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果,让我们大跌眼镜。
我们将七床张玉芬婆婆的床头摇起来,只要她稍稍扭过头,就可以看见探视家属。窗外,她的老伴欧阳顺达老爷子在不停地敲打着窗子。他提醒她,他就在外面,他来看她。
张婆婆摇着头,被呼吸罩捂住的嘴支支吾吾的。她还看不见?我们又小心挪动呼吸机、氧气瓶,将床由竖着摆放变成横着放,同时把两边的窗帘拉得开开的,张婆婆的整个人全暴露在玻璃窗面前。谁知,她猛然一低头,没有被约束带绑住的左手极快地捂住脸。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一天一次的探视,她不接受!
我们愣住了。我们还没遇到过拒绝家人探视的患者。
ICU作为一个特殊的科室,不能让家属陪护,这对病人和家属而言,是除了疾病之外的另一层心理上的考验。在科室大门口的角落里,经常可以看到被子、手电筒、充电器、脸盆、毛巾和饭盒等。众多日用品撑起另一个生活场所。患者一天不转出,他们就等一天,两天不转出,就等两天。其实,我们留有家属的号码,为了保证联系的畅通,一般会留两位主要家属的。请医生会诊,做气管切开,做PICC等一系列非常规治疗方案,都会提前与家属沟通,不需要他们整日整夜守在门口。但是,从早到晚始终有家属等在ICU门口。似乎除了这儿,他们再无其他栖身之处。
科室的门每次打开,家属们都像潮水涌过来。他们迫不及待地告诉医生许多他们认为重要的信息、重要的建议。明知这些信息建议与目前的救治完全不相干,甚至南辕北辙,我们还得耐心倾听,允许他们表达完。他们的焦虑恐惧需要一种释放的渠道。退潮后,一群人又陷入等待。亲人还有多长时间醒过来?意识能够恢复吗?脑内出血能止住吗?能配合治疗,最终能熬过去吗?这都在等待中。家属们只能在每天下午四点隔着玻璃窗探视。半小时的探视,显得尤为珍贵。四点钟不到,探视大门口就挤满了人。
对于清醒的病人而言,四点钟的探视不亚于他们的一次重生。尽管隔着玻璃窗,看见亲人的脸就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通行证。借着这通行证,他们可以从病魔的控制下暂且脱身,他们不再叫二床三床,他们叫强子,叫志强,叫强伢。他的名字在亲人的呼唤里一次一次得到强化,给他注入与病魔抗争的力量。
在整个治疗进程中,探视工作是一件大事情。我们尽可能安抚家属的情绪,字斟句酌地告知病情。
眼前这位张婆婆,刚送过来时,她只能艰难地抽气,她的肺部像漏洞百出的风箱,呼呼作响。每一次呼吸,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她要坐起来,但很快又躺下去,过一会,又要坐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舒服一些。惨白的脸上沁着汗珠,她的皮肤好像湿的白纸一般脆,一拉就要破。
她的左手竭力往上抬,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还帮着抬了抬。她抬起来的手伸向脸部,用力向下扯氧气罩。她没学会配合呼吸罩呼吸,憋得非常难受,她要把罩子拉下来。我赶紧拉住她的手。
整个上午,七床床头监护仪上的数字反复出现异样。一会儿氧饱和掉下来,掉到七十几,六十几,一会儿心率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几。
与其看着她这样折腾自己,倒不如让她骂我们一顿。骂了,也许她就安静了。我走到她身边,说道,你不舒服,你就骂我们吧。她蜷成一团,摇头。
我们挨的骂够多了。骂我们是杀人犯,骂我们该千刀万剐。你们是什么医生,不给老子吃,不给老子喝,不让我儿子来看我。老子要出去,老子爬都要爬出去。前段时间,有位老爷子就是这样骂我们的。是啊,我们不让人家吃,不让人家喝,还将他与亲人隔开,我们不是杀人犯又是什么呢?我们苦笑着,听他骂。张婆婆不骂人,她无声地抗争,她拉管子,她拉呼吸罩。她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到处是伤口,到处是荆棘,她的身体已装不住她,她要挣脱,她要到哪里去呢?护士长只好派两个护士一左一右看住她。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四点钟的探视。老爷子的安慰,会让婆婆的情绪稳定一些吧。
谁知,是这个“我就是不见”的局面。
张婆婆患尿毒症八年。八年间,每一个星期都要做两到三次间断透析。
一个星期两到三次透析,那谁陪着做。我问老爷子。
我。
您行吗?
我能行。
您子女呢?
都在外地上班。
那您方便吗?
习惯了,没事。我们早上坐5路车到医院来,做完后,再坐5路车回去。那种透析比你们科室里做的这种持续透析要简单一些。
走到拐角处,老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帘已关得严严实实的了。他说,医生,求你一件事。
您说。
你等会进去,就告诉我老婆婆,说过两天二儿子从济南出差路过孝感,来看她。
您家老二要回来看她?
不是,不是。老爷子赶紧打断我的话。不能这样说,要说出差路过顺便来看她。
这?
如果说特意回来看她,她就会胡思乱想,认为自己快不行了,孩子们急着赶回来见最后一面。老婆子一生刚强,要面子。老爷子说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拿这老太婆可真是没有办法。探视走廊里,别的家属都扑在玻璃窗上,热切地望着亲人。只有他,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子,没人认领。他的老婆子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了,仍旧要面子,不肯给他看见乱糟糟的样子。
第二天的探视,张玉芬婆婆还是“我就是不见”。第三天,她的病情有所缓解,摘除了呼吸罩,整个面色不再死灰一样,她能安安静静地躺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也保持在正常值。如果继续好转,有望明天转到普通病房。快到四点钟了,我们将她床头的窗帘拉开,她没有像前两天那样摇头反对。
要不,让老爷子进来和你说会话?
好。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抬起右手,试图把头发挽起来。她的手抖抖的,使不上力。小玉赶紧上前帮忙。进科室时,我们曾暗暗惊叹她的气质。铁锈红的格子棉衬衫,灰色的棉布裤,一副金边眼镜,挽着发髻。扣子,扣子。七床婆婆小声叫起来,这位大学退休教师要扣紧胸前的两粒扣子。
家属当然不能随便进病房,可是看见欧阳顺达老爷子吃了两天的闭门羹,我们觉得心疼。他眼圈微红,说话时却一直带着笑意。她啊,是这样的,倔。他担心我们责怪七床不可理喻,为她找理由开脱。
你乖啊,争口气,过了今天晚上,我们明天就转出去啊。老爷子俯在床前,轻言细语地说。
晓得,晓得。老太婆很不耐烦。
你争口气,争口气。他走了几步远,又转过身来叮嘱她。
她微侧着头,右手抬起来,向外一摆,意思是你这老头子可真啰嗦,快走吧,快走。等老爷子转过身再叮嘱时,她的手向内招了招。老爷子赶紧三步并成两步,并到她床前。
你不来了?老婆婆噘着嘴巴问他。
来,来。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
老婆婆嘴巴还是噘得高高的,她眼睛半眯着,望着他。从老爷子进科室的那一刻,这个老婆婆就不见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女孩子生了病,父亲觍着脸哄她,可以不上学啦,可以买新布娃娃呀,可以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呀。
你不来了?她又问了一句。
我来,我来。老爷子身子向前探了一步,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那我要吃话梅。
话梅?
就是。
医生,能不能吃话梅?老爷子急切地转过头来问我们。
甜的吗?甜的不能,她的血糖还蛮高。
不甜,不甜。我们买的是咸的,她嘴里乏味。她平时都是吃咸的话梅。
那就少吃一点。
不多,不多,就给她带两颗。他又对婆婆说,听到没,只能吃两颗。
好。婆婆的嘴巴终于不翘了。她咧开嘴,顽皮地笑了笑。
你要听话,争口气,明天我们就回家。老爷子又念紧箍咒。
晓得啦。这一次,老婆婆的手势很明确,是挥,让这饶舌人快走。
过了近一分钟,有急促的步子跑过来。我们一看,又是那个老爷子。
你是忍一会等我送米汤来时一起带过来,还是现在就想吃?
老婆婆噘着嘴巴,想了想,说现在。
好,好,现在,现在,你等着啊,等着。老爷子趔趄着小跑出去。快转弯时,他回过头,冲着我们,也冲着老婆婆,他竖起大食指和中指,打了个胜利的手势。
整个科室哄堂大笑。从老婆婆噘嘴巴起,从老爷子说你乖啊起,我们就偷偷地笑。现在,老爷子竖起胜利的手指让我们再也憋不住了。笑了之后,我们的眼里开始有泪水打转。
如果有一天,我们81岁了,不幸被病魔逮住,希望仍能够为另一个人“对镜贴花黄”。那个人,83岁,他说,你听话,乖,争口气,明天我们就回家。
补记:
下班前,护士长召开了一个简短会议。强调我们这两天与刘军兰家属打交道时要注意的事项。
第一:家属问起病情,就只说病情,与病情无关的任何话都不能提。关于“脑死亡”的概念,家属不问,我们也不要说。
第二:不要特意表现出对家属的关心和热情。对其他家属可以,但这两天对刘军兰家不可以。
说到第二点,护士长看了我一眼,补充上一句:特别是周老师,我理解你想多陪家属说会话,但刘军兰家比较特殊,一旦我们说错话,就会给我们造成大麻烦,我们得保护好自己。
护士长的话引起大家的不满,这无中生有的事,怎么弄得像个真的。
护士长说,我们多理解一下家属吧,他们这样想,也情有可原。我们要尽量做到让他们满意。
今天下班时,我第一次没有从科室正门出去,刘军兰的母亲和大哥就坐在门口。他们严峻的眼神扫过每个从科室走出来的人:哪一个要将刘军兰的眼角膜、肝摘取下来。
我走另一个侧门,回家后,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胡。我去红十字会填写器官捐献志愿书,好不好?
你疯了,神经病。胡骂了一句,电话挂了。
过一会,他打电话过来:找没有找扣子的班主任,谈她近期表现?我说还没。上个月的物业管理费交了没?我说还没。胡恼了,大吼:这些事都没做,你在那发什么神经。
我不反驳。被骂习惯了。理性的他最憎恨我的神经病。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妇女不好好做家务带孩子,谈什么器官捐献,神经病。
电话挂了不到半分钟,他电话又追过来:不准给扣子说你那神经事。晦气。
第二个打给死党。我要是哪一天死了,就把眼角膜啦肝啦肾啦捐献出来,或者把整个遗体捐献给医学院。
呸,住嘴。死党怒喝。
我是说等我有一天死了。
住嘴。
死了就死了,一无所用,捐出来还有点用。
你不要让我心里有阴影,好不好。活得好好的,谈什么死不死,晦气。你要给我活得活蹦乱跳的。死党恼怒地挂掉电话。我们是死党,平日谈论话题没边界没底线。性、夫妻关系都谈。现在,我们不能谈死。
那就不谈吧。第三个电话,原本想壮着胆给父亲打,打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