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蒿
豫东平原,村庄位于中心,四周多草木。
一个人,在明月半墙的日子,怀念一地的蒿草。
一阵风吹过,吹醒了这些熟睡的灵魂,它们开始用低贱的姿态,一寸寸占领平原内心的空旷。你看,这满地的嫩芽,让一村的女人、孩子挎起竹篮,走向田间阡陌。
俗话说:“一月茵陈二月蒿,过完三月干柴烧。”蒿草需要趁着芽嫩及时采摘,然后做成豫东独特的饮食。
其实,说起豫东的蒿草,乡下人一直叫它“蒿蒿棵”,后来翻遍书籍,也不知道这蒿蒿棵属于哪一科目。一次偶然机会,得知这满地的“蒿蒿棵”竟然叫“米米蒿”,多么文雅的名字啊!
其实,对于“蒿蒿棵”,乡人一知半解,有些人把它与“抱娘蒿”相提并论,其实不是一种。《野菜谱》说:“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而麦地里的米米蒿独根独苗,很容易连根拔起。
米米蒿隐藏于麦下,躲过太阳的目光,安静地在豫东平原上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见风而动,见日而长。米米蒿幼苗味苦,枝叶青翠,用热水焯后绿意更加盎然,放在白色的瓷盘里,便是一幅生动的乡野美食图。
儿时的豫东平原上,飘满了米米蒿的味道。闭眼,一股清香在鼻尖;张开眼,万丛绿中点点黄,很有诗意。花落果饱时,乡人将它归拢在一起,然后拿到油坊炸出黄色的油,这些油,滋润着我们的生活,让白开水似的日子圆润起来。
记得,那个时候的我,缺吃少穿,导致面色蜡黄,后来医生说我感染上了黄疸性肝炎,于是母亲从地里采摘一些蒿蒿棵,放在锅里熬成水。这一碗苦水入肚,我便慢慢地健康起来。母亲是个大字不识的人,却能把生活这本大书读得通透,让读死书的我顿觉汗颜。
我远走陕西,定居于陕北小城,在那个贫瘠的黄土原上,经常见到一些和米米蒿相似的野菜,粗看雷同,细看有别,后来从当地农人嘴里知道这种野菜叫“白蒿”。见白蒿想起豫东平原的米米蒿,这一地明晃晃的乡愁。
黄蒿
说起黄蒿,我顿时觉得心生不满,这植物一般长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地里肯定不会让这植物存活,与庄稼争肥不说,这满身的异味便让人心生不爽。
你看,坑边、荒野,一棵棵黄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小时候的我们,可谓被黄蒿的恶臭折磨得万分难受。放学后必须放羊,这是死命令,豫东平原上没有游手好闲的人,家长对待孩子也一贯如此。你看,一只只羊羔跃入黄蒿的深处,我们必须将它们赶出来,手上和衣服上全是这种恶臭味,走在路上,不需要风吹,乡下人必然知道我们被黄蒿拥抱过!
有时候,母亲为了包酵头,需要用那种宽而大的野生麻叶,让我们去野外寻找,我们只好钻进野地里,小心翼翼地避开黄蒿。我们在草丛中左闪右挪,甚是灵敏,但有时也会挂彩,导致一身恶臭味,让迎面而来的人快走几步,以便躲过这呛死人的恶臭气息。
但是,这黄蒿却是上好的药材,全草清热,祛风,止痒。这先不说,单说豫东平原生活的深处,总有一些低矮的坛子,里面存放着香气四溢的酱豆。豫东平原的酱豆,无论是色泽还是香味,都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这其中的秘密就是在制作的过程中放了黄蒿。我们豫东俗称黄蒿为“捂酱棵”,光从名字就知道黄蒿的功用了。
据说,酱豆就是日本纳豆的前身,吃纳豆可以长寿,却不知这纳豆和豆豉早就在我们豫东平原上流传许久了。他们带走了这做酱豆的风俗,却没想到将这做酱豆的灵魂丢在了中国,他们轻视了那一身恶臭的黄蒿。
艾蒿
五月初五,不仅仅属于屈原,还属于这满地的艾蒿,人们在门口悬挂蒿草、艾叶,只不过是为了“祛除”毒气和祈福。
试想,这贫贱之身的艾蒿,一夜之间被放到社稷、宗庙的供桌上,这贫贱的植物怎么就具有如此神性呢?我不知道答案,但是在乡村,艾蒿一直离神最近。
记得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写道:“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卖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次日家家铺陈于门首……又钉艾人于门上,士庶递相宴赏。”故乡位于东京汴梁的外围,不可能逃过艾草的笼罩。这天,祈福的人神情严肃,但是做生意的人,能及时地出现在繁华的街上。
这些暂且不说,但是我知道,端午这天,父亲会早早起来,在门窗下挂上艾蒿,顷刻之间,艾蒿散发出一丝丝的幽香,在院落里一点点散开。我们活在艾蒿的世界里,当时只知道这是一种习俗,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五月的习俗不仅为屈原而活,还隐藏着一个小心眼,那就是风俗背后的人。
夜晚,豫东平原是清幽的,一些老人坐在灯光里,灯光暗淡,但是老人凭借多年的经验,将干枯的艾蒿拧成草绳。这是老人用来抽旱烟的火镰子,剩余的草绳存放到来年蚊虫纷飞的季节,点着了,挂在门楣上,淡如薄雾的烟,瞬间让整个院子安静下来。
我们一群无事可干的孩子,还没有睡意,便拿着艾蒿追逐草丛之中明明灭灭的萤火虫。跑出了一身的热汗,最后在一盆艾草水里变干净了,洗过艾草的身子和母亲的微笑成为端午最好的画面。
蒿草家族
豫东平原的土地上,同窗读书的植物太多,一身青衣的米米蒿,黄袍加身的黄蒿,再加上喜欢在端午节的门槛上熟睡的艾蒿,它们一起撑起豫东平原的蒿草家族。
我喜欢“蒿莱织妾晨炊黍,隅落耕童夕放牛”的诗句,与豫东平原的乡野生活如此契合。这蒿草家族,再一次在密集的文字里活出了乡野味、桃源味。
坐在灯下,慢慢地整理关于蒿草的乡村简史,仿佛看到了那些植物的本性:简约而不浮华。
静心,顺着蒿草叶脉的纹理,找到了豫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