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者,此时店内并无其他客人,看到客人叹气,就关心的问道:“客官可是有为难之事?为何叹气?”
何心隐拱手行礼道:“谢谢老丈关心,一时感怀,并无什么大事。对了,听说京城里面出了恶贼,搜刮民财,威逼商户,像你这般铺面可受其害了?”
老张摆手道:“客官何处听来这样的浑话,莫要轻信!”
“此话怎讲?”
店家放下手里的活计,坐在旁边说道:“我想客官应该是从外地刚来的,不知内情。老朽今天有闲,就给你说说这番事情,免得坏了罗大人的名声!”
何心隐放下餐具,再次拱手道:“还请老丈赐教。”
“不敢当。要说这锦衣卫城管大队的罗大人啊!那可是天人下凡!单肩抗飞马,两拳震边军,那可是神威凛凛啊!而且罗大人体恤百姓,维持秩序,清洁环境,严格治安,件件都是给老百姓做的实事,你没看现在街面上干净,整洁,行人来往有序,也没有了扰乱的市井无赖么?小老儿这里也受益不小,以前偶尔有来我这里占便宜的,现在也不敢来了。客官你看,这是城管大队给我发的执照还有警哨,有事儿一吹,城管大队的一会儿就能来!”
正在这时,门外进来几个锦衣卫,看样子是刚下班,一个个汗流满面的。
店家一看赶紧迎上去笑道:“小胡,刚下班啊!等着,我给你们投几条手巾,先凉快凉快。”
那个叫小胡的锦衣卫笑道:“行啊,张伯,再给我们弄几碗面,要凉面,把卤子弄得咸一点。”
店家笑着回应:“知道,我给你们多弄些酱卤,再送你们一盘小菜。这大热天,够你们辛苦的。”
何心隐观察着几个锦衣卫。这些人都很年轻,满面的朝气,那股精气神哪怕在他们疲惫的时候也是昂然。这与何心隐看到的很多地方的锦衣卫都完全不同,他们没有那种暮气,没有那种颓废的样子。
这几个人衣着整齐,就算已经下值也保持着整肃的军容,左臂上的黄带子上面有城管两个字,看来应该就是罗青的手下,从这些人的气质上看,这罗青带兵真的有一手。
等到店家拿着沁了几条手巾的水盆出来的时候,何心隐故意说道:“店家,你刚才说的都挺好,就是这位罗大人收你们的管理费收的也不少吧?”
那个叫做小胡的锦衣卫正是胡伦,今天是他当值,到了轮换的时候带着弟兄们过来吃面,却听到这样的话。
几个锦衣卫放下手里的手巾,目光炯炯的望着何心隐。
店家急忙摆手道:“可不是啊客官!不能胡说!罗大人体恤我们小民,对我这样的小户人家是免收管理费的。再说了,罗大人说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老汉我也懂了,大明帝国护佑我一家平安,我不能做些什么,拿几个钱出来总行吧?可是人家不收!还说我们百姓生活不易,只要我们安生守法,就是给国家做贡献。反正老汉多了也不懂,就等我家老三再大些就去投罗大人!给罗大人干活,心里舒坦!”
何心隐疑惑道:“那为何有人说罗大人搜刮百姓,荼毒商户,是个坏官?”
胡伦冷笑接话:“哼!当然会有那样的人!他们的利益受损,怎么会不做反击?要知道,那些豪商巨富,终日醉生梦死,奢华无度却毫无感恩之心,不仅不思报效国家,反而总是想着把钱捞到自家怀里,哪怕国家财政枯竭,也与他们毫不相干!收他们的钱就像要他们的命!他们身后的文人阶层当然要为他们说话!”
何心隐看着胡伦,真想不到这个锦衣卫小小番子也能说出这样有见识的话,心中不由得纳闷,有这等见识的要是在别处,最少也能混到个总旗百户的当当,可是看他的服色,只是普通的锦衣卫而已,难不成这罗青手下居然都教导成这般模样?细思下来简直可怕!
何心隐对胡伦拱手道:“在下初到京城,还有不明之处,说话有得罪处还请见谅。”
胡伦摆手道:“没事的,话不说不透,理不辨不明,说开就好。”
何心隐更是心中大为惊奇,这胡伦说话条理分明,词意通达,分明是个人才,却不知为何只是小小番子?
“小哥,听你说话却像个书生。不知你可读过书?”
胡伦道:“惭愧,小时读了几天,却不爱念,直到进了罗大人的军营这才重新学习,如今刚刚能读懂文告,还差得远!”
旁边一个锦衣卫笑着插话:“小胡又谦虚了,你脑子好用,像我们学了这么久也没学会五百个字,你小子早晚能当个百户的!”
胡伦正色道:“大人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我胡伦不敢说当将军,但是做个千户,像罗大人那样造福百姓,是我此生志愿!”
何心隐鼓掌道:“善哉!好男儿心存壮志,何愁富贵!”
胡伦又一次摆手:“大人说过,富贵只是人活着的时候一种很低级的追求,只有证明自己真正的价值,才不负在这人间一遭行走。”
何心隐已经无言以对了,小小的锦衣卫番子都已经想着立功立德,可他何心隐又在做什么?若不是有师尊引路,或许自己现在还在蝇营狗苟吧?这罗青何许人也?居然能如此教导手下?还让这些小卒都学着识字?
何心隐忍不住再次问道:“听说你家大人还有个哥哥,在仕林当中也是声名有亏,不知是何缘故?”
胡伦笑道:“先生倒是好奇得紧。我家大人的哥哥也是一位奇绝人物,一入朝堂便是风起云涌。首相辞官,礼部尚书被斥退,言官遭廷杖,都与我家大人的哥哥有关,而且据我家大人所说,这个城管大队的成立,也是出于他哥哥与陛下的谋划,听说他天生白发,面相慈和,人说是千年难遇的奇才大能!我至今还无缘得见,心里真是仰慕的很!”
何心隐低头沉思,好一会儿才放下一点银钱,走出门去没入人潮没了踪影。
两日内,何心隐四下打听各方对罗恩的看法,市井当中知晓罗恩的不多,但是都对罗青评价极高,当然这些都只是小民的眼界,一到了读书人那里,罗氏兄弟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人品之恶劣,行为之可恨,简直是罪大恶极的奸佞。
何心隐师从阳明先生好久,也非简单之辈,不会被人言语轻易左右。进京杀人是他救师心切不得不为,但是冷静下来的何心隐心中已经知晓其中根由,怎会再受蒙蔽。
人是不能杀的,可是他见过罗青,却没见到罗恩,不见一次何心隐心中难安,这等卓绝人物岂能失之交臂?
晚上,罗恩躲在二楼,等到参观的人们都离开以后,这才骂骂咧咧的下楼。
“奶奶的,都是老子当初心软,让这帮NPC进门!看这屋子造的!管家!让人赶紧收拾,呆不得人了!”
管家赶紧让人进来拾掇,嘴里问道:“老爷,是不是下次不让参观了?”
罗恩颓然往沙发上一坐。“不行,都是苦哈哈的老百姓,就为了看个新鲜,以前都让看,明儿就不让了,咱成了啥人?哎呦!当初说卖票收钱就好了!”
管家笑道:“老爷,好多的富人和当官的认可花钱进来,你咋还不让哩?他们给的钱还多。”
罗恩一瞪眼道:“滚蛋!老子的家是这帮囊虫能进的吗?没得污了咱家地面!奶奶的,看着他们就来气,这地界儿让他们嚯嚯成啥样了!还得爷爷我操心费力地调理!有那功夫我去游山玩水好不好!真是的,就特么劳心的命!我那个弟弟也是个不省心的!他那边恻隐之心一动,我这里就得像个孙子似的给他使劲!图啥?啊?你说图啥?就为了心里舒服?哎呦,把毛巾拿凉水投一条来,热死个人了!也他娘没有个空调!张朝阳那孙子说带不动!柴油也要见底儿了,还得跟他要。都是事儿!”
说着,接过管家递来的毛巾,上楼进到书房坐下,把毛巾盖到脸上,让凉气沁入面颊,好歹是舒坦一些。
等到毛巾也热了,抬手取下毛巾,却被吓了一跳,对面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何心隐,他已经潜入进来有点时间了,方才罗恩的话都听在耳中,心中却不知如何评判此人,说他怜惜百姓吧?还满嘴牢骚。殊不知这是现代人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很多时候只有挑剔的人才是真心买货的。
但是罗恩的表现却是出乎何心隐的意料。
罗恩嘿嘿一笑,挑眉说道:“朋友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打个招呼?我这儿好东西不少,有吃有喝的,你来点啥?”
何心隐随即释然,高人异士嘛,总是与众不同的。
何心隐摇头笑而不语。
“我看哥们儿你是来者不善啊!可是却看不出你有杀气,我却是有点儿不懂了。说话啊!不聊咋知道你是啥意思?”
何心隐笑道:“在下何心隐,的确是为事所逼,过来取你性命的。今天来此,是好奇心使然,如今已经放弃了杀人的念头,实在是就想见见高人,聆听一下教诲。”
罗恩摸着头上的白毛说道:“我就说你这是来者不善嘛!怎么改了主意了?啥意思嘛?”
何心隐苦笑:“何某虽鲁莽浅薄,却不是傻子。几日里在各处探问您二位的行事口碑,得到的答案虽有出入,但是何某心中自有定数,怎能再做那种无知的恶人,伪君子的帮凶。更何况日前与罗青大人已经见过一面,败在他的手里,全赖罗青大人饶我一命,幸而不死,所以哪有脸面再作冯妇。”
罗恩哈哈大笑:“你跟他打?他就不是个人!在他手上我就没见过走上一个照面的。你跟他过了几招?”
“承他情,让我使了三招。”
“咦?厉害啊!你居然跟他过了三招?哥们你肯定不是一般人!说说,啥情况?”罗恩表现得很惊讶,但是抽屉里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那里放着一支手枪。
何心隐摇头笑道:“惭愧,能在罗青大人手下走上三招也算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我倒是头次听说。我来这里是要杀你们兄弟的,那只是为了救出何某师尊的一个交换条件,但是现在看来,若是我真动了杀机,估计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吧?真不知大人您的底气在哪里?您看着并没有武功啊?”
罗青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着说话:“你知道吗?我老家有句话,叫做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明白?我手中有天下最快的武器,连我弟弟直面我的时候都要躲避一下,所以我不怕。”
何心隐点头:“大人道出了武功的真谛,速度到了极致,就无坚不摧。在下心知您必有后招,所以不敢擅动,但是我完全可以在你未发现我的时候痛下杀手的。”
“对啊,这也是刚才我觉得奇怪的,所以我说你没有杀气嘛!难道你也像电影里的大反派似的,非得要多整几句,然后让主角翻盘?看你没那么弱智啊?所以我没咋担心,有的聊,就不怕。”
何心隐一脑袋黑线,啥叫电影?啥叫主角?啥叫弱智?你才弱智呢!
“何某与大人兄弟见过,已足慰平生,此去一别,再见无期。若有缘,何某当与师尊一起,向您二位请教。若无缘,大人当何某只是过客。万物逆旅,光阴过客,唯世间奥义永存。就此别过。”
何心隐与罗恩道别,就要离去。
罗恩忙道:“别啊!话说一半,让人难受巴拉的!这样,你把话说清楚,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何心隐摇头道:“大人好意,何某心领。只是此事艰难,何某草芥一般的人,却不能害得您这样的超卓人物下水。”
罗恩怒道:”就烦你这样磨磨唧唧的!说!不说老子一枪把你撂这儿!看你还去还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