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和煦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太原留守、晋阳宫监、唐国公李渊的脸上。亮晃晃的光线终于把他从熟睡中惊醒了。
这一夜,是李渊睡得最香、最惬意的一夜。不仅仅是因为昨天晚上晋阳宫副监裴寂请他喝酒,对他说的一大通恭维奉承的话,让他心情非常的愉悦。多少天一直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总怕朝廷在什么时候找他的麻烦,心情一直很压抑。昨晚裴宫监再也没旁敲侧击地催他起兵,而是放下一切理想,只与他谈生活,谈一些轻松的话题。所以自己昨晚难得放的开,与裴宫监谈的很投缘,两人是一醉方休。
更让他高兴的是他又梦见了自己去世多年的发妻窦氏,梦见窦氏深情款款地扶着醉熏熏的他上床,为他宽衣、擦洗,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看到发妻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清理呕吐物,他又想起她平素对自己的各种好来,忍不住拥她入怀。温香软玉,风情万种,那发际的清香,似水的肌肤,以及久违的温存重新燃起了李渊那久已熄灭的烈火,各种情愫使李渊又燃起了尘封已久的冲动……
李渊真的不想在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但朦胧的阳光照在他的眼上,使他的眼睛被刺得难受,他无比恬适地伸了下懒腰。
“唐公,您终于醒了,待妾身为您更衣。”
“唐公?”
“妾身?”
突然有陌生的声音传入李渊的耳中,李渊惊得慌忙睁开了双眼,左右顾盼。
这一看不打紧,把他惊得三魂出窍!
“你们是谁?我这……这是在哪?”
李渊赶紧慌慌张张地坐起身来,遽然发现自己的身边,赫然躺着两个美若天仙的美人!
更让李渊惊骇的是,这两个美人全都衣衫不整,正深情款款地望向自己!
“不好,出大事了!”
李渊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酒醉闯祸了。
数年来,他一直谨小慎微,担心自己有一步走错让杨广抓到把柄。
可万万没想到今天居然还是出事了!
李渊就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迅速起身,跌跌撞撞地滚身下床,扯过自己的衣衫,手忙脚乱地穿在自己的身上。
“你……你们……”
待他回身细看床上的两位妇人,更是惊得他魂飞天外!
原来这两人他都认得,却是晋阳宫中昏君杨广的两位妃子张美人和尹美人。
李渊大惊失色,知是受人陷害,中计了。
“苦也!”自己百密一疏,如今中人奸计。
“这、这如何是好!”李渊吓得手足无措,一时窘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两位美人却出奇的平静。她们披衣而起,对李渊款款施礼道:“妾身二人倾慕唐公是英雄豪杰,人中龙凤,自是诚心侍奉唐公。唐公现在只是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卧浅滩等海潮。妾身二人虽是女流,却愿终身追随唐公,唐公何言‘苦也’?”
李渊恨恨地说道:“你们二人这哪里是倾心仰慕,实是受人指使欲陷害我李某!难道你们不知,此事若是要让陛下知道了,不止是你们二人遭秧,我李某也是灭族之罪啊!”
李渊突然想起,这两位美人既然安稳地睡在自己身边,定然也是知情。肯定是她们与别人勾结,故意陷害自己。
“对,她们两人既然知情,就坚决不能留!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我李渊一家的祸事就到了!”
想到这里,李渊指着她们低声骂道:“我李某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为何要陷害于我?快说!你们是受何人指使?如若不然,我李某要你们血溅当场!”
李渊现在是气急败坏,他知道自己已然中计,实难洗清,方今之计是赶紧杀人灭口,离开是非之地。所以他突然声色俱厉,气哼哼地对责问两位美人。
两位美人没想到李渊昨晚还是万种风情,转眼之间即忘了床第之欢,鱼水之情,翻脸不认人,空负自己衷心托付。她们伤心之余,不觉双手掩面,号啕大哭起来。
李渊一看两人大哭,花容失色,珠泪横抛,一时也失了主意。但他知道此地乃是非之地,不能久留,急欲整衣出门。
就在李渊欲出门之际,忽听门外有人叫唤:“唐公,唐公醒了吗?裴寂裴副监特来向您问早安。”
李渊一听裴寂在门外叫唤,一阵慌张,本能地想找地方躲一下。一时情急,竟差一点被自己散乱的袍带绊倒。
“不对,这裴寂怎么不早不晚来的这么巧?而且好像还明知道我住在宫中?”
李渊突然感觉很蹊跷!
“对了!昨天晚上就是他请我吃饭,在我酒醉之际,好像是他安排了两位美人扶我回去的。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裴寂,是他在设计陷害我!”
李渊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陪他吃酒的只有裴寂一人,而在这晋阳宫中能调动宫人的也只有他!
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有裴寂一个人最可疑!
想到此,李渊的愤怒终于爆发,他一把拉开寝宫的大门,见裴寂正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外,等他召见。李渊一把薅住裴寂的衣襟,把他硬生生地拽了进来。李渊乃是武将出身,又是在气头上,不胜武力的裴寂哪能挡得住他这一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惊得张、尹两位美人“啊”的一声,花容失色,跌坐在床边。她们急切间赶紧拉起锦被,遮挡自己衣衫不整的身体。
李渊反身关上寝宫的大门,转身用手一指裴寂道:“裴副监,我李某平日待你不簿吧?你为何要设计陷害于我?今天你要是说得清楚便罢,说不清楚,可别怪我李渊翻脸无情!”
裴寂稳定心神,见张、尹两位美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用手一指,故作惊讶地说道:“唐公,这……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做出这……这样有悖纲常之事,您这……这不是要把下官坑害了吗?”
李渊冷笑道:“自己做的好事,却还要在此装聋作哑!快说!你为何要设计这个恶毒的陷阱构陷于我!如若不然,老夫叫你倾刻间就做刀下之鬼。”李渊说罢,作势就要去取挂在衣帽架上的宝剑。
“哈哈哈哈!”
李渊一愣,他没想到裴寂此时却哈哈大笑起来。李渊停住伸向宝剑的手,一脸疑惑地看着裴寂。两位美人也被裴寂的笑所震住了,止住了哭声,一脸惊讶地望着裴宫监——她们的顶头上司。
“下官构陷唐公?唐公应该明白,此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下官也逃脱不了干系啊!难道下官要陪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构陷唐公?”
李渊见到了此时,裴寂还不承认,愤怒地掣出宝剑,用剑指向裴寂。两个美人吓得惊呼一声,以手掩面,两人用手拉扯着被子,辄欲藏身到被子里面。
“快说!我李某与你平日交好,并无深仇大恨,你为何要陷害于我!说不出所以然来,老夫决不饶你!”
裴寂坦然地用手指推开李渊的宝剑,神情淡然地说道:“好吧,既然唐公这么说,那下官也就当是下官构陷了唐公,行了吧!”
李渊一脸惊愕地看着裴寂,看着这个平时自己与他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地视作知己的人。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是要置我李家于死地啊!”
“这一切也是被唐公逼迫无赖才这么做的!唐公若是以为下官搭上身家性命这么做是为了下官自己,唐公尽可一剑杀了下官,下官决无怨言!”
李渊见裴寂果然承认是他干的,肺都要气炸了。他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脸部因愤怒都近乎扭曲了。他把剑又举起来,朝前递了递,大怒道:“我逼你,我几时逼你了?”
裴寂挺胸抬头,坦然面对李渊喷发出怒火的双眼和已经抵到脖子上的剑尖。他双手一拱,朗声说道:“唐公,天下苦隋久矣!难道唐公就忍心这样看着天下沉沦、黎民受难,甘心置之度外?”
“住口!我李渊世受皇恩,又与陛下是姨表兄弟,反叛朝廷是大逆不道之事,老夫岂会做那种不忠不义之徒?此事我早就拒绝于你,你何苦陷害于我!”李渊大声喝道。
裴寂昂首挺胸,全然不惧李渊的喝斥,继续坦然说道:“唐公,且忍雷霆之怒,听下官一一申诉。如若下官说的不对,唐公再杀下官也不迟!”
“你说!”李渊喝道,“若有半句不实,可莫怪老夫无情!”
裴寂不慌不忙地整整衣冠,不慌不忙地说道:“唐公说下官陷您于不忠不义,大逆不道?对此下官倒不敢苟同。当今昏君杨广早已背弃天下黎民,成了独夫民贼,反叛这样的朝廷,是拯救万民于水火,何谈不忠,何谈大逆不道?当年刘邦、项羽诛暴秦,除苛政,万世颂表,有谁说过他们不忠了,又有谁说过他们大逆不道了?”
李渊未置可否,裴寂继续说道:“唐公向来忠于朝廷,更加上与陛下有表亲,更是耿耿丹心事奉皇上陛下,可陛下是怎么对待唐公的,难道唐公心中不知?对唐公是一贬再贬,防唐公胜于防寇仇,几欲置唐公于死地!难道这就是您以忠心换来的皇恩?”
裴寂一句话说到了李渊的心坎上,李渊拿剑的手一颤,頺然地垂了下来。他长叹一口气说道:“陛下是君上,我为人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从来只能是他负我,我作为人臣,即使再冤再苦,又岂能负陛下!”
裴寂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赶紧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君为天,臣为地。君叫臣死臣固然要死,但也要死得其所才是!昏君当道,朝政凋敝,为昏君殉道,又岂是忠臣所当为?唐公乃人中龙凤,当世豪杰。‘杨氏当亡,李氏当立’的谶语早已是传遍大街小巷。天下英豪都盼望唐公能登高一呼,则啸聚在唐公周围,追随唐公,建立千古伟业!唐公何必隐忍在此?难道唐公真是甘心辜负天下英雄的翘盼,情愿与大隋一起沉沦?为大隋陪葬吗?”
裴寂说到此,深深一揖道:“唐公,天与不取,反受其害!下官深切盼望唐公勿断天下英豪之念,起身振臂,诛暴隋,拯万民,还天下太平。寂实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逼唐公上路。若唐公真能奋起,则寂虽死在唐公剑下,也了然无憾!”
裴寂说罢,果真是双眼一闭,向前一步,引颈就戮。
李渊见裴寂说得情真意切,也不觉甚为感动。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是如此,渊罪莫大焉!不仅将陷于不忠不义的地步,则更将背负谋反的千古骂名啊!”
裴寂听李渊说话的语气已经缓了下来,知他态度已经软化,心中不觉高兴。他重又睁开双眼,对李渊深深一揖道:“唐公乃世之英豪,素怀济世之略,经纶天下之心,又何在乎这些虚名?何况历史是胜利者写的,唯有胜者留其名,唐公又何必担心这些呢?”
李渊听了这话没有回答,只是颓然把坐到凳子上。
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又有人声响起:“父亲大人在吗?儿世民求见。”
李渊一听慌了,自己做的窘事若让李世民撞见,则甚为难堪。他慌忙站起来慌乱地答应着:“啊,是……是世民啊,你在外面大殿等着,为父一会就过去。”他朝裴寂瞪了一眼,说道:“呆会再跟你算帐!”说罢整了整衣冠,朝周身又仔细的看了看,发现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后,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裴寂回过头来,朝张、尹两位美人会心地一笑,也跟着李渊走了出去。两位美人见事情已然缓和,觉得大事能成,欣喜之色立刻溢于言表。她们知道她们可能将来再也不用在这晋阳宫中独守孤灯,都觉得自己将来有了依靠,竟然有闲心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哼着小曲,描红化起妆来。
李世民见父亲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来,特别是在看到他以后更是显得局促不安,羞愧难当,知道计划已经成功。他朝李渊身后的裴寂望了一眼,裴寂朝他笑着点点头。
这一幕刚好被李渊看到,李渊估计此事李世民一定也参与其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与裴寂等人密谋陷害老子,心中的怒火“腾”的一下又上来了。他大声骂道:“竖子,定是你与裴宫监密谋,陷为父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天下哪有你这样的逆子与外人设计谋害亲父的?”
李世民见父亲已经识破,便也不再伪装,他急忙趋前几步跪下道:“父亲,请宽恕孩儿欺罔之罪。孩儿与裴宫监大人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暴君杨广失道,天下纷乱。黄河之北,则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掬为茂草。黎民百姓贫困交加,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犹得延生,于是始相聚为群盗。终至群雄并起,国家四分五裂。当前局面与秦末时又有何异?而我们晋阳兵精粮足,此时正是我们应当替天行道,有所作为的时候。古人曾言‘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父亲,我们现在不起兵,难道真的要我们全家老小为那无道昏君杨广陪葬吗?”
李世民见李渊还在怒气之中,站在那里仍然犹豫不决,心中着急。他此时眼中含泪,继续对李渊谏道:“父亲,当年文皇帝时即时常猜忌父亲,您与全家时刻生活在担心受怕之中。而杨广即位后,更是屡屡欲置父亲于死地。孩儿的母亲就是因为常年为全家老小担心,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而早早离世。孩儿每每思之,总是痛断肝肠。父亲,难道我们还要生活在这样的噩梦中吗?父亲,孩儿觉得昏君杨广现在完全是自作自受。他自己自作孽,把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现在不管是谁反对他,都像是当年刘邦起兵反抗暴秦一样,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哪有什么不忠不义之说呢?”
听到李世民含泪提到前两年去世的发妻窦氏,李渊的心中也有一丝伤感。当初为躲避杨坚和杨广两代皇帝的猜忌和政敌的追杀,全家常常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窦氏身体本就多病,受此惊吓,最终一病不起,不幸离世。
但李渊此时却又不想在儿子和裴寂面前轻易服软,他大声训斥道:“小孩子家懂什么,不要在此信口胡说,况且当今圣上不仅是天下共主,而且是你的叔辈,你怎可在此妄议长辈!”
“父亲!”李世民还想再争辩。
裴寂见李渊仍在犹豫,便接过李世民的话茬躬身说道:“唐公,在下觉得二公子说的有理。现在就连小小的鹰扬府校尉刘武周都能借机造了反,而且响应者甚众。他之所以能一呼百应,非是品德和能力使然,而是时也。唐公现在还不下决断,难道真是如二公子所说要带着一家老小为大隋陪葬吗?”
李世民跪行几步,趋前恳切地说道:“父亲,只要您能在太原起兵,登高振臂一呼,则天下豪杰必将云集响应,而关陇贵族集团也会鼎力支持。我们现在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到时我们打败杨广及各路叛军,建立自己的宏图大业如探囊取物耳!”
裴寂也在一旁连连相劝,让他抓住形势,迅速起兵。
李渊听后连连哀叹,老泪纵横。他大声地骂道:“世民,你这个逆子!你与裴宫监他们密谋,陷乃父于不忠不义之地。你们如此设计,就是逼着我造反啊!”
李渊数落了一会,转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你起来吧!”
其实李渊内心早就想起兵,也一直在秘密地准备着起兵。但是他就是不明确表态起兵反隋。李渊有自己的盘算:一方面是因为在中国自古以来传统思想中以下犯上是叛逆、谋反。这不仅是大逆不道的大罪,更是要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的。所以古代权臣即使是自己想谋朝篡位也往往要积极伪装,即使是自己想取也表现为是别人相让,受位登基是“不得已而为之”。像西晋时司马昭明明是篡夺曹魏的政权,却说是曹魏甘心“禅让”于自己,而司马昭也是“三让”而受之。大隋江山的由来也是杨坚“三让”后周后“不得已”而受之。就连后世的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明明是自己发动军事政变夺取皇位,却硬说是手下“黄袍加身”,不得已而为之,也是这个道理。李渊也想表明自己是被部下所逼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就能在历史上为自己洗白。另一方面,他想起兵,却不知道部下是否是和自己一心,通过这样的“被逼”就把刘文静、裴寂等人绑上自己的战车,解除了自己的后顾之忧。
李渊这时忽然想起李世民清晨匆匆前来找他,肯定是有什么事,便问道:“世民,你一大早就来找为父,不仅仅就是为了问个安吧?”
李世民这才想起,连忙说道:“孩子前来,确有要事。”
李渊赶紧问道:“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父亲,昏君杨广的制书到了!”
李渊一听此时来了杨广的制书,心中一惊!脸上不自觉地显出一丝惧色。他难免是做贼心虚,作为臣子对皇帝具有天生的、本能的惧怕。他回身朝裴寂恨恨地望了一眼,心中暗道:“难道杨广这么快就知道我做了忤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