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张得贵老人从来没缺少过力气。人们叫他“铁人张”。
铁骨铮铮,硬梆梆,大力气做事,大力气骂人,大力气在整个村子里活得风生水起。他是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他的大儿子,在小镇上开了个超市,生意兴隆。他的小儿子,承包了几台挖土机。他们家三栋三层楼房,一溜排开,建在村子最高地势上,像个村标。这一切都仰仗他的勤扒苦做。他是方圆数里的能人,有一套种地本事,别人家一亩地收一千斤,他的田里就产出一千五百斤。等到种地在乡下已经不是光荣的代名词了,他又做各种生意。他去过河南做家具,到内蒙古卖鸭脖子鸭颈,到东北去提过灰桶,承包过农田。65岁时,还倒腾着要去买一台收割机。他要自己开。两个儿子任凭他骂,就是不松口。老子是个废人了?要吃你们的闲饭?哪个说老子不能做事了?骂到兴头上,一茶杯照着大门砸去,玻璃片溅起来,划开大儿子的左边脸,缝了八针,这件事才消停下来。望着血淋淋的脸,他可能心虚了一阵,但脾气更加暴躁了,动不动就和老伴吵架,提起锅碗瓢盆要单过。
然而,“老了,没用了”像两座大山压住他。
最开始,只是力量的缺失。胳膊没有力气举起,腿没有力气迈步。从村头走到村尾,拄根拐棍,还得半个多小时。前两年,这段路他五分钟就跑到了。
疾病和衰弱,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70岁那年,终于抵达他业已败坏的身体。他骨瘦如柴,目光空洞而绝望,间或大口地喘着气,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让人揪心——那是一种十分干燥的咳嗽,好像是一块龟裂的大地发出的呼号。村里人都知道这无休止的咳嗽是一种病。哮喘病。他也乐于喘着气告诉他们,这要命的咳,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憋死过去了。死了好,死了好。说完后,他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快,快,快,尿来了,尿来了。
夹紧双胯,趔趄着,他往前冲,再不尿就尿裤子了。
尿啊尿。他靠在厕所墙边,绝望地看着尿线,那么细,那么弱,一泡尿滴了一百年,滴得他脚背全是尿。不等他缓过气,尿意又火急火燎扑上来,又滴一百年。一晚上也不能睡个安稳觉。最开始一晚上要起来尿五六次,后来,尿七八次。他干脆蹲在厕所里,使足劲,要把这泡该死的尿打倒。不,这不应该是尿的错,一定是尿受了谁的指使。他的意识里似乎总有一个远比他强大的对手,他想打败他,而他根本看不见对手到底在哪里。对手歹毒,教唆一泡尿来羞辱他:铁老头,你铁什么铁,一泡尿都尿不好。
尿不好的尿带来全身的疼。小腹疼,腰疼,睾丸疼,大腿根部疼,肛门周围疼,它们一律疼着。“铁人张”被疼盯上了。他害怕他的身体了。白天不敢出门,夜晚不敢睡觉。
他更不敢让人知道,一泡尿打倒了他。
两个儿子生意上的事再忙,一个月总要回来看他一两次,带些平喘止咳的药。他咳得满脸通红。他说没事,就有点喘。另外一个病,他绝口不提。他嘱咐老伴,坚决不能让儿子们晓得了。但不由他不说。9月22日,他在痰盂边站了上十分钟,尿就是滴不出来。整个下腹部胀痛难忍,疼得他满床打滚。老伴慌了神,一个电话叫回大儿子,送往医院。确诊为尿潴留。他的秘密彻底暴露。他在儿子面前再怎么强势,也只不过是个连尿都尿不出的男人。医生护士男男女女一大群围着他的阴囊、他的膀胱转。清洗,消毒,插管。
“铁人张”成为一个插着管子提着尿袋子的人。尿羞辱他,他却要供它如祖宗,时刻怕冒犯了它。每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翼翼拎着尿袋子。有一次,走路稍快了些,尿袋没提好,管子从尿道口脱落了,又去插了一次。即使管子不脱,也得过些日子就换根新的。
村里其他老汉上门来拉家常。这一拉,才发现他的秘密是大家共同的秘密。老汉们尿得都不畅快。刚硬了一辈子的男人,晚年了却没有力气尿好一泡尿。望着他的尿袋,老汉们心有戚戚,七嘴八舌讲开了。有的说这病好治,有的说不好治,绝大多数观点是不好治。他们举了隔壁村一个老汉的例子。花了十几万,还是得提着尿袋过日子。大家唏嘘一阵,各自散去,只有村子东头的张万福还靠在椅子上,紧紧捂着腹部,额头上渗着冷汗。张万福和他同龄,也遭了殃,得了肝癌,浑身疼。没治了,拖一天是一天。这些日子,他满村子找人打麻将,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没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没人愿意去赢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的钱。
两个老汉各有各的疼,疼交织在一起,变得强悍无比:人老了,就成为一个等待着随时被拉到行刑场的战俘,准备接受呼之欲出的命运。而命运,无非一个字,死。
张万福死得下落不明。他出走了。
出走那天,村里人看见过他,精神出奇的好,不疼不流冷汗,主动和人打招呼,笑呵呵地说出门转转。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新衣服,土黄色七匹狼夹克,灰色七匹狼裤子,黑色木林森鞋子。大姑娘给他买的70岁生日礼物,一直舍不得穿,那天全派上了用场。后来村里人回忆他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他出走三天后,村里人就定义“他走了”。村里不乏这样的先例,一些老人被病痛被衰老折磨够了,就离家出走,直到生死不明。其实,也明了,无非是没有一个明确的坟墓罢了。
张万福两个在外打工的儿子承受了村里人的唾骂。死无尸首,孤魂野鬼。这是儿女们的最大不孝。但唾骂并不会持续很久,日子还要向前过。村里人已经习惯一个老人以出走的方式在世上彻底消失。
老人们重病缠身后,排除掉痛苦无助这些精神领域外,也有他们的经济计算模式,假如花三万元治好病,老人能活十年,一年做农活收入三千元,那治病就是划算的;要是活个七八年,就也不太亏本;但要是治好病却活不了几年,就不值得去治。他们便去找他们的三个儿子,“药儿子”“井儿子”“绳儿子”,喝药,投井,上吊,这三者成了老人们走投无路时的最终归宿,被他们称为三个儿子。
张万福老汉消失后第八天,“铁人张”去找他的“药儿子”。
他步张万福的后尘,喝了老鼠药。送到医院时已神志昏迷,全身青紫,牙龈、鼻腔里都在出血,全身出现抽搐,生命体征极不稳定。医生立即下医嘱,行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洗胃。不断有浑浊的胃液被引出来,反复洗了大约两个小时,引出来的才是清水。
然而,这只是抢救生命的第一步。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铁人张”服下的老鼠药里含有氟乙酰胺。氟乙酰胺会让中毒患者的凝血功能受到较大影响,严重者会出现消化道出血等症状,继而出现多器官功能障碍甚至多器官功能衰竭,患者的抢救存活几率非常低,更何况眼前的病人是位70岁的老人。
怎么办?
新的医嘱很快下达。立刻采用血液灌流技术。这种技术能将患者的血液引出体外,通过血液灌流器将里面的毒素吸附掉,净化后的血液再返到患者体内。家属听完余主任的详细介绍后,马上签了知情同意书。
股静脉置管,预冲灌流器,二十分钟后,血泵开始转起来。三名护士轮流守在老人身边,密切关注血泵的运行情况。经过两个小时的血液灌流,检测指标有所好转。主任和医生决定在八小时后,再进行第二次血液灌流。
两次灌流结束后,老人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我们伏在他耳边,呼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皮轻轻眨了眨,想睁却睁不开。杨医生请来老人的大儿子张海风,让他守在床边呼叫。张海风喊了几声后,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张海风哭出了声:爸,爸,您是我们家的功臣,您一天福都没享,不能走啊。
第二天,第三天,老人的神志恢复了一些,能做出一些指令性的反应,会眨眼,会睁眼,会握手,也能做出简单的应答。整个科室信心百倍,只要再坚持下去,老人的痊愈必将改写氟乙酰胺中毒的抢救存活几率。我现在记下的是第五天的情况。这一天,老人的二儿子张海宏寻我们的不是。
最开始,张海宏好言好语缠着护士长,要求将老人转到普通病房。护士长给他解释病人目前状态还没有乐观到能马上转出。他又找余主任。余主任说,最好再观察两天,我们还不太放心。他一听这话,就火了,还观察什么,我爸恢复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差不多了,我们比你要清楚呀。余主任耐心给他解释。留在你们科室好收钱,是吧?我们没钱,就算是有钱,我们也不花这冤枉钱。出了事,谁负责?余主任也急了,反问他。不用你们管,我的爸我负责,反正我们不花这冤枉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余主任再坚持下去,似乎就有引起医患冲突的可能了。余主任只得让他签了同意书,下午转到神经内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