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马路很宽,汽车开得飞快,两旁的景物向后拼命消失,让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种感觉多年来一直让我迷惑,即使后来我徒步走在长长的长安街上,身旁飞驰而过的车流和匆忙穿梭的人群依然让我体会不到这个城市存在的真实。在小城里,任何东西都是缓慢甚至静止的,你可以触摸感觉,事物的质感通过身体的具体感觉储存在大脑里,即使是简单的气味也可以激活你对事物的感应;它的形状在你眼前浮现,手指间也可以感觉到它的质感。这种真实的感觉如此深刻,仿佛烙印在我的大脑之中,总是帮助我感受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可惜北京似乎永远难以给我这样的感觉,所有的事物离你都是那样的远。它们分明不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存在于你的左右,让你无法分辨它们存在的真伪,无法确定自己生活环境的真实;人总是被一些莫名的情绪和目的催促着前行,看着周围事物毫无质感的存在,自己也就变得迷茫起来。
当天夜里我始终没有睡着,北京的夜实在太亮,各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灯光占领了这个城市的黑暗,挥霍着光明的弥足珍贵。我爹在入睡前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然后我爹就放心地睡去,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其实当时我非常饿,但我害怕这个城市的灯火通明,和行走在这虚假光明中的每一个人。我躲在被窝里,看着天空变了颜色,亲切的阳光照进屋子,照在我疲惫的脸上,就像在小城的星期天我躺在家里睡懒觉,不必理会阳光的催促,安心而放松。就这样,在北京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在城市灯光褪色的清晨,八岁的我沉沉睡去,一觉无梦。
到北京后的前三天,我爹一直忙着开会,将我留在部队招待所,委托服务员阿姨代为照顾。服务员阿姨正直豆蔻年华,青春激昂,每天要和男朋友甜甜蜜蜜,实在无暇照顾我这个还未发育的小孩。所以每到饭点我只能自己到食堂自己吃饭,排在一堆奇形怪状、喋喋不休的大人中间向发放食物的窗口缓慢挪动。每当这时我就非常紧张,害怕有人跟我说话,识破我不是本地人,被赶出食堂饿肚子。北京的饭菜真的不好吃,食物无论种类还是口味都重复而单调,让我很不习惯,不知道这样的食物怎能养活这个城市如此多的人。不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房间里看电视,部队招待所里只有中央频道,还不如偏远的小城,有三个专门放录像的频道,各种武打片、枪战片、动画片,看得人心潮彭湃,充满想象。中央台每天只播报各种新闻,反反复复就那点消息,我不是国家领导人,这些事原本就无需向我汇报,于是时间过得越发艰难,让我更加怀念小城。
无聊之余我开始每天给王小书写一封信,告诉他北京其实并不好,以后上大学当科学家还是不要来这里为妙。服务员阿姨每天都会安排我到一个很远的商店买东西,不过是一包瓜子、两包话梅这样的小玩意。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她是想借机和他的男朋友在我和我爹的房间里肆无忌惮一下。可当年的我年幼无知,被她的两张邮票迷惑,惨遭利用。我每天写完信后就被服务员阿姨发配到遥远的商店,途中还要绕道去给王小书寄信。但服务员阿姨的男朋友非常仗义,甜言蜜语之余不忘为我画了一张地图,并用箭头清晰地标注好我的行进方向,在递给我两张邮票的同时还细心叮嘱我过马路时一定要慢,红灯停,绿灯行。我牢记在心,手握地图,胆战心惊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北京的马路永远尘土飞扬,用手一抠,鼻屎都是黑色的,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历史的本色,感受到了厚重的历史积淀,总是舍不得轻易丢弃。
而且北京的马路太宽,我很怕独自面对这种可怕的熙熙攘攘、人满为患的交通路口。非常不幸和令我难过的是,在我的地图上,有三个这样的十字路口,需要我去挑战。十字路口总是很危险,四面八方车来车往,让人无处立足。我紧握地图守在路口对着红路灯目不转睛,一见绿灯就开始冲刺,试图迅速理直气壮地闯过这条马路。可北京的汽车好像不看红绿灯,明明是红灯还要前行,几次将我逼回原地,甚至差点将我撞倒,司机还毫无例外地都探出头来对我大骂不止。我很委屈,却不敢还嘴。马路对面站着许多警察,有几个好像还站在马路中间气定神闲地剃牙,要找他们还得过马路。我只好又看红绿灯又看汽车,恍惚中好不容易走到一小半,绿灯突然变红灯,我仿佛感到所有汽车万马齐动,如山崩海啸一般向我袭来,绝对的触目惊心!我只好快速返回,跑得气喘吁吁,还是不明白北京的车为何只看绿灯不看红灯?
我跟我爹在北京呆了一个月,我爹有时上午开会,有时下午开会,有时白天开会,有时晚上开会,有时好几天都不开会,有时一开就是好几天会,用我新学的北京话说就是——倍儿没谱!因为我爹开会时间飘忽不定,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参观了北京大部分的名胜古迹,留下许多照片,方便自己回去炫耀,为吹牛积累证据。对于这些名胜古迹我已经记忆模糊,后来到北京后很多年里也不曾再去。它们不是我生命的必须,就像是一种仪式,是否经历,都不会阻止你的改变。我只记得在离开北京的当天,我爹带我去天安门看升旗,那天我起得很早,和一群慕名而来的人拥挤在一起,困倦的我双目无神,国旗升起的过程被前面的人挡得严严实实,只在人群散去后才看见了鲜艳的五星红旗。我突然很激动,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只是王建军交给我爹的信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是一个秘密。
北京人留给我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赞同大多数人对他们的评价。九十年代初北京的大街总是很零乱,马路的两旁都是绿色的垃圾箱,里面永远堆积如山;汽车行人挤成一片,给人乱七八糟的感觉。当时刚刚办完亚运会,熊猫盼盼惨遭遗弃,比如在某个环岛的中心矗立的盼盼雕像已经积满灰尘,缺胳膊少腿,做出的奔跑状特别可笑。大街上无所事事的青年人很多,叼着烟,敞着怀,永远在说话。所以当时北京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又贫又乱。后来我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经历着它的改变,自己也变得如同这座城市一般。
当王小书和小川到小城的火车站接我回家时,我一下就找到了故乡的感觉,仿佛我没有去过北京,一直就在这里,只是手中崭新的《新华字典》里还夹着北京王府井书店开的发票。王小书很感谢我送他的礼物,一路上又学会了好几个古怪的词语字句。小川一路吃着我送他的北京果脯,渐渐浓密的胡须被染上了各种颜色。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身心终于轻松。
在我离开的这一个月里,大院里发生了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事情,王小书用混杂着生僻成语的叙述方式一一为我讲述。首先是周大力捉奸不成反被烧的事件在教育广大人民的同时,客观上却启发了一部分心术不正的青年男女。现在奶牛场已经成为未婚青年男女约会谈心、已婚壮男少妇偷情的必去场所。奶牛们白天产奶,夜里还不得安宁,被迫成为青年男女们爱情的见证者。奶牛场场主意见很大,说正当的男欢女爱他不反对,但是坚决不能影响奶牛的睡眠,以致破坏牛奶的品质,造成外国专家身体素质下降。
场主请来两个黄须族姑娘帮忙驱赶牛奶场的各色狗男女,黄须族姑娘深感责任重大,每天捉奸不止。可惜当时来此甜蜜的男男女女实在太多,防不胜防,黄须族姑娘很快就出工不出力,并且公然收受贿赂,明码标价,主动提供奶牛场场所内舒适安全的小单间。于是一时间奶牛场生意红火,门庭若市。后来外国友人反映牛奶的味道不太对,怀疑兑了水,要求严肃处理,不然要提起外交抗议。有人在一个深夜突击检查奶牛场,在各个小单间抓住若干裸体男女。最可气的是一组少女正在储存牛奶的大池子里悠闲地洗澡,孤芳自赏自己亭亭玉立的身姿,猛地看见解放军战士突然破门而入,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导致牛奶池子污垢不堪,在场的战士发誓今生决不再喝牛奶。
当然,奶牛场也不仅仅是偷情的场所,很多正值发育年纪的少男少女也会弹着吉他唱着歌来此畅谈理想。于是每到晚上,奶牛场就会飘扬起好听的男女歌唱声——理想和爱情被反复歌唱,充满了青涩的味道。可偏偏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无数发育成熟的男女们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在无数的牛蹄之下翻滚不已,忙着实践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爱情。弹着吉他的少年心怀梦想,在夜色星空下用歌声憧憬未来,只可惜选错了场合,在这污垢的奶牛场里永远“对牛弹琴”。渐渐的,吉他少年们也不再倾听自己的声音,和牛蹄下的男女们一样,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拥有的甜美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