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十二年,绿荫蔽日,盛夏蝉鸣。
洛九兮坐在洛府院子里的紫藤下,一瓣一瓣摘着面前簸箩里的槐花。时不时的瞅向院子门口,心神不定。
今日四月初五,便是与子卿商量着上门提亲的日子。
洛九兮是陕西巡抚洛誓诚的嫡女,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过世了,同年父亲遭了圣人训斥,降了官职,而祖母也因此一病不起,在家躺了半年。
一年之中,洛家几遭变故,虽未祸及元气,但也让人不由得心生疑窦。
洛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总觉得这些事皆因洛九兮出世而起。
于是整个洛家,乃至整个西安府都知道这巡抚大人家摊上个不祥之女,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家族倾颓,灾殃不断。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久而久之洛九兮便被迫从正院隔壁的齐兰院搬到洛府最偏僻,也是最破落的离央院。
自此爹不疼,老夫人不爱,只派了个老妈妈和几个小丫头看顾着。此后一段时日,府邸内由郭小娘掌钥,这离央院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洛誓诚明里是地方长官,风光无限,其实除了要管地方政务和部分军务,暗里还应着官家的意思,监视者藩地王侯的一举一动。
衣食住行,布帛菽粟皆要紧密探查,以防其有不轨之思。
只是近时有人探得贤王私下买卖良田,时而竟与那一方酷爱针砭朝堂政事的士子文人过从甚密。
这些文人本是西林学院的学子,主张开明自治,官员廉洁奉公,反对那些权贵枉法,久而久之便自成一党,在民间颇受赞誉和拥护。这其中有些言论也激起朝内一些宦官权臣的强烈反对。
圣人站于高处,拿着西林党派当作双刃剑,时而也不满于这些闲人碎士的言论,时而也利用其间以制衡,亦敌亦友,捉摸不透。
听闻贤王近日参与其间,不仅如此,还邀请其中数人前入王府小聚,听此传闻,圣人便秘密急召洛誓诚于京师述职。
曾几何时,各地藩王权倾一时,王府相傅多位勋臣,除了总管府内一应庶务外,还监管地方行政军事。可后来自成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弑兄夺权后,虽分封了个个皇子,可皇太子位居东宫,前车之鉴,自然让人如履薄冰,不得不提防着。
于是为免再出现手足相残这类事儿,陛下不得不一再削弱王权,曾经的相傅换为五品长史,且由官家亲自选派,而职权也仅限于王府之内,不得干预有司之政。
几番闻讯,只知那贤王成日里浪荡不羁,逍遥自在,除了留恋于秦楼楚馆,亭台酒肆,纸醉金迷,也未曾与别人勾搭。
如此来去,也只有耳闻而未有真凭实据。
最终陛下也只是赐了贤王一本《永鉴录》加以训示,敲山震虎,可若想探得虚实,还是得有人亲其身才行。
回到府邸,洛誓诚与母亲商议,按着官家的意思,又得亲其身,又得是自己人。
那王府里属官侍婢少则几十上百来人,可愣是铜墙铁壁一般,官家连一个眼线也安插不进去,之前是有几人,不过后来不知怎么,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更别提自己区区巡抚,那贤王行踪无影,神龙摆尾,性情更是难以捉摸,无论哪一个,都难于登天,思来想去,一愁莫展。
还是那中途进屋请安的大娘子提醒了一句,离央院里,九兮…已到及笄之年。恍然之间,二人才想到,若是能将女儿嫁于贤王,岂不两全!
可那贤王虽是藩地亲王,内廷外朝哪个不知道,他虽为王侯贵胄,食祿万石,良田百亩,可是手无实权,也无自由,大家心知肚明,这些个王爷不过是占着那点儿血脉,圈养起的‘囚徒’罢了。
而那贤王,性情乖戾,暴躁蛮横,终日留恋于烟花巷柳,碌碌无为,直到现在也未娶妻纳妾。
也是,西安府的权贵缙绅避之不及,谁都看着哪家的小姐这么倒霉,进了那王府,无异于毁了自己的后半生。
让洛九兮嫁给他,简直是霸王风月,暴殄天物。大娘子此时提这么一嘴,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竟是要把洛九兮往火坑里推。
可官家几次派来问询,刻不容缓。
思虑自九兮出生以来,洛家发生的种种事项,洛九兮名声在外,其实这个时候无人提亲,也不是没有原因。
依从郭小娘所说,若是真能成就两人姻缘,将洛九兮送出去,不仅是解了官人的燃眉之急,也是了了这孩子的心事,最重要的…老爷贵为一方巡抚,洛家来日方长,总不能让百姓们戳着脊梁骨,家里有人,天生有异样不详之兆。
此话一说,郭小娘心思昭然,洛誓诚和老夫人虽面色难看,也斥责郭小娘话理过分,言语有失,可是却的确动了心思。
其实这屋中个人,心照不宣,谁都清楚这丫头是个灾祸星,早已想寻个由头打发出去,只是碍于一些闲言碎语,没有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洛九兮自小乖巧顺从,从不惹事儿,不论是非,更不曾与家中姊妹争过什么,就连从齐兰院搬出来,也未曾说过半个不字,心里虽有天大的憋屈难受,也只会默默忍受,不愿与父亲祖母为难。
久而久之,洛誓诚渐渐都快混忘了这个丫头。老夫人本就不喜,逢年过节连见一面都避讳,更别提平日。只可惜了洛九兮处处忍让,事事屈从,虽换的个知心懂事,乖巧顺从的名声儿,暗里却依然为人所不屑。
不管旁人怎么想,若真能如此,也不失为一石三鸟,心中自有一番悸动。
老夫人屋里的绒丫头与洛九兮交好,听闻此事便立即去离央院,将那方才屋里的谈论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洛九兮一听此话,惊愕之间手里不稳,铜铫子应声而落。
她打小便知自己被视为不祥,母亲死后,自己搬到这僻静院落,缺衣少食不说,还平白遭了他人十几年白眼,因此自己也是处处小心周全,恪守闺范,敬上和下,可没想到头来竟还是让人嫌弃。
明面上是说亲论嫁,实则各怀心思,连爹爹也没有顾念半分情意,竟不想自己如敝履一般让人避之不及。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今在此事还未商定之前,她一定得告诉子卿。
二人自小结识于兰亭书院,洛九兮每次去看望表弟时,总能遇到陈子卿。可能世上也只有他对自己并未有过鄙夷芥蒂。反而是不被世俗之见所干扰,给自己以极珍贵的人间温情。
最重要的,他曾许诺自己,此生非她不娶。
于是再次约他之际,洛九兮将此时告知陈子卿,让他早做打算。走时还不忘将自己连夜作好的一副护膝塞给他。
二人见一面不易,洛九兮体察入微,总是会提前准备许多陈子卿需用之物,女儿家的心思都藏在这一针一线里。
这次见面,本就匆忙,但洛九兮还是熬了几个大夜作了一堆体己的物什,以至于二人见面,眼圈儿都是红肿的。
一日两日,好几日都未再有音讯,洛九兮硬是在家里顽强抵抗一波又一波人的劝服。
直到十五日之后,秦妈妈给她带了话,陈家公子托人捎了口信儿,说是不日后便来府内提亲。
洛九兮心里一块儿石头终于落地,待父亲再来时不胜其扰,便说道若是一月内无人娶亲,她便答应这门亲事。父亲亦可着媒人在其中牵线搭桥。
洛九兮如此之说,一来是对陈子卿深信不疑,知他信他会以约定之期来求亲。二来,也是绝了之后的日日烦扰。
父亲以为这丫头转了性儿,知是拗不过,可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一月内,别说一月,等了这几年,恐怕外人都忘记了这洛家里还有个三姑娘。
待父亲走后,洛九兮喜不自胜,急不可待收拾行囊,虽有家人百般阻挠,她也愿陈情述表,做一回不孝之女,不求富贵荣华,不求世人理解,只愿能逃离这一处天地,与相爱之人厮守终生。
转眼月余,到了求娶之日,洛九兮便派了丫鬟知忆前去正院打听。直到了晌午时分,丫鬟匆匆来报,说是陈家来人了。
洛九兮欣喜万分,前几日还提心吊胆,生怕出了错处,倒不是怀疑子卿,而是害怕有人从中作梗,暗自阻挠。直到此时,这才方是有了结果。
父亲是个守信践诺之人,既有人来求娶,也在一月之期,定不会说什么。
陈子卿是宜昌伯爵府的庶出二公子,洛九兮接触男子不多,陈子卿在她眼里算是尔雅端正,博学广识,最重要的,他一直温柔,待自己真情实意。
洛九兮在阁楼上左等右等,太阳从顶上慢慢滑下,天色微沉,按理说那陈家人早已走,应有人通知自己才是,可是那离央门前静悄悄的,连只鸟雀都不曾飞来。
洛九兮又谴了丫鬟去问,可回来时却是晴天霹雳,陈家人的确晌午时分来着人提亲,可是却不是洛九兮,而是大娘子房里的五丫头,洛明兮!
什么!怎么会这样?!
洛九兮心里如重锤敲击,反复问道,丫鬟却是说确认了好几次,都说如此。不然不会到了这会儿,老爷老夫人那边也没个音讯。
洛九兮不信,明明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又怎么会阴差阳错的求娶了别人。
颠颠撞撞从阁楼下来,只见她一个没踩稳,脚底一滑,身子便全然失去了控制滚了下去。
洛九兮迷迷糊糊,只听得秦妈妈惊恐的尖叫了一声儿,知忆更是急的四处喊人,离央院里一阵糟乱,连带着几个管家护院跑进来抱起自己,赶紧去通知正院,叫了郎中。
慢慢的洛九兮失去了意识,嘴里还不时念叨着听不真切的,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