行上也不在意。画了八条线也没想出来什么,这次放下了笔捻着胡须。他用力地将胡须上下捻扯着,像是这样就能捻出一篇文章来。这时女主人从茶室走来,正正好好地坐在主人鼻尖前:“老公,那个……”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像是在水里敲着的铜锣般。

女主人似乎觉得这个回答不入耳,又重新说道:“那个,老公……”

“什么事呀?”主人这回将大拇指和食指放入鼻中,拔着鼻毛。

“这个月的零用钱有点不太够……”

“不该不够用啊。药费已经付了,书店的钱上个月不也给了吗?这个月该有剩余。”说完,像看天下奇观般望着拔下的鼻毛。

“可是,你又不吃饭。净吃些面包,还蘸果酱。”

“吃了几罐果酱了?”

“这个月买八罐了。”

“八罐?我可不记得我吃了这么多。”

“不只有你,还有孩子们。”

“再怎么吃,也不过五六钱的东西。”主人一派淡定,将鼻毛一根一根小心地放在稿纸上。因为附着鼻涕,鼻毛像针一样直挺挺地立着。主人有了这意外发现,“呼——”地吹去。由于黏性太强鼻毛竟没有飞走。“真是顽固呢。”主人拼命地吹去。

“不只是果酱,还有些不得不买的东西呀。”女主人的不快已经写满脸上了。

“可能是有吧。”主人又将手指深入鼻中,使劲地拔着鼻毛。有红的、有黑的,种种颜色交杂中有一根纯白的。主人大吃一惊,用手捏起鼻毛,直直地伸到妻子面前。

“哎呀,真是讨厌。”女主人一手掩面,一手将主人推回去。

“快看哪,鼻毛中的白头发啊。”主人一副颇有感触的样子。女主人也被这模样的主人逗笑回茶房去了,似不会再提起经济问题了。主人依旧沉醉在“天然居士”中。

用鼻毛赶走了妻子的主人,还不能就此安心。主人一边拔着鼻毛一边想在稿纸上写些什么,焦躁之余也难以下笔。“好吃烤薯也有点画蛇添足,割爱删了吧。”这句话也被抹杀了。“‘香一炷’也有些唐突,也别要了。”主人毫无怜惜之意地下笔画掉,只剩“天然居士是个研究空间、爱读论语之人”一句话。主人虽觉得看似有些太过简单了,但实在是麻烦,干脆不写文章,改写铭。他气势十足地在稿纸上几笔画了朵拙劣的兰花,费心写的话也一字不剩。又将稿纸翻过背面,“生于空间、探究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也。”一连写下这些意味不明的语句。这时,迷亭走了进来。

迷亭视别人家如同自己家一般,不需别人带领指路,贸然进来了。不仅如此,他有时还会从后门飘然而至。担心、客气、顾虑、操心什么的,他在出生时就一并丢掉了吧。

“还是巨人引力吗?”就那么站着问主人。

“是啊。但也不能一直写巨人引力,现在正在写‘天然居士’的铭呢。”主人煞有介事地说。

“这‘天然居士’也果然是和‘偶然童子’一样的戒名吗?”迷亭依旧扯些有的没的。

“还有‘偶然童子’这东西?”

“没有吧。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有的。”

“‘偶然童子’虽然是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这‘天然居士’你可是知道的。”

“到底是谁起了‘天然居士’这么个名字?”

“就是那个曾吕崎啊。大学毕业后,去读研究生了。研究‘空间论’这么个课题,因为过于用功,得腹膜炎死了。再怎么说和我也是好友啊。”

“是好友也好,我也不会说些难听话。但是到底是谁把曾吕崎给弄成这么个‘天然居士’的?”

“我呀,我给起的名字。因为再没有比给和尚起的戒名俗气的了。”主人对‘天然居士’这样高雅的名字很是自满。

迷亭笑道:“嗯,把你写的墓志铭给我看看。”顺手将稿纸拿了起来,大声读起来:“什么呀……生于空间、研究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也。”又评论道:“确实不错,符合‘天然居士’一名。”

主人很是开心:“是不错吧。”

“这个墓志铭应该刻到腌菜缸的石头上,像举重的锁石一样扔到佛殿的后面。这样一来高雅,二来‘天然居士’也能升天了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呀。”主人很是认真,“我去去就来,你先逗逗猫吧。”主人不等迷亭作答便如风般离去。

不想我竟被命令接待迷亭,总不能冷着脸。于是我试着“喵——喵——”撒娇跳上了迷亭的膝盖。

“哟——,胖了不少啊。哦哟哦哟。”迷亭粗鲁地揪住我的后脖颈儿,将我吊起。“腿这么耷拉着,怎么也不像抓到过老鼠……夫人,这猫抓到过老鼠吗?”似乎光捉弄我还不够,他向隔壁房间的女主人搭话。

“抓老鼠就算了,倒是吃了年糕会跳舞呢。”不承想女主人竟揭我老底。

我虽被吊在半空,但也多少感到不好意思。迷亭还不把我放下。

“倒是长了张能跳舞的脸呢。夫人,这等样貌的猫可是不能掉以轻心哪。像极了以前的通俗图画小说里的猫怪。”迷亭又随意说着些话,频频地向女主人搭话。

女主人很是为难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出房间,重新倒茶放到迷亭面前:“看您很是无聊,他应该快回来了吧。”

“这是去哪里了呢?”

“他去哪里从来都不曾打招呼,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去医生那里了。”

“甘木医生吗?甘木医生被这样的病人缠着,真是灾难哪。”

“是呀!”女主人并不接话,只是简单地回答。

迷亭却没有半分尴尬:“他最近怎么样?胃有好些吗?”

“说不上好坏。再怎么找甘木医生看也好,照他那样净吃些果酱,胃病能好就怪了。”女主人话中透露着不满。

“那么喜欢吃果酱吗?简直跟小孩儿一样啊!”

“还不光是果酱。最近还吃起萝卜泥,说是什么治胃病的药……”

“还真是意外呀。”迷亭稍作感叹。

“说是在新闻上看到萝卜泥里面有帮助消化的酶。”

“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抵偿果酱带来的损害了,还真亏他能想得出来呢。哈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控诉,反倒很是开心。

“这几天还让孩子们也吃……”

“果酱吗?”

“不,是萝卜泥……还说‘宝贝们,过来,爸爸给你们吃好吃的’——本想着他偶尔还会疼爱下孩子们,谁知道净是干些蠢事。两三天前吧,还把二女儿给抱上了衣橱……”

“是有什么打算?”迷亭不管听什么都喜欢把意图问个清楚。

“哪有什么打算。就是想让女儿从上面跳下来看看。不过三四岁的姑娘,怎么能做这么轻佻的事。”

“确实是呢,也太欠考虑了。不过,他心眼儿倒是不坏呢。”

“他要是心眼儿还坏,我可就无法忍受了。”女主人越说越生气。

“哎呀,其实也不必如此抱怨。像这样什么也不缺的过日子不也挺好的吗?像苦沙弥那般不吃喝嫖赌、不在乎衣饰着装、朴实无华的人过日子再适合不过。”迷亭不合身份、自在地对女主人说教。

“总之,与您想的是大不相同……”

“莫不是他背着您做了什么?毕竟这是个不能让人掉以轻心的社会。”迷亭语气淡淡。

“倒是没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净买些不看的书回来。要是一番打算后再买回来也就算了,但是一去丸善[26]就随性拿几本书回来。到年末了又做着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就去年的年末啊,书款月月积攒,欠了一大笔账,真的是很困扰啊。”

“哎呀,书这样的东西他拿回来也就拿回来了。要是讨钱的人来了,你就说‘马上就给,马上就给’,他自然就会回去了。”

“就算这样,也不能总一直拖欠着啊。”女人失落地说。

“这样的话,就和他说说,减少点书费。”

“再怎么劝说,他也不会听的。前些日子还对我说:‘你哪有半点当学者的妻子的样子,对书的价值半分不了解。古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让你学习学习,讲给你听听吧。’”

“这有点意思。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迷亭很是感兴趣。说是出于对女主人的同情,倒不如说是被好奇心所驱使。

“就是说古罗马时期有个叫樽金的国王……”

“樽金?这名字还真是有点怪啊。”

“我觉得外国人的名字都太难了,记不下来。好像是第七任国王。”

“原来如此,第七任樽金,有意思。然后那个第七任樽金怎么了?”

“哎呀,怎么连您也取笑我呢。您要是知道教教我不就好了。真是讨厌。”女主人向迷亭极力辩解。

“哪里取笑您了,这种不好的事情我可是不会做的。我只是对这第七任樽金感到好奇……哎,等等。古罗马的第七任国王是吧?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该是那位‘骄傲的塔克文’[27]吧。管他是谁也好,这个国王接下怎么了?”

“有个女人拿着九册书到国王那里,问国王买吗?”

“嗯。”

“国王问这个女的多少钱,得知价钱很高。又问道不能少点吗?谁知这个女的竟从九册书中拿出三册焚烧掉了。”

“真是可惜啊。”

“据说那书中记载着些预言什么的以及别处见不到的事情。”

“嗯——”

“国王以为九册书变成了六册书,价格该变低了,复又问道多少钱。但还是之前的价格一分也不退让。国王说这也太不合理了,说罢这个女的又拿出三册烧了。国王有点依依不舍,又问余下的三册多少钱。依旧还是要九册的价格。即便九册变六册、六册变三册,价格依旧是一分不少。要是再讲价,说不定连剩下的三册都会被烧了。国王终究还是花了重金买下了未被焚烧的三册……他说完还问我:‘怎么样?明白书的难能可贵了吗?’即便他这么说,我也没明白哪里难能可贵了。”女主人说完自己的一番言论,催促着迷亭回答。

这下就连迷亭也词穷了,从和服里掏出手帕逗弄我。“但是,夫人。”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声说,“像他这般胡乱买书,才被人们称为学者啊。这段时间在某本杂志上看到了评论苦沙弥的文章。”

“真的?都写什么了?”女主人看向迷亭。如此关心对主人的评论,不愧是夫妇。

“也就写了个两三行。大概也就是说苦沙弥的文章如行云流水一般之类的。”

女主人笑眯眯地问:“就这些?”

“接下来还有——以为是出现时却是消失,以为是消失时却是忘却。”

女主人一脸困惑,语调中透出担心:“这是对他的夸赞吗?”

“嗯,是夸赞没错吧。”迷亭随意说道,又将手帕悬弄在我面前。

“书是谋生的工具,也就这样了。但他也太顽固了。”

迷亭心想,这是从另一条路又来了啊,于是配合着女主人的话巧妙地道:“顽固是有些顽固,不过做学问就该是如此吧。”

“前些日子从学校回来,说马上又要出门,又嫌换和服太过麻烦,竟就这样外套也不脱径直坐在桌前吃饭。还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我端着饭碗坐在一旁,看他实在是可笑得很。”

“好像很前卫嘛。不过这才是苦沙弥啊——总之就是不庸俗。”迷亭不遗余力地表扬道。

“什么庸俗不庸俗的,我们女人不懂。反正他这个男人,粗鲁得很。”

“总比庸俗好啊。”

迷亭过度的偏袒,让女主人更是不开心,将问题随之转向了庸俗的定义:“大家总说庸俗、庸俗的,到底什么算庸俗?”

“庸俗吗?庸俗就是——不大好说明啊……”

“既然如此暧昧不清的话,庸俗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吧?”女主人用女人最擅长的理论法步步紧逼。

“不是暧昧不清啊,我是很清楚的。只是很难用言语表达而已。”

“反正自己讨厌的事情就是庸俗了呗。”女主人不知不觉一语中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迷亭也不得不对庸俗做一番交代了:“夫人,所谓庸俗啊,就是说一些一见到十八岁的姑娘就不言不语,默默陷入相思之中日夜难寝,一到天气好的日子便要带上酒,呼朋唤友去墨堤上游玩的人了。”

“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毕竟不知道便适当地做了个回应。“总之乱七八糟的,我是不懂了。”终于败下阵来。

“就好比在马琴上安了潘登尼斯[28]上尉的头一样,再用欧洲的空气包裹个一两年。”

“这样就庸俗了吗?”

迷亭笑而不语,复又说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把中学生和白木屋[29]的掌柜加起来除以二,就是最好的庸俗。”

“是这样吗?”女主人歪着头,对此不能理解。

“你还在啊?”主人不知是何时回来的。走到迷亭身旁坐下。

“说什么‘还在’的真是难听。不是你说马上就回来,等你一下的吗?”

“他万事都来这一套。”女主人回过头和迷亭说道。

“刚才在你不在的时候,听了不少你的事哦。”

“女人不该这么多事,像猫一样安安静静的就好。”主人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听说你让孩子们吃萝卜泥啊。”

“嗯。”主人笑着说,“别看是小孩,最近的小孩都可机灵了。自从我给她们吃萝卜泥以后,只要问道‘孩子,哪里辣啊?’,她们就把舌头给伸出来,很有意思啊。”

“简直就像训练小狗一样嘛,真是残忍。话说寒月该来了吧。”

“寒月也要过来?”主人一脸疑惑。

“来啊。我给他寄了个明信片,说‘下午一点来苦沙弥家’。”

“也不问问别人的情况就做决定,真是个随意的男人。把寒月叫过来干什么?”

“这回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自己要求的。他说要做个什么理学协会的演讲,想让我看看他的练习顺便提点意见。这不,我说刚好也让苦沙弥听听好了,所以就决定到你家了——反正你也闲着这不刚好——你就听听呗。”迷亭自说自话。

“物理学的演说什么的我可不懂。”主人对迷亭的独断有些恼怒。

“这次可不是些枯燥无味的话题。据说是‘上吊的力学’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话题,值得一听啊。”

“你差点就上吊了当然可以听听,我就……”

“因‘去歌舞剧院听戏而打寒战的人’不能听,总不能得出这么个结论吧。”迷亭再次开玩笑道。女主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退了出去。主人则一言不发地摸着我的头,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如此轻柔地抚摸。

这之后七分钟左右,寒月果然如约而至。由于今晚要演讲,他穿着与以往不同的正式衣裳。浆洗过的白衣领立起,给他平添了几份男子气概。他不紧不慢地说:“抱歉,来晚了。”

“我俩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等着你了,你快点开始吧。是吧?”迷亭看向主人。主任不得已生硬地“嗯”了一声。

寒月依旧不急:“先给我来杯水吧。”

“总算是要进入正题了,接下来要我们拍手鼓掌吗?”迷亭一人热闹道。

“因为是练习,所以还请二位不要客气,多提意见。”寒月拿出稿子,终于是要开始正题了。

“将罪人处以绞刑这一刑罚主要盛行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追溯至古代,这主要是人们自杀的一种方法。据说在犹太人的习惯中,是投掷石头将罪人杀死。我研究《旧约全书》后得知,所谓的‘吊刑’是指将罪人的尸体吊起,当作野兽或者肉食鸟类的饵料。根据希罗多德[30]的说法,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之后,最是忌讳夜间曝尸。而埃及人,则是将罪人斩首,仅将躯干钉在十字架上,于夜间曝尸。波斯人则是……”

“寒月,你似乎越说越远了啊。没问题吗?”迷亭插了句嘴。

“接下来就进入正题了,请少安毋躁。说到波斯人如何?想必就是磔刑了。不过究竟是活着时绑于木架上,还是死后再钉于木架上,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事情不知道也无所谓啦。”主人无聊地打着哈欠。

“接下来有很多事情想说,要是听不下去的话……”

“比起说是听不下去,不如说是不想听来得合适,是吧?苦沙弥。”迷亭如此挑剔,主人也没脾气的样子,“哪一个意思都是一样的。”

“好了,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言归正传什么的是说书人的说辞,演讲的话该用点更高级的词啊。”迷亭再次插嘴。

“言归正传不够高级的话,什么才好呢?”寒月的语气略带不满。

“迷亭,不知你是在好好听呢?还是在插科打诨。寒月别在意他,接着说下去就好了。”主人像是想赶紧渡过这个难关似的。

“勿须急,娓娓道来,恰似柳叶庭中飘。”迷亭依旧说着些打诨的话。寒月也不由得笑了。

“据我调查研究的结果,真正使用绞杀之刑的是《奥德修纪》[31]的第二十二卷。即那位忒勒玛科斯[32]将珀涅罗珀[33]的十二名侍女绞杀那段。我本想用希腊语读读此段,但不免有些炫耀卖弄之嫌。诸位可阅读此书第四百六十五行至第四百七十三行处,自会明白。”

“用希腊语说什么的还是算了吧。让人有种你在说‘看,我还会希腊语呢’的感觉。是吧,苦沙弥?”

“这个我也赞同。这种炫耀的话还是少说为好。”主人不自觉地偏袒向了迷亭。因为这二人对希腊语一窍不通。

“那么今晚就省去这两三句,直接往下好了——接着听我演讲。这个绞杀在现在想象一下来看,有两种执刑方式。一,那位忒勒玛科斯借助了尤乌奥斯以及菲罗迪奥斯之力,将绳子的一端系于柱子上。再在绳子上处打上活结,留出孔洞,将侍女们的头一个个地套进去,随之狠狠拉紧绳子,将侍女们吊起。”

“就像西方的洗衣店晾晒衣服一样呗。”

“是这个道理。二,把绳子的一端与上一次同样的方式绑起来,另一端一开始就绑在高高的天棚上吊起。然后再拿别的绳子垂绑在这根绳子上,将这些侍女的头一个个分别套入这些绳套中。之后将这些侍女脚下的台子撤走。”

“打个比方说,就是酒家的绳帘前挂的灯笼球那样吧。”

“灯笼球这种球我没有见过,所以也不能得出什么结论。如果有的话大概也可以那么说吧——下面将给大家在力学上举证,证明第一种方法终究是行不通的。”

“真有趣。”迷亭刚说完,主人也接着说道:“嗯,是有趣。”

“首先,我们假定这些侍女都以相同的距离被吊起来。在假定最接近地面的两个侍女头与头之间的绳子是平行的。接着把α?、α?至α?看做绳子与地面形成的角度,再将Τ?、Τ?至Τ?看做绳子各部分的受力点。Τ?=X是绳子最低点的受力。W自然就是侍女们的体重。如何,这里能明白吗?”

迷亭与主人相视而说:“基本能明白。”只是这个“基本”的程度只是他们二人随意决定的,可能并不适用于其他人。

“接着,根据大家都知道的多角形的平均性理论,得出如下十二个方程:

Τ?sinα?=Τ?cosα?……(1)

Τ?cosα?=Τ?cosα?……(2)

……”

“方程式未免太多了些。”主人不客气地说。

“其实这些方程式是我此次演讲的精髓所在。”寒月很是遗憾的样子。

“那这些精髓就让我们改天再领教吧。”迷亭也有些不好意思。

“将这些方程式省去的话,这个力学研究不就白费了吗……”

“这些顾虑都是多余的,直接删了吧……”主人倒是一脸无所谓。

“那就听从二位的,虽然为难,还是删去吧。”

“这就对了。”迷亭竟在这种时候鼓起掌来。

“接下来从英国方面来论述。在《贝奥武甫》[34]中出现了绞首架‘galga’一词,可以说绞刑是在那个时代便已经开始施行了。根据布莱克斯通[35]的说辞,若是被处以绞刑的人未死去,将要再次承受同样的刑罚。但妙处在于,在《农夫皮尔斯》[36]一书中却说道:‘即使是穷凶极恶之徒也不该受二次绞刑。’虽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但运气不好不能一次死去的实例是存在。在1786年,有一个将臭名昭著的恶棍菲茨·杰拉鲁德绞杀的例子。但是奇怪的是,第一次将台子撤下去时绳子竟然断了。第二次时由于绳子太长他的脚都能站在地上,还是没死。第三次终于在围观的人的帮助下让他去往西天了。”

“哎呀,哎呀。”迷亭到了这个时候突然来了精神。

“真是该死啊。”连主人都兴奋起来。

“还有有趣的呢。上吊的话好像身高还会变长一寸呢。这个是经过医者计量过的,不会错。”

“这可是新技术啊。苦沙弥如何?你也上吊试试,长高一寸的话也许就和大家一样高了。”迷亭说着看向主人。

主人竟意外认真地问:“寒月,长高一寸还能活过来的事儿有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啊,吊起来后脊髓也被拉长,比起个头变高脊髓会拉坏吧。”

“那还是算了。”主人算是死心了。

演说的后续还有很长很长,寒月还提及了上吊的生理反应等等。奈何迷亭不断插嘴,主人毫不顾忌地打着哈欠,中途便停下不再说了。至于当晚寒月是以何等的姿态演讲的,由于距离太远,我也无法得知。

平淡地过了二三日之后,某日的午后两点左右,迷亭又照例翩然而至,宛如“偶然童子”一般。他刚坐下就猛然说道:“你,听说了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一副来告知旅顺陷落的气势。

“不知道,近来未曾遇到过。”主人也一如往常的阴郁。

“今天可是想来向你汇报东风的失策之事才特意过来的。”

“又说些夸张没边的事。你这个男人真是不讲道理。”

“哈哈哈,说我不讲道理,倒不如说我无理可讲。别因为这么一点区别就不分清楚啊,可是关系着我的名誉呢。”

“都一样。”主人漠然道,像极了“天然居士”转世。

“这之前的星期日东风好像去了高轮泉岳寺。这么冷有什么好去的——就冲这个时候去泉岳寺参拜的,就能看出来对东京一无所知,像乡巴佬一样,你说是不?”

“那也是东风自己的事,你可无权阻止他。”

“确实是没有这个权利。权利什么的怎样都无所谓,那个寺内有一处义士遗物保管处。你知道吗?”

“这个……”

“不知道?那总该去过泉岳寺吧。”

“没去过。”

“没有?还真是没想到,怪不得你会为东风辩护。作为江户人竟然不知泉岳寺,真是丢人啊。”

“不知道还不是当了教师?”主人越来越有“天然居士”的味道了。

“那你不错啊。东风进到那个展览所参观,这时来了一对德国夫妇。据说那对夫妇先用日语向他问了些什么。不过,你也知道东风一向爱炫耀,这时肯定是忍不住说几句德语的。他先是试着说了几句,谁承想居然还挺不错的——不过后来看来,这简直就是祸源啊。”

“这之后怎么了?”主人不自觉地被迷亭给套了进去。

“德国人看了那个大鹰源吾的描金印盒,说他想买,想询问价钱。那个时候东风竟然说:‘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大概是不能卖吧。’你觉得好笑不好笑?德国那人经济也不错,也难得看见有这么一个会说话的人,便向他不停地询问。”

“问什么?”

“这个啊,要是知道的话还能少点担心。但是那个德国人说得快,又问得多,一点要领也抓不住。偶尔觉得听懂了,谁知听到的竟是救火钩、锤子什么的。这两次要如何翻译过来,东风也未曾学习过,一时无法沟通。”

“确实。”主人以老师的身份看来也很是同情。

“这时聚集了不少好事人,将东风和德国人都围在了正中。东风一时脸红无措,跟刚开始时的气势比起来弱了不少。”

“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结果东风终于忍不住用日语说了句‘sayinara’[37]就慌忙离去了。‘sayinara’不觉得奇怪吗?这两个德国人问难道在你们的国家把‘sayonara’[38]说成‘sayinara’吗?旁边的人果然都说还是说‘sayonara’啊,可能因为你们是外国人才说成这语调吧。东风在这时都不忘改变语调,真是佩服。”

“‘sayinara’就算了,那外国人怎样了?”

“据说那两个外国人当时一脸茫然。哈哈哈,不觉得好笑吗?”

“也不是什么很好笑的事,还是特意跑来将此事告知于我的你更好笑些。”主人将烟灰弹入火盆里。这时格子窗上的铃铛大响,“不好意思。”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响起。迷亭和主人不禁面面相觑,同时沉默。

主人家一向少有女客来访。放眼望去,尖锐声音的主人穿着绉绒的双层和服,擦过榻榻米进来了。那人年龄大概四十刚出头的样子,发际线明显很高,刘海却像防洪堤坝一样高高耸起,至少有半张脸那么长;眼睛就像凿开的山路的坡一样,像条被斜吊向上的直线般对立着,说是直线也就是比鲸鱼眼还细;唯独鼻子特别的大,活像偷了别人的鼻子放在自己脸正中间,好似在十平方米的小庭院里搬来了靖国神社的石灯笼,尽管自己很是威风,但总觉得哪不对劲;鼻子倒是所谓的鹰钩鼻,顶部兀自向上,接着又像是说“也别太过了稍微谦逊些”,在往鼻尖去,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气势,垂了下来像在窥视着下面的嘴唇。有个如此显眼的鼻子,与其说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是用嘴在说,倒不如说是在用鼻子说。我为了向她这个不得了的鼻子表示敬佩,特称呼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先是打了招呼,接着在座位上斜睨四周:“真是个不错的住所呢。”

主人心中说着“说谎”,嘴上噗噗地抽着烟。

迷亭看向天棚:“哎,那是漏雨了还是木头的花纹啊?样子有点奇怪啊。”暗暗地催促主人说话。“当然是漏雨了。”主人刚回答,迷亭就接过话:“真是啊。”

“鼻子夫人”心中暗自生气道:“这些个不懂交际的人。”一时之间三人坐而无话。“此次拜访是有事想请教先生。”“鼻子夫人”再次开口。

“啊。”主人极其冷淡的算是听到了。

“鼻子夫人”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就说道:“实际上我就住在这附近——就在对面街角那家。”

“那个有仓库的大洋房吗?记得是有写‘金田’的门牌。”主人似乎是想起了那个金田的大洋房和金田的仓库,不过对金田夫人的态度依然和之前一样。

“实际上是想办旅馆,想亲自来拜访您的。但公司那里实在是走不开。”她这次的眼神像在说:“这总能有点用吧。”

主人依旧一动不动。从“鼻子夫人”刚才说话的用语说来,作为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未免太过刻意,主人心中很是不满。

“还不只是一间公司,兼顾着两三间公司的重任——想必您也是知道的。”鼻子夫人的嘴脸就像在说“这还能不震慑到你们?”

我家主人要是和他说博士或者大学教授什么的,必然会十分惶恐敬佩。但怪就怪在,要是说实业家什么的,对之可就没什么尊敬的态度了。他坚信比起实业家,中学老师更加伟大。就算不坚信这一点,从他那古板的性格来看,认为不能从实业家、大财主那里得到什么恩惠,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考虑的。即便对方再怎么有势力、再怎么有钱,自己也不能得到半分照顾。既然自己得不到什么好处,又何必在乎。因此才会对除了学者圈以外的圈子这般无知。尤其是实业界,谁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一概不知,就算是知道也没有丝毫的敬佩感。

而“鼻子夫人”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怪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之下。至今也接触过不少人,只要一说自己是金田的夫人,没有谁是不突然改变态度的。不论是去哪里,不管是在身份多高的人面前,她都一路通行。她还预想着说,此等闷书生一个,还没等说职业,光是说住在对面街角就能让他感到震惊。

“你知道那个叫金田的吗?”主人随口问迷亭。

“知道。金田先生和我的伯父是朋友,前些天还去参加游园会了。”迷亭认真地回道。

“哎,你伯父是谁?”

“牧山男爵啊。”迷亭越发地认真。

主人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有说出来,“鼻子夫人”就已经转过身面对迷亭。迷亭穿着大岛绸的衣裳,再加一件印花衣衫还是什么的,层层叠叠。

“哎呀,你是牧山先生的什么人?我从未听过真是太失礼了。我家那位在家中还常说受牧山先生的关照呢。”“鼻子夫人”突然用起敬语,还起身行礼。

迷亭笑着道:“哎,哪里哪里。哈哈哈。”主人一时木然,无言地看着二人。

“这次小女的婚事也确实多得牧山先生的关照……”

“嗯,是吗?”突然这么说迷亭也觉得有些唐突,不觉发出惊叹。

“实际上,有许多前来求婚的人,但毕竟我家也有身份的人,也不能轻易就了事……”

“确实如此。”迷亭这才松了口气。

“就这件事想向您请教一下,所以特来拜访。”“鼻子夫人”突然转向主人,“听说有个叫寒月的,他人时常到您这儿,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问寒月是有何事呢?”主人甚是厌烦。

“想必是因为小姐的婚姻一事,想知道寒月是何性情之人吧。”迷亭这次很是机敏。

“如是能就此有所了解,就再好不过了……”

“也就是说,你要将爱女嫁给寒月?”

“才不是要嫁他。”“鼻子夫人”急忙对主人说道,“其他来求婚的人还很多,即使您不说也没什么。”

“这么说,我不告诉你寒月的事也无所谓了?”主人也有些激动。

“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吧?”“鼻子夫人”有种要吵架的气势。迷亭坐在两人之间,银烟杆像拿指挥扇一样,似乎内心狂喊“动手啊,动手啊”。

“那寒月可曾说过一定要娶您家的小姐?”主人从正面开炮。

“倒是没有说过要娶……”

“是猜想会娶是吗?”主人已经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治住这个女人。

“事情也没到这一步——再说寒月也未必不肯。”“鼻子夫人”紧要关头回击道。

“寒月可曾对令小姐做过什么表达爱意之事?”主人反问道,有种有就尽管说来听听的架势。

“哈,这还真有呢。”这回主人的铁炮可不起丝毫的作用。一直在旁看戏的迷亭被“鼻子夫人”这么一句话挑起了好奇心,放下烟管向前探身,一个人开心地说:“寒月可有写过情书给你家小姐?如此多好,这到了新年又是一桩佳话。”

“可不是情书,可是比这热情多了。难道二位不知道吗?”“鼻子夫人”奚落道。

“你知道吗?”主人像狐狸上身似的偷偷问迷亭。迷亭不明所以地道:“我不知道啊,知道也是该你知道啊。”倒是在这种地方谦虚起来。

“的确是二位都知道的事啊。”“鼻子夫人”独自得意道。

“啊?”二人都一时惊讶。

“二位既然忘了就由我来说吧。去年年末时在向岛的阿部先生家举办的演奏会寒月先生不是也出席了吗?当晚回去时在吾妻桥不是发生了点什么事吗——至于详情我就不说了,可能会给当事人造成困扰——我认为仅那个已足以做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说罢“鼻子夫人”将戴着镶钻戒指的手放在膝盖上,调整了坐姿。高挺的鼻子越发闪亮,迷亭也好,主人也好都似渺小之物。

主人也就不说了,就连迷亭也被这意外一击吓坏,一时呆住,有如得了疟疾的病人一般。半晌他从震惊中缓缓恢复过来,滑稽之感又一时涌来,主人和他像是商量好似的迸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

“鼻子夫人”觉得有点出乎意料,斜睨着二人,像是在说:“竟在如此时刻还笑,真是没礼貌。”

“原来那是令小姐啊?原来如此,这样也好,您说得绝对没错。哎,苦沙弥,就是寒月迷恋着小姐肯定没错……也没什么必要瞒着了,还不如就坦白说了?”

“哼。”主人也只这一声。

“真的没有必要再隐藏了啊,这种子都已经种下了。”“鼻子夫人”依旧很是得意。

“这下可真是没办法了。怎么也该说些关于寒月的事情让做参考。喂,苦沙弥,你是主人,光这样笑着也无济于事啊。秘密这东西还真是可怕啊,再怎么隐藏,也会不知在哪儿就被披露了。——但是实在是不可思议啊。金田夫人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呢?真是吓到我了。”迷亭一人说得起劲。

“我啊,可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鼻子夫人”趾高气扬地说道。

“也太周全了。究竟是谁告诉您的呢?”

“住在后面的车夫家的老婆啊。”

“那个养着只黑猫的车夫家?”主人瞪大着眼睛。

“嗯,关于寒月先生的事可是知道不少呢。寒月先生来过这里几次,说了些什么,只要拜托她的话,就都一一告诉我了。”

“这可真是过分。”主人大声说道。

“哎呀,你说了什么我可不关心,仅仅是寒月先生的事情。”

“寒月的事也好,谁的事也好——反正车夫家的老婆就是讨人嫌。”主人独自恼怒道。

“但是到你家篱笆墙外是别人的自由吧?怕别人听见就说小声点,要不搬到更大的房子也可以啊。”“鼻子夫人”一点也不脸红。“不光是车夫家,从新街的二弦琴师傅家也听到不少。”

“寒月的事情吗?”

“不光是寒月先生的事情。”她说得好像很厉害,以为主人会惊慌。谁知主人竟骂道:“那个师傅整天把自己当成上等人,也是个混账东西。”

“还真是抱歉,师傅是女人。如此骂来可不恰当。”“鼻子夫人”越发显露出本样,简直就像是为了吵架而来。迷亭不愧为迷亭,还在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场谈判。有如铁拐李看斗鸡,泰然自若。

主人自觉口舌之交不敌“鼻子夫人”,不得已沉默一时。忽然好不容易想到什么,向迷亭求助道:“你虽说是寒月对令小姐迷恋,但我们听到的却并非如此。是吧,迷亭?”

“嗯,那时说的是一开始令小姐病了——似乎还说着呓语。”

“什么?可没有这种事情。”金田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这也是寒月从某位博士的夫人那里听来的哦。”

“那也是我的计策,是我拜托某位博士的夫人替我们试试寒月的。”

“这位夫人知道后接受了是吗?”

“嗯,接受了。但也不能让人就这么白帮忙,可是给了不少东西。”

“这么说您是做好了一定要搞清楚寒月的底细,不问清楚不回去喽?”迷亭看起来也有些不爽,说话也略带讽刺,“好吧,苦沙弥。说了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就说吧——夫人,我也好,苦沙弥也好,只要是不伤害寒月的事都会说出来——最好是您能有顺序地一个个提问。”

“鼻子夫人”终于满意,把问题一个个说了出来,对一时言语粗鲁的迷亭依旧使用敬语。“听说寒月先生是位理学学士,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在研究院研究地球的磁力。”主人如实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此毫不了解,惊讶的神情问:“唉——再继续学下去就是博士了吧?”

“您是说当不了博士的话就不行是吗?”主人稍显不快问回去。

“是的,光是学士的话,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很是无所谓地回答。

主人看向迷亭,越发不快起来。“我们也不能保证寒月是否能成为博士,您还是问些别的事情吧。”迷亭也神色不悦。

“最近也是在研究有关地球的什么东西是吗?”

“前几日还在理学协会上演讲了《上吊的力学》这一研究结果。”主人不带任何情感地说。

“哎哟喂,讨厌。什么上吊不上吊的,真是个怪人。研究上吊什么的,可当不成博士。”

“要是他自己上吊了肯定很难当成博士,但要是研究上吊就不一定了。”

“是这样吗?”夫人这次偷偷地看主人的脸色。可惜的是,她到底是不懂力学是什么,一直放心不下。但是要是询问这么点事又有损金田夫人的面子,便只是察言观色,偏偏主人一脸阴沉。“除这之外,没有研究些简单易懂的东西吗?”

“这样啊,前段时间写过一篇《论橡果性能及天体运行》的论文。”

“橡果也是大学里要学的东西吗?”

“这个我也是外行不懂,但不管怎样,毕竟是寒月研究了,想必就是有其研究的价值。”迷亭冷冷地开口。

“鼻子夫人”看起来在学问上的问题应付不来,将话题岔开:“这次说点别的吧,这个正月吃蘑菇时断了两颗门牙是真的吗?”

“嗯,缺牙的地方还附着空也饼呢。”迷亭立刻开起玩笑来,心想:“这下可是到我的地盘上了。”

“这不是有失风度吗?为何不用牙签呢?”

“待下次的时候提醒一下他吧。”主人哧哧地笑起来。

“蘑菇都能把牙齿弄断,想来牙齿也不好吧。到底怎样呢?”

“不能说是好吧,是吧,迷亭?”

“虽然不好但还挺可爱的。这之后,也一直不见填补。这才是有趣,至今还是空也饼的安置之地,是一奇观哦。”

“是因为没钱所以才不补的吗?还是因为喜欢这样才不补的呢?”

“他也不会想一直让牙齿豁个口,放心吧。”迷亭的心情逐渐恢复。

“鼻子夫人”又有了新的问题:“要是您家中有寒月先生写的书信,请务必让我拜读一下。”

“明信片的话有很多哦,请看。”说着主人从书房中取来了三四十张。

“不用这么多也是可以的,这之中的仅一两张……”

“来来来,我给你选几张好的。”迷亭从中拿出一张,“这张该挺有趣的。”

“哎呀,还有画呢,真是漂亮。让我看看。”她刚看上一眼就说道,“哎呀,真是的,是狸子,画什么不好画狸子。”又感叹道,“不过还能让人知道是狸子,也是不错啊。”

“请看看上面的句子。”主人笑着说。

“鼻子夫人”像女佣看新闻一样读出来:“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欢乐舞蹈。歌中所唱:‘来啊,除夕之夜,无人将至。嘭啪嘭啪嗖。’”

“这写的是些什么,这不是在戏弄人吗?”“鼻子夫人”不满道。

“这个仙女,您看入眼吗?”迷亭又拿出一张。“鼻子夫人”望去,仙女穿着羽衣弹着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有点太小了。”

“什么?这可是很正常的啊。比起鼻子,还是看看写的句子吧。”

句子如下写道:“很久以前,在某处有一位天文学家。某夜如往常登上高台,一心看着天上的星星。天空中出现仙女,弹奏着世间所不能听到的美妙音乐,天文学家沉浸其中忘却透骨寒凉。翌日清晨,只见这个天文学家的尸骸上附满白霜。一个爱说谎的老爷爷说这是真的。”

“这是写的什么?这不是没有意义吗?这也能说是理学学士?还不如读《文艺俱乐部》的好。”夫人就这样把寒月说了一番。

迷亭拿出三张明信片,半开玩笑地说:“这些如何?”

这回是铅印的一艘小船,还是照例在下面散乱地写着些什么:“作业停泊之处,有一个十六女子,无双亲,如波涛汹涌海滨的千鸟,又如从睡梦中哭醒的千鸟。双亲乘船沉于浪下。”

“真是个感人的故事,不也是能写出好东西吗?”

“还行吧。”

“嗯,这个和三弦琴演奏应该很不错哦。”

“如此就真是太好了。这个如何?”迷亭随便拿出一张。

“不了,光拜读这些已经可以看出其他,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俗气之人。”“鼻子夫人”满意地点头道,她看起来已经结束了关于寒月的提问,擅自提出要求:“今天很是打扰,十分抱歉。还请不要将我来此拜访的事情告知于寒月先生。”想来也是她的计策。自己如何打听寒月的事情都可以,寒月却不能知道关于自己的事情。

迷亭与主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

“日后必会答谢。”她站起来又说道。

出去目送的二人刚回到座位就同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这时从里面传来女主人呵呵的笑声。

迷亭大声叫道:“夫人,夫人。庸俗的标本出现了哦,庸俗到那种程度,还很是吃得开呢。来吧,别客气,请尽情地笑吧。”

主人用不满的口吻,恶狠狠地说:“最是看不惯她那张脸。”迷亭立马接着说:“鼻子挺立在中间,神气得很。”

“而且中间还有个弯。”

“有点像驼背。驼背的鼻子,实在是太绝了!”迷亭说罢似乎还觉得很有趣,大笑起来。

“克夫相啊。”主人更是一副可惜的样子。

“那是十九世纪卖不出去,二十世纪又恰逢滞销的脸啊。”迷亭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这时,女主人从里间走出来,以女人才有的看法,提醒道:“坏话说这么多,小心车夫家的老婆又去告密。”

“去告密才好呢,夫人。”

“但是这样说别人脸的坏话,可太低级了。也不是谁都喜欢有那样的鼻子的,而且对方还是妇人,不免太过分了。”女主人替“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道,同时也间接性地替自己的脸进行辩护。

“哪里过分?那种哪里算得上妇人,就是个愚人。我说得对吗,迷亭?”

“可能是个愚人吧,不过倒是个人物。我们俩不是被纠缠了好一阵子吗?”

“把教师看作什么人了?”

“看作和后面的车夫家差不多吧。要让那种人感到尊敬的大概就只有博士了,只能怪你自己没当上博士了。是吧,夫人?”迷亭笑着转过头看向女主人。

“说到底他可当不成博士。”连女主人也不看好主人。

“说不定我还就当成了,别看不起我。你可知道,从前有位叫作伊索克拉底[39]的人,在九十四岁时写下大著作;索福克勒斯[40]写出了震惊天下的杰作,几乎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41]在八十岁写出绝佳的诗句。我……”

“真是好笑。像你这样有胃病的人能活得了那么长?”女主人可是好好地预测了一下主人的寿命。

“真是没礼貌,你去问问甘木医生,都是你让我穿这皱巴巴的黑棉和服,还净是补丁,才被那个女人给戏弄。从明天开始拿迷亭穿的那种衣服给我穿。”

“拿?可没有那种好的。金田夫人对迷亭那么礼貌是因为听到了迷亭伯父的名字,可不是因为衣服。”女主人轻松地将责任推脱了。

主人听到伯父二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迷亭:“你有伯父这事我今天还是头一回听说啊。至今为止可从没听到过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

迷亭像是期待已久一样看着主人和女主人:“嗯。我那个伯父啊,是个顽固之人,果然是因为从十九世纪就一直活到如今吧。”

“生活在静冈,他过得可不简单,头上梳着发髻,令人敬畏。若是让他戴帽子,肯定生气地说:‘我这个年纪,还没到感觉冷得要戴帽子的程度。’要是说天还冷,再多睡会儿,他又会说:‘人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四个小时以上太浪费了。’所以天都还暗着他就已经起床。最近还很是自豪地说:‘我之所以将睡眠时间缩短到四个小时,是因为长年修行的结果。年轻时无论如何都困得不行,近来已经到了可以随心所欲控制的程度了。’都六十七岁了睡不着不是很理所当然吗?可他却觉得是自己修行成功,有了克服睡意的力量。而且外出的时候,一定要带着一把铁扇出门。”

“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只是带着出去,可能是想代替拐杖吧。话又说回来,前几天发生了件趣事。”这回是朝着女主人搭话。

“哎?”女主人毫无违和感地配合。

“今年的春天突然来信,和我说火速将高帽子和燕尾服寄去。我不免有些惊讶,遂写信问了一下,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因为二十三日在静冈有祝捷大会,下命令说要赶在之前把东西火速寄到。更好笑的是在这命令中有这么一段:‘给我买大小正好的帽子,西服也计算好尺寸到大丸家下单……’”

“最近大丸也能定做西服了吗?”

“啊,教师。这是他和白木屋家弄混了啊。”

“计算尺寸不是太牵强了吗?”

“这才是伯父他特有的地方啊。”

“接着呢?”

“没办法,只好计算着送去做了。”

“你也是有够乱来的。这之后赶上了吗?”

“啊,总之是赶上了。后来看当地的报纸,写着当日牧山翁难得穿了燕尾服,还是照例拿着铁扇……”

“看来只有铁扇是不离身呢。”

“嗯,有种要是死了,也只有铁扇一定要敛入棺材之中的感觉。”

“帽子和西服都还合适,也是很好啊。”

“要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我本也以为就这样平安无事过去了。没多久从当地寄来了包裹,我还想着是什么谢礼之类的。我打开后还是之前那顶帽子,只不过多了封信,写着:‘难得托你办事,但帽子日渐肥大,无奈再托你去店内,稍作缩小。想必这等工夫必然不会花大钱,还请劳烦先代付。’”

“如此迂腐。”主人像是发现天下竟还有比自己更为迂腐之人,很是得意,接着问道:“这之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没办法,只好我自己戴了。”

“那顶帽子吗?”主人笑得不怀好意。

“那位先生是男爵吗?”女主人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谁?”

“那位拿铁扇的伯父大人啊。”

“什么啊,是汉学家啊。年轻时在孔庙潜心学习朱子学之类的,即使是在灯光下也要恭敬地梳着发髻,真拿他没办法。”迷亭说着还胡乱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那你刚才好像还和那个女人说的是牧山男爵?”

“是这么说的哦,我刚才在茶室也听见了。”女主人对主人的这话倒是表示赞同。

“是这样吗?哈哈哈。”迷亭没理由地笑道,复又平静下来,“我乱说的啊。我的伯父要是伯爵,我现在怎么也能是个局长了。”

“我就说怪怪的。”主人神色既开心又担心的。

“哎哟,真亏你还能那么严肃地扯那种谎。你也吹得一手好牛啊。”女主人对此表示很是佩服。

“比起我,那个女人更胜一筹。”

“你也不比她差哪儿去。”

“可是,夫人。我吹牛可仅仅就是吹牛哦。那个女人吹牛处处唬人,性质恶劣。要是将从小聪明的段位和天赋的幽默滑稽混为一谈的话,喜剧之神不得不叹息世人有眼无珠了。”

主人垂下眼:“那谁知道?”

“这不一样吗?”女主人笑嘻嘻地说。

我至今还没有踏足过对面那条街,也没见过街角的金田家是怎么样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今天也是头一回听说,因为在主人家一向没有提起实业家的话题,因此吃着主人家饭的我,不仅对此没有关心,甚至还十分冷淡。不过先前“鼻子夫人”来拜访之后,听了那番谈话,想象令小姐的美艳,还有那浮现于眼前的权贵之势,即使身为猫我也不能安然在这檐廊之上打盹。不仅如此,我对寒月也是同情之至。对方竟收买了博士的夫人、车夫的老婆,甚至二弦琴师傅天璋院夫人,不知不觉间连寒月门牙欠缺的事都知道了。反观寒月,只知道嘻嘻笑着,注意着那衣服上的纽扣。纵然是个毕业的理学士,也太过无能了。不过又说回来,有着那么个高挺的鼻子的女人,也不是谁都能接近的。这件事情,先不说主人漠不关心,反正他也没钱。迷亭虽不被钱所拘束,但他那种“偶然童子”,要说支援寒月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这么说来,最可怜的还是那位演讲《上吊的力学》的寒月了。若连我也不发奋打入敌人内部,侦察一番的话,未免太过不公了。即使我是只猫,也是只住在会把艾比克泰德放在桌上翻看的学者家的猫,与世上普通的痴猫、愚猫可不相同。我是很有侠义之心的,从尾尖到脚都有。并不是寒月对我有恩,也不是仅仅出于我一时的血气方刚,往大了说这是将喜好公平和偏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的一桩美事。不经人同意便将“吾妻桥之事”四处宣扬,收买人心安插于别人屋檐之下,见人便得意吹嘘,利用车夫、马夫、无赖、落魄书生、短工、产婆、巫婆、按摩师甚至白痴,却对国家有用之才置之不顾,我作为一只猫也对此行径表示不屑。

幸而今天天气不错,虽霜雪融化行路艰难,但为了道义我也要拼上一条命。脚底沾上泥土,在檐廊上留下梅花脚印这等事,或许会给女佣带去麻烦,但是还不足以让我退缩。已下定决心不必等到明日,现在就出发。我带着这勇猛精神跳出厨房,忽然脑子里说“稍等”。我虽身为一只猫,不仅进化到了极致,连智力也达到了不亚于人类初中三年级的程度。只可惜这喉咙的构造依然是猫的,不能说人类的语言。我就算顺利潜入金田家,充分看清敌情,可最关键的是无法告知于寒月,也不能告诉主人和迷亭。若是不能说话,不仅和土中的钻石一样虽有太阳却无法闪耀光芒,也令难得的情报变得一无是处。这不是愚蠢之极吗?还是别去了。这样想着我便在门前停了下来。

但是将已经决定的事中途放弃,就像等待着骤雨,乌云来了却向邻国飘去一般,总觉得很是可惜。而且要是会惹是非的事我也就算了,但为了正义,为了人道的话,就算明知白费力气也要勇往直前,这才是男儿本色和该尽的义务。即使骨折,即使脏了脚,对于猫来说也是值当的。只因生为猫,没有能与寒月、迷亭、主人三人交谈的技能,但也正因为是猫才有诸位先生无法比拟的潜入之道。别人做不到的而自己能做到,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自豪。即便只有我一个知道金田家的内幕,也比谁都不知道的好。虽不能告诉别人,但能让那家知道事情已败露也是愉快的。愉快之感如此这般不断出现,让我不得不行动,还是决定要去一趟。

到对面街一看,那房子果然如听到的一般,独占着一角,似在彰显“这是我的地盘”,想来这里的主人也如这房子般傲慢不可一世。进门后观察这栋建筑,两层的楼房就这么突兀地矗立着,除了能吓唬人丝毫没有别的用途。想必迷亭说的庸俗就是这个了吧。进门右拐,穿过树丛,转到厨房。这个厨房果然很宽敞,足有苦沙弥教师家厨房的十倍大。我认为不比之前报纸上写的大隈伯爵家的厨房小,整整齐齐,闪闪发光。我进入这个“模范厨房”,在六七平方米的灰泥地面上,站着那个车夫的老婆,在和厨师还有车夫频频地说着什么。

厨师说:“那个教师,似乎不知道我家老爷啊。”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地界还有不知道金田先生宅邸的?除非是眼和耳残缺不全的。”这是车夫的声音。

“也不能这么说。那个教师可是个除了书什么都不知道的怪人。要是稍稍知道点关于老爷的事还可能有点敬畏。不过算了,毕竟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这回是车夫的老婆。

“连老爷都不敬畏,真是个榆木脑袋。没关系,我们合起来吓吓他好了。”

“这个好。说什么夫人鼻子太大、脸看着不舒服,全是些过分的话。明明自己的脸看起来像狸子的今户烧,还硬觉得自己很够格,真是让人受不了!”

“何止是脸,看他拎着手巾去澡堂的样子,真是傲慢。可能是觉得没有和自己一样厉害的人了。”苦沙弥在厨师这儿也甚是没人缘。

“无论如何,也要聚集一群人去他家篱笆旁狠狠骂他一顿!”

“这么做他肯定会怕的!”

“但是,要是让他看见我们的身影就没意思了。就像刚才夫人说的那样,光是让他听见声音,打扰他学习,让他干着急。”

“这当然是可以做到的。”车夫的老婆表示可以承担三分之一的任务。原来这帮人要合起手来对付苦沙弥啊。我一下子穿过厨房往里面跑去。

猫的脚步似有若无,不论是走在哪里,都不会发出声音。有如行于空中、行于云端,水中敲磐、洞中鸣瑟,又如尝尽世间味冷暖自知。不论是进入庸俗的洋房、模范厨房,走过车夫的老婆、管家、厨师、小姐、女佣、“鼻子夫人”还是“鼻子夫人”的先生,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话想听就听。伸伸舌头摆摆尾,竖起胡子悠然行走。精通此道的我,在日本也算是一等一的。有时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继承了图画小说中猫怪的血脉。传说蛤蟆的额头有夜明珠,而我的尾巴则汇聚天神佛祖、生死爱恋,以及天下人为之疯狂的祖传妙药。在金田家的走廊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走什么的,比金刚力士踏碎凉粉还要容易。那时的我都不得不为自己的力量感到骄傲。这也得多亏平日里照顾有加的尾巴。当我想对我的尾巴大神进行膜拜,为祈求长久低头寻找时,却总是没有头绪。不得不尽力看向尾巴的方向拜了三拜。看向尾巴时身体旋转,尾巴也跟着旋转。想着追上扭头时,尾巴又以相同的间隔先跑走了。不愧是天地玄黄都收于其中的灵物三寸之尾,我终究不是其对手。在反复追逐七次半以后,实在是力竭而止,眼花缭乱,我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但是如此小事,有何关系,我又再次乱逛起来。拉门背后传来“鼻子夫人”的声音,想着就是此处了,我驻足竖起双耳,闭气凝神。

“明明就是个穷教师还目中无人!”还是那个尖锐的声音。

“嗯,目中无人的家伙!作为惩罚稍微给他点教训好了。那个学校里也有咱们的同乡。”

“谁啊?”

“津木品助和福地细螺。可以托二人去做。”

我虽不知道金田家乡在何处,只是这些怪名字让人感到惊讶。只听金田继续问道:“那家伙是个英语老师?”

“嗯。听车夫家的老婆说是专门教英语阅读的。”

“反正也不会是什么正经老师。”

“最近和品助遇到时,还听他说学校里有个奇怪的老师,说是学生问他‘蕃茶’用英语怎么说,他还特严肃地回答‘Savage tea’,成了教师间的笑柄。还说:‘有那样的教师在学校,真是无奈。’想来也就是说那家伙的事情了。”

“肯定就是那家伙了。面相就像是会说那种话的人,哎呀,还留着胡子。”

“真是不可理喻的家伙。”要是留胡子就不可理喻了,那我们猫族可就没一只好的了。

“还有那个叫迷亭还是叫‘酩酊大醉’的家伙,总是一惊一乍的。还说伯父是牧山伯爵,那样的嘴脸能有男爵的伯父,怎么想也不像有的样子。”

“不管什么人说的话你都相信,真是的。”

“真是的?这么说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鼻子夫人”一脸委屈遗憾。惊诧的是居然没有提到寒月一言半句,是在我潜进来之前就已经评论一番,还是已经落选不用再提了呢?真是毫无头绪,一点办法都没有。站着又听了会儿,走廊对面的房间忽然响起铃声,想来那里也有事情发生,我唯恐迟了,赶紧跑过去。

到了后只见一个女的大声地在说着什么,声音和“鼻子夫人”很是相似。想来这就是金田家的小姐,让寒月跳水未遂的那位了。可惜啊,隔着一层纸门,无法一睹芳容。因而也无法确定她的脸正中是否也有一个大鼻子,不过听她说话的声音和呼吸来判断,估计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的塌鼻子。虽然女的一直在喋喋不休,却几乎没怎么听到对方的声音,这应该就是传言中的电话了。

“你是大和吗?明天,我准备过去。帮我预定鹑三[42]的票,可以吗?——明白吗?——不明白什么?哎呀,真讨厌。要鹑三的票啊——什么?——不能预定?不应该预定不了,就是要定——嘿嘿嘿,说开玩笑的——有什么好开玩笑的——你不是在寻人开心吧?你到底是谁啊?长吉?跟你说不明白。让老板娘来接电话——什么?——你可真是没礼貌。知道我是谁吗?是金田啊——嘿嘿嘿。还说什么知道知道,你还真的是个笨蛋——提起金田——什么?——多谢一直以来惠顾——多谢什么?我不想听什么道谢——哎呀,还笑。你真的是愚蠢至极——什么‘您说的是’?——要是再这么糊弄人,我可就要挂电话了!明白了吗?我们也不多麻烦——不说话就是还不明白。倒是说话啊。”

不知电话是不是长吉那边挂断了,似乎没有了任何回应。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转得直作响。脚边的哈巴狗像是受到了惊吓突然叫起来。这下我可不能大意,急急地跳到椽下躲起来。

不时走廊下面脚步声渐近,还有开门的声音。不知是谁来了,小心翼翼地听去:“小姐,老爷和夫人叫您。”似乎是小丫鬟的声音。

“我不去。”小姐突然发难。

“说是有些事情才让小姐过去的。”

“烦死了,都说不去了。”小姐二次发难。

“……似乎是关于寒月先生的事。”小丫鬟机灵地说,想让小姐消消气。

“管他什么寒月还是水月,我都不知道……讨厌死了,那张脸看着就不中用。”第三次发难竟向着可怜的寒月。“哎呀,你什么时候开始还束发[43]的。”

小丫鬟稍稍松了口气,尽可能简短地回答:“今天。”

“就是个小丫鬟,口气这么大。”第四次发难从别的方面发起。“而且,你还戴了新的衬领?”

“唉,这是小姐前段时间给的,我觉得太好看了没舍得戴就一直放在箱子里,是因为衬领都脏了所以才拿了出来。”

“什么时候给过你这种东西?”

“就今年正月,您去白木屋时,我和您一同去的,是莺绿色的,还印着相扑的一览表。您说:‘对于我来说太素净了,给你吧。’就是那个。”

“哎呀,真是烦人。你戴着挺合适的,真嫉妒。”

“不敢当。”

“又没有在夸你,是嫉妒。”

“嗯?”

“这么合适的东西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收下了。”

“啊?”

“你戴着这么合适,我戴着也该不会很奇怪。”

“您戴肯定合适的。”

“明知道我戴着合适为什么不说,还这么拿去戴着了,真是坏心眼。”小姐不留间隙地发难道。

就在我还认真听着事情将如何发展时,对面房间传来金田的高喊声:“富子!富子!”

小姐也不得已应答着走出电话室。

比我稍大一点的哈巴狗,眼睛和鼻子都向脸中间挤在一起,也跟着走出去。我照旧隐匿着脚步声来去自如,急急跑回主人家。首次探险就取得十二分的好成绩。

回到家中一看,因为从干净漂亮的房子突然移到脏乱的寒舍,总有种从阳光照耀的山上进入了微暗的山洞之中的心情。探险中,因有别的事夺走了注意力,而对房间的装饰、隔窗、门等没有留心,也在感觉到自己住所不够品格的同时爱上了那种所谓的庸俗,还是觉得比起教师还是实业家更来得伟大。我对此也稍感怪异,照惯例竖起尾巴向尾巴请教,于是从尾尖发出回应:“是此理也。”

进入房间看去,迷亭竟还未归去。烟蒂在火盆中像蜂窝一样插着,正盘腿坐着讲些什么。不知何时,连寒月也来了。主人以手为枕,心无杂念地看着天棚漏雨处。这场面还是一如往常的逸民的会合。

“寒月,那个连呓语都要说你名字的女人,之前是秘密不好说,现在总可以说了吧。”迷亭逗弄道。

“要是只关系到我个人我也就说了,但这会给对方造成困扰。”

“还是不能说吗?”

“而且和某位博士的夫人也约定好了的。”

“不能说与别人的约定吗?”

“嗯。”寒月如以往捻着外褂的带子。那条带子不是常见到的紫色。

“你那带子的颜色,可算是天保调[44]的。”主人躺着说。主人对金田事件没有任何兴趣。

“是的,毕竟不是日俄战争期间的东西。穿这个,不戴武士的斗笠,穿印有葵纹的外褂可是不行啊。当年织田信长婚后去看老丈人时,据说梳了一个茶刷子一样的发髻,用的就是这个带子吧。”迷亭的话果然还是那么又长又不中听。

“实际上这个是我爷爷长洲征战时所用之物。”寒月正经严肃地说。

“差不多可以捐到博物馆里去了,你意下如何?你可是‘上吊力学’的演讲者,理学学士寒月。还穿着旧时武士的衣物,可是有伤体面啊。”

“虽然你们说得也很是有道理,但其实也有和我说‘很适合你’的人在——”

“谁啊?竟说如此没有品位的话。”主人翻身大声道。

“是你们不认识的——”

“不知道也没事,到底是谁啊?”

“一位女性。”

“哈哈哈,够风流的啊!让我猜猜看,大概又是某位在隅田川底呼唤你名字的女子吧。要不你穿着这身,再跳一次如何?”迷亭突然插嘴揶揄寒月。

“呵呵呵……她已经不能在水底叫我了,她在对着这里的西北方向的某处洁净世界……”

“也不是那么‘洁净’吧,有那么一个恶毒的鼻子。”

“嗯?”寒月一脸迷惑。

“对面街的那个大鼻子的女人来过了哟,来这儿了,把我们着实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

“嗯。”主人一边躺着一边喝茶。

“大鼻子是指哪位?”

“就是你那位永远相爱的小姐的母亲大人!”

“啊?”

“有个自称金田夫人的女人来打听你的事。”主人认真地解释道。

我偷瞧寒月的脸色,想着会是惊讶呢,开心呢,还是会害羞呢?可寒月竟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捻着紫色的带子:“怎么也是让我娶她家的小姐这事。”

“这你可就错了。那位母亲大人可是拥有那么个高挺的鼻子的主儿……”迷亭才说到一半,主人就岔开话题:“哎,跟你说。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给那个大鼻子作一首俳句。”

“你也有够闲的啊,完成了吗?”

“有一点点了。第一句是‘脸中祭大鼻’。”

“接着?”

“接着是‘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呢?”

“还只想到这么多。”

“真是有意思!”寒月嘻嘻笑道。

“接着‘幽幽附二孔’。”迷亭立即接过。

寒月也来:“‘深处何见毛’这句又如何?”各自说着不着边际的句子。

此时,在篱笆墙边传来四五个人的叫喊声:“今户窑的狸子!今户窑的狸子!”主人和迷亭都一惊,从篱笆墙的缝隙往外看,只听见哈哈的大笑声和离去的脚步声。

“‘今户窑的狸子’是个什么东西?”迷亭一脸不解地问向主人。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倒是挺稀奇的。”寒月一旁评论道。

迷亭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站起用演说般的口吻说道:“我研究鼻子的美学已有些时日,现略抒己见,还劳烦二位做听客。”由于太过突然,主人一时哑然,只望向迷亭。寒月小声道:“愿闻其详。”

“经过多方面的调查来看,并未发现鼻子的起源。第一个疑问:假设它是一个实用的道具,有两个孔就够了,没有必要那样突出在脸中央。可是,为什么如大家所见,位置越来越高了呢?”说着,还将自己的鼻子捏着给二人看。

“也不是很突出啊。”主人一点都不给面子。

“总之也没有凹下去吧?可千万别把它简单地和两个并排的孔混为一谈,如此可是会产生误解,要有所注意。依我愚见,这是我们擦拭鼻涕这样微小的动作逐渐积蓄,就成了如此这般显著的现象而呈现了出来。”

“真是毫不掩饰的愚见。”主人插嘴做出评论。

“如大家所知道的,擦拭鼻涕的时候一定要抓鼻子,抓鼻子的时候就只刺激到局部。根据进化论的大原则,局部接受了相应的刺激,就造成了它与其他所不相符的发达程度。皮也自然变坚固,肉也自然硬化,最终凝结成了骨头。”

“这稍微……肉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变成骨头呢。”寒月做出与理学学士相符的申述。

迷亭却没接收这些信息,接着往下陈述:“哎呀,你有疑问也是正常的。但是比起道理,鼻子上的骨头就是证据。骨头已经长成。即使骨头长出来了鼻涕也还是会流。流出来就不能不擦。如此才削去鼻子的左右变成又细又高的隆起,实在是神奇的作用。如水滴石穿,宾头卢[45]头顶自放光芒,还能闻奇香异臭。如此鼻子的经脉畅通,逐渐坚硬。”

“即便如此,您的鼻子不也还是胖乎乎的?”

“谈论演说者自己的鼻子有辩护之嫌,故避而不谈。话说金田夫人的鼻子,可是极其发达、高挺,乃天下珍品也,特介绍于两位。”

寒月不禁大笑。

“但是过于发达,与其说是壮观,更是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害怕。那鼻梁确实是很不错,但总觉得有些陡峭。在古人中,苏格拉底、哥德史密斯,或是萨克雷等人的鼻子,在构造上虽无可说之处,但正是如此才招人喜爱。所以‘贵不在鼻高,而在于其奇’大概也就是如此了。俗话也说‘舍华求实’。若是从美学角度来说,还是在下的鼻子最是恰当。”寒月和主人不约而同哈哈笑出声。迷亭自己也笑得很是愉快。

“接下来继续说到——”

“先生,‘说到’未免稍显说书之气,还是算了吧。”寒月在此反击前几日迷亭的话。

“如此的话,让我洗把脸重新出场。嗯,接下来想说说鼻子和脸的平衡。若是只谈论鼻子,那位夫人的鼻子可是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任何羞愧,要是在鞍马山开展览会的话,只怕是会得一等奖。可惜的是,那鼻子可未曾和眼睛、嘴巴以及其他器官先生商量,就自顾出现。尤里乌斯·恺撒的鼻子也是举世之物,但是要是将恺撒的鼻子用剪刀剪下,安在你家猫的脸上,会成什么样子呢?打个比方,在猫额头那么点地盘上,突兀地耸立着英雄的鼻子,不就像是在棋盘上盘踞着奈良大佛,极失比例,这不是将那份美感丢失了吗?‘鼻子夫人’的鼻子正如恺撒的鼻子,必然是英姿飒爽、高高隆起。然而,四周的面部条件是何等之物?虽比不上你家的猫劣质不堪,但如得癫痫病的妇女一般,八字眉、斜吊眼摆在面前也是事实。诸位,不得不感叹‘有其脸必有其鼻’啊。”

迷亭的话音刚落,后方就传来:“还在说鼻子的事情呢!真是何等顽固!”

“是车夫的老婆。”主人告诉迷亭。

迷亭又开始他的演讲:“没想到在背后,还能发现一位异性的新听众,这可是演讲者的荣幸。特别是婉转娇音,给这枯燥的讲席增添一分颜色,实属意外之喜。本该尽我所能说得简单易懂,以不负佳人之期。但接下来的谈论将自然过渡到力学,势必会让女士们难以听懂,还请多多包涵。”寒月听到有关力学的话,又笑嘻嘻起来。

“我引证要说的是,这个鼻子和这张脸是不协调的。这与柴侬辛[46]的黄金分割律完全不符。我将严格地按照力学上的公式进行演绎。首先,将H比作鼻子的高,α比作鼻子与脸交叉而得的角度,W自然就是鼻子的重量了。如何,大体上明白吗?……”

“明白个什么?”主人说道。

“寒月如何?”

“我也毫无头绪啊。”

“这还真是的。苦沙弥也就算了,我还想着你是理学学士该能理解的。这个公式是我演讲的重中之重,要是省略不说那我之前所说的就没有意义了。唉,真是没办法。略过公式直接说结论吧。”

“还有结论?”主人满脸怀疑。

“当然了,没有结论的演说就像没有甜点的西餐。好了吗?两位请听好,接下来说可是结论了,上述公式要是参考魏尔肖[47]、魏斯曼[48]等诸家的学说,也不能说没有先天性遗传的可能性。伴随着形体而产生的心态,就算有有力证据说明不是先天遗传,但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这有遗传的成分。因此,能够看出,有如此不符合身份的鼻子的女人所生的孩子,鼻子也必然是有所变化的。寒月因为还年轻,也许还不能承认金田小姐鼻子构造的异常。遗传有很长的潜伏期,不知何时要是气候突变,鼻子也快速发展的如她母亲的那样,说不定刹那间就膨胀了。故此这桩婚事,根据在下理学的理论来看,现如今断了念头还比较安全。这件事,想必这家的主人和躺在那里的猫都不会对此反驳吧?”

主人终于坐了起来,很是热心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那是当然,谁会娶那种人的女儿?寒月可不能娶!”我也为了表达些许自己的赞同之意,小小叫了两声。

寒月倒是没有躁动:“诸位的意见如此,我也可以断了此念头。但是若是对方因此而生病了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

“哈哈哈,这就是所谓‘艳罪[49]’啊。”

唯有主人叫起来,愤愤不平:“有那么愚蠢的人吗?既然是那人的女儿也绝不会是个等闲之辈!初来此处就和我较劲!傲慢的家伙!”

这下,又听见篱笆墙旁发出三四个人的声音:“哇哈哈哈哈。”其中一人说:“傲慢的榆木脑袋!”又一人说:“有本事搬进更大的房子啊!”又一个人高声说:“真是遗憾,再怎么威风也只能背地里来。”

主人走出檐廊,用不输于对方的声音怒骂道:“吵死了!为何特意来我家院墙之下?”

“哇哈哈哈。Savage tea! Savage tea!”墙下之人嘲骂道。主人似被触到逆鳞,突然拿起手杖就往外奔去。

迷亭拍手叫好:“有趣!哎呀哎呀!”寒月捻着外褂带子偷笑。我跟在主人后面穿过篱笆墙的破口,走向路上。

只见主人拿着手杖茫然伫立,路上空无一人,像是被狐仙施了法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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