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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论如何

凯西,我是说我,就要结婚了。凯西,我是指我自己,刚刚从纽约飞来的航班上走下来。那是2017年5月13日下午7点45分。她被升到了公务舱,感觉很奇妙,还买了两瓶包装在橘色盒子里的免税香槟。她就要成为那样的人了,从这一刻起。与凯西同居的男人来机场接她,这个人迅速成为她想嫁的人,大概很快就会成为她的丈夫,到死都是。在车里,男人告诉她,他跟那个和她睡觉的男人吃了饭,还有位他们都熟识的女士一起。他们也喝了香槟,他对她说。他们相谈甚欢,笑声不断。凯西不再说话。这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虽然事实上和她睡觉的男人也不会因为一纸文书就和她分手,至少在五天之内不会。他认为两个作家不应当在一起。凯西写过几本书——《远大前程》《铁血高校》,我猜你至少听说过这两本。和她睡觉的男人没写过书,至少现在还没有。男人的话让凯西很生气。我是说我自己。我很生气。而后我就结婚了。

两个半月后,也就是决定举办婚礼之后,婚礼举办之前,凯西去了意大利。在婚姻登记处,她答不出自己丈夫的生日,但也没人觉得她或者他是被绑架来的。他们彬彬有礼,还挑选了婚礼主题曲。她坚持要用玛丽亚·卡拉斯的歌,因为她受不了轻描淡写的音乐。现在,2017年8月2日,她正坐在奥尔恰山谷的一个马蜂窝下。她本可以坐在其他地方,可是她偏偏对马蜂感兴趣。一对正在交配的马蜂落在她的腿上,她发邮件告诉了自己的朋友约瑟夫。这是个好兆头,他说。

她有自己的一套习惯。首先是游泳,她会游上二十个来回,这能让她清醒过来。随后她喝咖啡,紧接着在有马蜂窝的树下晒日光浴。等到10点,她会叫丈夫给自己拿来更多咖啡。她此前从未有过丈夫,不过这点小事她无师自通。凯西这人好吗?说不清楚。凯西热衷于美黑,热衷于推特,热衷于看看朋友里有没有谁的假期比她自己的还要棒。在她身旁,丈夫用一块绿毛巾遮掩着,脱去湿淋淋的泳裤。一切都比在家的时候美好。不是美好一点点,而是极其美好,就好像所有元素都被一个更富智慧的物种彻头彻尾改造过了。纯属偶然,凯西和丈夫正同一群超级富豪共度假期。

当然,他们并没有与富人结交,甚至没有尝试这么做。他们耐心地吃着自己的土豆泥,把番茄泥和紫豆蔻冰激凌溅到每一件T恤上。酒店里有洗衣服务,但费用让他们望而却步。或许他们应该穿深色衣服,或者等到了罗马找个洗衣房。

那是个难以想象的明媚日子。天气有些异常,既不够晴朗,也不是多云,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光线并没有聚焦在太阳上,而是在某个瞬间充满整片天空,天空好像卤钨灯的灯泡一样。凯西有些头痛。网络上很热闹,就在刚才,总统开除了某个人。录用,离婚,生孩子,十天内被踢出局。就好像一只果蝇,有段子手这样写。56152个赞。根本没有一个段子是好笑的,又或者一切都很可笑。

凯西没有父母,可她还是受其困扰,未能幸免于难。她常常想起他们。她的妈妈决绝地自杀了,爸爸在她出生之前就消失无踪。她是个孤儿,狄更斯式的孤儿。事实上,她的丈夫有时候会叫她皮普[2]。丈夫是个很好的人,好得无可辩驳,每个人都喜欢他,你根本没办法不喜欢他。我总觉得我们是诗歌圈以外的朋友,他的朋友保罗·巴克来信时写道。他首先恭喜他们结婚,虽然婚礼尚未举办,接着又讲起那段自己与凯西做爱失败的逸事。

天气越来越热。三十一度,三十六度,三十八度。野火在欧洲蔓延。其中一起事故是因为有人把烟头扔出车窗而起的。凯西站在水没过脖子的泳池里,脑袋里空空如也。欲望蛰伏太深,根本没办法把它们拽出身体[3],在上一本书的最后一段里她这样写道。她的耳朵之前被水封住了,听力每隔一小时能恢复片刻的清晰,但很快又被什么堵上了,比如厚厚一团口香糖,又比如一只袜子。真教人不爽。感觉有什么在向她体内施压,用力将她往下拽。酒吧里,她的丈夫正在看酒店主厨的客户名单,都是名流。瑞秋·雷[4]是谁,他喃喃自语,葛洛丽亚·伊斯特芬[5]是谁,佩顿·曼宁[6]又是谁?她也不知道佩顿·曼宁是谁,但她为他解答了其他人都是何方神圣。

他们吃的东西如下。他们吃了意大利脆皮五花肉卷和芝麻菜拌烤五花肉。他们吃了一种点缀了薰衣草和迷你蛋白糖的酸奶冰激凌。他们吃了羊排、黑鳕鱼和猪肉酱意面。他们肯定要变胖了。你注意到了吗,她问他,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妻子?简直就是第二任老婆俱乐部。她自己呢,是第三任老婆,所以至少从这方面来说,她很适合这个地方。

凯西眼下想要的东西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她想要三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只是为了穿梭在这些人中间。她喜欢旅行,那感觉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但可能她只是喜欢打开行李和订火车票。她想要走进屋,安顿好,猛地关上门。她想再写一本书,这是自然,她还想找一块乌有之地将书安放。乌有之地好比身体内部的空间,乌有之地好比城市里死气沉沉的角落。她是个纽约客,她不想待在欧洲,她显然不属于英格兰某座潮湿的花园。水草令她惊慌,她害怕飞蛾和霉斑。她真正喜欢的是蜥蜴,不光是喜欢它们敏捷的小脚,还喜欢它们格外干燥的皮肤。凯西喜欢干燥。过去她一直是个恳求者,如今她已得偿所愿,也获得了克制的能力,就好像她终于成为那些男人中的一员。她追逐这些人,穿越柏林、伦敦、圣地亚哥。20世纪90年代,那时她还年轻,爱哭,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切开自己的皮肉,她乐于品尝真正的痛苦,但是现在已经戒掉了。她就像一片被丢弃的烤吐司,冰冷,棕黄,扁平,让人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欲望,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饲料,至少鸽子还能吃。

这就是变老吗?凯西对年龄感到焦虑,她还没认识到年轻并不是一种持久状态,她不可能永远可爱、无助、做什么都被原谅。她并不蠢,她只是贪心:她希望每一次都是第一次。一想起自己年轻时栖居在那些人中,她就感觉有些难堪。她原本可以过得更光鲜、更潇洒的,她不应该剪西瓜头,也不应该穿什么粗布工装裤,那些瞬间就那么过去了,她没能死死抓住时间。我的生活很脆弱(比我的阴道还脆弱)[7],不久之前她在寄给一个男朋友的明信片上写道。我堕过胎,十一次,她对另一个人说。但那根本不是真的。凯西总是说谎,在她还是小孩子,还顶着一头难看的红发时,她就已经开始说谎了。因为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压力太大,她开始掉头发,她对学校里的女孩们说她的头发是被兔子吃掉的。当时学校里流行一种游戏,孩子们努力催眠自己,然后用小拇指把其中一人给抬起来。被抬的女孩得平躺下来,其他人把手用力按在她的身上。如此这般之后,抬起一个女孩就变得轻而易举。几乎没什么重量也是年少之人独有的特质。然后你们走来走去,叮当作响,如同车后拖着的一串易拉罐。

凯西需要开始策划她的婚礼了。她开始了,浏览Instagram(照片墙)上的图片,留下不友善的评论。真是太庸俗了,她和丈夫会这么说。椅子和桌子,还有餐巾,真是非常庸俗。照这样下去,他们大概会在停车场里结婚。

凯西很爱她的丈夫。昨天晚上他们被要求一起朗读,她原本没什么兴趣,后来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他的诗,就仿佛有人在语言的锁孔里转动钥匙,堵住了,堵住了,而后突然畅通无阻。出于某些原因,朗读会上有三个精神病学家在场,其中一个似乎很有名气,另外两个是从谢菲尔德来的,三个人都还穿着泳衣。后排的一位贵族男子提了一些问题。我们都还有希望,他说,这很难解释。晚餐上,凯西意外发现自己坐在他旁边。菲利希亚,菲利希亚,他说,她就是那个作家。菲利希亚有着上流社会特有的严肃气质,如同牙关紧闭症患者般不苟言笑。凯西默默吃着自己的前菜,白白的一小片,非常腥。她静等这一刻赶紧过去。

明天41度,丈夫说。也就是106华氏度。所以,当印度和海湾国家的气温达到50摄氏度以上时,一定是酷热难耐吧。怪不得会有人热死。空气温度比血液温度高出将近20度。他穿了件粉色T恤,左腿在这周初的时候晒伤了,现在已经开始脱皮。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钻头的声音。凯西一直会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事情记在笔记本上,她突然开始焦虑,担心会将此时此刻用尽,然后发现自己已脱离此刻冲到前方,独自站在时间的顶端——很荒谬,可有时候,你不觉得不可能所有人同时穿过时间吗?你不觉得生活里这些不成熟的共时性就好像劈开的海浪里突然现身的鲨鱼吗?高速思考可能预兆着一场偏头痛,可能。一封政府声明长期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不去,针对把骨灰撒进海里什么的,差不多是这样吧。对吉米·萨维尔[8]的指控被证实基本属实,紧接着他的墓碑就被人连夜拔起,碾成砂土,拿去铺路了。听起来好像也有些出入,但是在凯西的印象里就是这样的。吉米·萨维尔的尘土如今可能在任何地方,沾在汽车轮胎上,或是跟着轮船,一英寸一英寸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岛国。邪恶是凯西感兴趣的主题,她一点也不娇气,她在时代广场的一家脱衣舞俱乐部工作过许多年,她对欲望和麻木不仁甚是熟悉。她还扮过圣诞老人,任何不无聊的事情,任何能将她煎蛋一样小而扁平的乳房展现在世人眼前的事情,她都做过。有些人从未呼吸过充满臭屎味又活力四射的空气,他们对生活一无所知,哦,凯西是经历过这一切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总统往往是个嫖客,却从来不能是个婊子呢[9],佐伊·伦纳德在一首广为流传的诗歌里这么写道。凯西认为,这在当下仍旧是个好问题,为什么有些人永远在买入,却从不卖出。

她已经40岁了。她得过两次乳腺癌,患有各种性病,她在泌尿科诊室里待的时间比自家前厅都多。她在几个国家拥有几处公寓,买来买去,卖来卖去,企图利用市场变化获利,但是大部分都失败了。人们经常给她拍照片,她已经摆脱了旧日的形象,如今不会再去剃头了,她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金发女郎。她的房间里挂着从旧货商店淘来的香奈儿套装,这里太热了,就连当初把套装塞进手提箱里都显得很蠢,不过她还是对罗马抱有一丝希望。她问丈夫罗马热吗,他的回答含混不清。看来这身套装真的只是个累赘,但那又怎么样呢。明天他们要和一个有名的歌剧演员共进晚餐,就在托斯卡纳的山区。那位贵族男子走了过来,啪嗒啪嗒趿拉着拖鞋。生活还算不错,他说。他会在晚上举办一场宽袍派对,所以有点担心噪声。凯西最近刚向酒店老板投诉过,说有些客人一直在她的日光躺椅上方飞无人机。她不想被人观看,也不喜欢无人机发出的声音,起初她误以为这种声音来自躁动的蜜蜂。酒店老板同她观点一致,他有很多有头有脸的客人,他也认为无人机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此刻凯西深受打击,她自己也是某种无人机,那或许正是她在做的事情,把每个人都记录在自己的小本子里,毫不手软。很快她又重新喜欢上这个念头,她睁着复眼飞在空中,盘旋,盘旋,搜集资料。这里遭受过轰炸,丈夫对她说。他对所有炸弹袭击事件了若指掌,但是他说,他没想到美国人还对意大利平民进行过轰炸。我很惊讶,美国人如此热衷于轰炸和扫射平民,他说。还有孩子。有很多人在这里被杀,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坚持不同的政治信仰,狂热分子、士兵、俘虏、难民,还有饥肠辘辘的农民,他们从罗马和锡耶纳千里迢迢徒步至此,坐在大门口,等一口吃的。这些都是事实。几天前,酒店里举行了一场婚礼,凯西端着午餐啤酒坐在那里,看着从佛罗伦萨来的花农用粉色玫瑰制作复杂的半圆拱头饰。一个老男人也在看,他的父亲就是在广场上被乱枪打死的,就在战争的最后一年。花枝有些纠缠,一会儿新娘就要戴上头饰,站在那里拍摄正式的结婚照了。一段历史,它就是这么发展过来的,现在他们扯掉了20世纪70年代的天花板,这里看起来就像一座带花洒的中古建筑。绝望,疯狂,一场时间造成的混乱。山谷之中有一条白色的小路,那里曾是战场,但是你可以在上面画任何东西,画多少都行,尸体,穿着大号衣服的儿童,或者一辆被皮卡拖着走的法拉利。

午餐点了更多猪肉,那位贵族和他的夫人就坐在旁边的餐桌上。再一次,他凑上前来。你们是在哪里结婚的,他问。凯西无从得知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结了婚的,平心而论,她并没有因此感到激动。妈的,她屏住呼吸,暗暗咒骂。他名叫亨利,她甚至不必问,她就是知道。亨利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会儿,说那些工党影子内阁成员也个个都是草包。她拒绝了贵族爵位,菲利希亚说,我一点也不惊讶,她之前被无视过两次了。凯西喜欢接近身上带有大量信息的人,她恐怕不会是个好间谍,这些信息总像穿过滤网一样筛过她的身体。她只想把玩这些信息,片刻就好。亨利很英俊。他看上去就像迪士尼电影里靠不住的狐狸。一个矮胖的男人走进酒吧,叫出了每个人的名字,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

就在凯西旁观婚礼的准备工作时,她已然彻底忘了自己也正打算举办一场婚礼。事实上她已经买好了裙子,是伊莎贝尔·马兰[10]的,太短了,但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认识的一些人,我是说她的朋友,他们反倒诧异甚至怀疑凯西是否真愿意把聚光灯分享给别人那么久,只为了许下一个誓言。她曾经把另一个作家从台上推了下去,当然,她还有许多不那么张扬的举动。

2017年8月3日,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凯西遇到了一位民主党的主要赞助人。这已经是她在两天之内遇到的第二位民主党的主要赞助人了。他们和希拉里很熟,有人告诉她。赞助人有个名叫黛利亚的女儿,非常了不起,她是凯西见过的最沉着镇定的人。她一袭紧身连衣裙,样子超凡脱俗,十分迷人。那是一条色彩强烈的编织裙,蓝色、黄色和黑色。她19岁,也可能20岁。她像世界级网球运动员一样与人攀谈,发球时手下留情,接住对方的每一个球。当一个成年人主动开口,紧张地讲述自己的家庭生活或者工作情况时,她会饱含感情地说真不错。不错,下一个!她告诉凯西政治学是什么,工程学又是什么,以及这两者改变世界截然不同又分外相似的方式。她的妈妈加入进来,自告奋勇说自己也在写一本书,不过写得非常慢,因为她辗转于洛杉矶、托斯卡纳和以色列,有好几栋房子,忙着电影事业,并腾出一年的时间来支持希拉里。凯西想听点无党派胜利之夜的八卦消息,但是她们并未谈及。话题转向了犹太食物。在我哥哥的受戒礼上,黛利亚对凯西说,酒店在肉菜之后没有提供蛋糕,但我们还是曲线救国,半夜的时候搞来了蛋糕。没错,必须要有蛋糕。

后来,凯西和一位艺术家发生了激烈争吵,那是个穿着凉鞋的雕塑家,他在今天晚上的某个时刻割伤了自己的腿。鲜血一直流到他的踝关节,似乎没有别人注意到,凯西也就保持了沉默。他们的争吵围绕华兹华斯还有欧洲。凯西对他说的话感到怒不可遏,积极捍卫她认为他错了的理由。玫瑰的香味钻进了她的鼻子里,她感觉神清气爽。她坚信英国人一直都对欧洲人怀抱敌意。比如安妮·博林[11],没人喜欢那个法式作风的婊子。她很确定,金缕地之会[12]可以作为她这段论述的中心论点,虽然说实话,她压根儿记不得这次会晤的目的和参与者。无论如何,她的丈夫俯身趴在桌子上,甚至都不太委婉地说你大错特错了,鉴于他确实无所不知,她也就乐于放弃这场争论,然后将争论转移到下一个话题上,关于出版业。在这个问题上,她底气更足,尽管此时酒精已乘虚而入,每个人都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得出各种荒谬绝伦的结论。

他们早早便离席了。原本他们打算参加接下来那场严肃的晚宴,但是丈夫却一脸哀怨地抱怨说觉得反胃,他相信和午饭时吃的猪肉有关,总之最后他们没有参加。两人都意识到自己成了十足的扫兴鬼。凯西睡不着。她挪了两次床。一只马蜂卡在了纱窗上。空调搅动着房间里的空气,房屋却没有真正凉快下来。丈夫早晨醒来说,我梦到每一次去给贷款续期,我都会给你一个破碎的小盒子。很热,很完美,我是说此时此刻。

***

早餐。三片西瓜、一杯咖啡、一壶酸奶、一小罐蜂蜜,早餐就是这样。其他人要么吃草莓水果挞,要么吃全麦牛角面包,要么是美妙的鸡蛋五吃,还有一种肉类精选。身披长袍的人陆续出现,宿醉未醒,一副凯旋的模样。早啊哈里,早啊劳迪。我一早起来长了个麦粒肿。太他妈难受了。没有,我从没长过,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就长出一个来。他们之前在阳台的帐篷里举行了欢庆活动。帐篷还在那儿,空空荡荡,暮气沉沉,支撑杆上绘制了常春藤和小小的白色花朵。他们正在讨论焚毁的格伦费尔大厦。我是沿着西路来的,塔楼就在那儿,全都熏黑了,那位长了麦粒肿的女士说。死了多少人?八十,八十五。确切的他们还不知道。火烧得那么旺,你根本找不到尸体。骨头呢。我猜他们是靠牙齿来判断人数的。凯西的丈夫一次往嘴里塞了好几颗葡萄。他在听另一边的谈话,交谈双方是一位客人和一位意大利律师。我从小就是天主教教徒,天主事工会[13]的成员,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位律师说。黑手党,客人说。律师用力地耸了耸肩。

凯西躺在太阳椅上,几分钟后,她评估起自己的人生选择。不算太糟。她40岁了,右手上有一颗小小的钻石,此时她远眺山脉,没有人挡在她的前方。她孑然一身,又被热闹环绕。昨天晚上,出门前,在结婚这件事上,她和丈夫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我不喜欢亲密关系,她对他说。可是为什么,他不停地问她。这种感受的根源是什么。这就不是一种有源头的感受,花粉症的源头是鲜花,只有这种东西才能说有根源。只是因为她不断地打喷嚏,只是因为她每天需要七个小时的独处时间,不,她想七个星期、七个月、七年都待在海底搜罗信息,因此她才会花这么多时间上网。所以你喜欢说话,却不喜欢对方反驳,丈夫粗鲁地说。但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场的其他人,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她紧贴床边躺着,她已经尽了全力。她即将在两周后做出官方承诺,用雕琢得不尴不尬又潜藏傲慢的语言,就像艾德·米利班德[14]刻在石头上的工党宣言一样。那块石头在哪儿?她很好奇。已经变成碎石沥青了吗?是不是英国境内所有的道路都是由这些有公害的材料组成的?她上网查证。“艾德石”在常春藤花园里。我保证会控制想象力,我保证会买个房子,结果却租了个家,还有NHS[15],我说过要找时间处理一下,毕竟我嫁到了一个下一代人的生活标准远高于上一代人的国家。他们以为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凯西当然希望NHS永久存在,但她也清楚无疑,等她成了老太婆,他们肯定得在垃圾堆里找吃的,从炙热的太阳那里获得几乎不可能的庇护了。能做的都做了,都结束了,没有任何希望。就在她离开英国前一周,一片曼哈顿大小的冰川从南极洲的拉森C冰架上脱落,漂走了。墨西哥湾里遍布死鱼,垃圾在这片海域循环,完成这个循环需要一周时间。她试图限制丈夫对滚筒式甩干机的迷恋,她也从不去飞行时间超过八小时的地方,然而即使躺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她似乎依然在掠夺什么东西。毁坏一个满是鲜花的世界真是浪费,简直是犯罪。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终结之处,凯西对此异常痛恨,却又难以自已地发现这样也很有趣,目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们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的栖居地搞得恶臭不堪。

凯西梦到了前男友,所以就给他发了封邮件。她没多说,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现在过得不错。托斯卡纳很热,她快活地写道。等你回来了,可以来看看我们。她上一次见他是在一家电影院的酒吧里。她喝了啤酒,而他喝了咖啡。我得走了,他说,我要去和西班牙国王喝茶。她很怀疑,但是回家后她用谷歌搜了一下,发现西班牙国王确实在城里。那已经是几周之前了,她的邮件也只有两句话,但她的前男友却表现得好像她在过去三个月里一直对他纠缠不休。他表示并不了解意大利她所在的那个地区,担心野火,然后告诉她会在秋天的时候见她。我要消失了,他总结道。凯西一生致力于持续不断地消失,如今被抢去风头,这把她彻底激怒了。我去了另一个国家,她冲丈夫嚷道。我早就消失了,他为什么还要尝试从我这里消失?她是真的生气了。你为什么对塞巴斯蒂安这么狂热?丈夫的提问很合理。她试着解释,这并不代表她有多想他,或者她有多喜欢他,重要的是她需要证明自己技高一筹。她曾经和某个男人一起拍了部电影,她和这个男人有/没有发展婚外情。那部电影叫《蓝色胶带》。一直以来她都是战无不胜的模范,从未让步哪怕半英寸、四分之一英寸甚至八分之一英寸。她胜券在握,在这个男人还磕磕巴巴、跌跌撞撞的时候吮吸他的下体,引导他进行了一次还不错的手淫。不是像那样,不是那样,快一点,高一点,再投入一点。到最后他身心遭受了极大创伤,她则冷静而得意地坐在沙发上。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那是一段成功的关系。

有力而冰冷,他们是相似的。或许她的边缘是柔软的,或许她被包容了,或许她应该长大,或许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样子,是砸在浴室里的冰川。凯西你怎么什么都要赢呢?你为什么觉得这他妈是场比赛呢?她曾经就读于一所非常高级的私立学校,身上总有点味儿,但除去另外两个人,她是那里最聪明的女孩。那两个女孩是双胞胎,都有一头茂密的金发,想象一下。这地方糟糕透顶,这地方牛皮吹上天,她想当最好的那一个,尤其是在没人喜欢她甚至不怎么跟她讲话的情况下。但是那对双胞胎,她们聪慧绝伦,天赋异禀,而且还有多语种的礼貌护体,全都是用钱堆起来的。凯西家境也很殷实,却呈现出一种混乱而苛刻的面貌,事实上是她祖母攥着钱包的带子,而她妈妈更像个流浪者,一艘巴尼百货和广场饭店里的沉船。她总爱去某一类商店,那里有噘起嘴巴说不的法国男孩,而她总会对某件套装而后是AIAIAI耳机的售货小姐感到作呕,无论那些商品看起来到底如何。但妈妈会买下商品,她总是买,那是20世纪80年代,她每一次去都买。这是阿拉亚,凯西。这是川久保玲,凯西。这是蝙蝠袖白色斗篷,凯西,我要穿上它去吃午餐。过了段时间,凯西把斗篷从衣橱里拿出来,穿着去学校,在数学课上咬袖口,考试得了A,但不是A+,然后考虑着自己的未来。如今,她当时考虑的未来并未成真,但在经过了时代广场的那些年之后,她知道未来还有可能更糟。

说起她的妈妈,她妈妈在浴缸里割腕了。她妈妈在一家酒店办了入住。这里有着辉煌的过去,只是现在有点走下坡路了。酒店还是很不错的,她给了男侍者小费,和夜间服务生说话,然后在房间里吸食过量毒品,没有支付账单。在那之后的两天或者两个星期里,凯西情绪波动异常,在其他家庭成员想到把这件事告诉她之前,她打遍所有医院的电话,试着自己找到妈妈。他们就是那种家庭,彼此疏远,他们坐在巨大的软垫沙发上,绝对的沉默将他们隔开。几年之后祖母去世,是自然死亡,凯西认为自己可以继承一大笔遗产,事实上许多人也以为她确实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但是根本没有。她在忙碌和写书里度日,好在度过了那段时间,但是作为有钱人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她身上的一切也都停滞不前。

这一刻,她的丈夫俯身向前问,吃早饭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那些人说什么?他们问大卫在哪儿?大卫在自己的房间里找护照和钱。他每住进一家酒店,都要把护照和钱藏在不同的地方,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我把票夹在红色笔记本最后几页里了,丈夫继续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泡在接待处,想要买去罗马的火车票。最终成功了,在不得不用几种语言打了好多通电话之后,他骄傲地握着打印出来的车票。

下午过得有点低落。他们吃了东西,而后在有马蜂窝的树下等着行李从他们的第三个房间挪到第四个房间。第三个房间真的非常一般,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套房,但是第四个房间又让他们回到了奢华的巅峰。房间的结构很像纽约那种阁楼公寓,坐落在一览无余的托斯卡纳艳阳下,房顶铺了屋面瓦。浴室很宽敞,有一扇玻璃门。她指着那扇门。丈夫说,我必须承认,我也没什么把握。凯西睡着了,又惊醒了,她以为是雷声,结果只是更多包裹送到了。她打开手提电脑,匆匆浏览起网页来。几乎只过去一瞬间,就有两件事情惹恼了她。其一是某个评论家所写的文章,写的是她喜欢的一个画家,但她恰好很讨厌这个评论家。另一件事是一本美国杂志上登载的某篇小说家档案。真正惹恼她的是将这位小说家的新书同切尔诺贝利口述史进行比较。文章写到,她假想的口述历史和人们欺骗彼此的方式精致契合。在这个世界上,凯西最不喜欢的词就是“精致”。凯西发现核战争是个比核心家庭更得体的话题。凯西是个前卫派,搭上了中产阶级的航班,凯西不喜欢中产阶级。太他妈热了,比起阅读探究别人家窗框的文章,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面朝上躺着,盯着那些瓦片。到底做什么呢?

她的丈夫自顾自地说起某种膨化食品。那是一种块状的麦片,就好像中间有空气的枕头,当你一口咬下去,就会嘎吱作响,溃不成军。它们的样子不是很好看,反正算不上好看。哦,滚开,你这蠢东西。我是说英国。不好意思,推特上出现了我不喜欢的消息。我拍到你伸长脖子的照片了,真不错。他开始漫无边际起来,她喜欢他这样。有时她会抓到他在家进行某项复杂的任务,有可能是在烤面包或者做酱汁,用一种倾吐秘密的口吻喃喃自语,劝诫和鼓励自己,像个小男孩,却一点也不可笑。如果这就是爱,那她接受,他们赤身裸体地躺着,摆弄各自的手机。他早前用意大利口音点冰激凌,但他分明讲的是英语,她告诉他,他还不肯相信。他会说意大利语,他只是起步错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丈夫。她从没和异性恋者一起打发过这么长的时间,她甚至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异性恋,还都这么相似。白人,男人年纪大一些,女人年轻些。她在酒吧里遇到一位女士,有了眼神接触,可能还打了声招呼,女人抓住她,开始不断说话,就好像在为一部关于自己生平的纪录片接受采访。她对凯西说起女儿的学校、儿子的学校,说起自己在斯隆广场那小小的房子,还有她在沃里克郡的房产。能让孩子们在房间里肆意奔跑,她掷地有声地说,多棒呀。她为那些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家长哀叹,然后她又说起她儿子的家庭教师。这位教师如此与众不同,竟建议她鼓励儿子做自己。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像个发型精致的快乐女孩,很难想象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但孩子们就在那里,她的孩子,他们看上去心怀不满。凯西穿的鞋子和她女儿的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真是尴尬,这并没有让她们亲近起来。她眼前分明浮现出阳光穿透橡树的画面,她以为是因为女人的描述,但不是的,那只是有人说起沃里克郡时她的大脑自动拎出的一种视觉符号,就像表情符号一样。女人的丈夫名叫波利斯,他辞去了工作,有时候凯西在通往泳池的道路附近看见他,她勾起一根手指,而后微笑。丰富的异性恋性行为,她困在其中,被赋予了权利,当她说出“丈夫”这个词的时候,她并不是那个意思。

***

事情并不总是这样。在纽约的时候,那年春天,凯西待在布希维克的一栋铁道公寓[16]里。房间之间没有门,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放下那两块靛蓝的织布,好隔开卧室和厨房。光线仍然能渗透进来,但是想要入眠的真正障碍却是那只小小的蓝猫——这个公寓楼恒久不变的官方长居者。那是只流浪猫,侧面看上去瘦骨嶙峋,短短的尾巴像只兔子。打从一开始这只猫就同她对着干。它用哀号和打碎玻璃的方式来表达它的不悦,并且撕咬大都会艺术馆举办的川久保玲展的请柬。一天晚上,它把前爪伸进自己的水碗,不停地拨弄它直到撞破了橱柜门。凯西并不是一天到晚除了见朋友和夸夸其谈外什么也不干,所以到了晚上她还是想好好睡一觉。这种情况持续了五天。它吐在地毯上,把猫砂弄得满地都是,然后把猫砂踩到她的床单上,她的衣服和笔记本电脑上也全都是毛和灰。它是不是病了?皮毛失去了光泽,侧腹空荡荡的,它总在凌晨2点、2点半还有3点的时候弄醒她,把她搞得筋疲力尽,几乎发疯,还会在淋浴间伏击她,把她的手指弄得鲜血淋漓。所有东西都很脏,瓷砖缝隙霉迹斑斑,灶台油腻腻的,是纽约式的脏,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因为这些逼仄的房间里已经住过八代人了。衣柜的钥匙卡住了,凯西不得不用菜刀把门从铰链上卸下来。有一次她回家开门,大门的钥匙也在锁孔里折断了。许多肉体:她自己的感觉不大好。人人都跑来看伦敦弗里兹艺术博览会,她和马特偶遇了好几次,还见到了查理和里奇。她碰到许多阔别已久的熟人,伦敦人,像汤姆和尼基这样的艺术世界的居民。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所有的门都开着,她几乎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任何房间,她极度兴奋,又极度疲惫,嘴里喷出大量唾沫,喝了太多咖啡,走到第一大道时突遇风暴,她越过水坑,在滂沱大雨里沿着街道一路狂奔,鞋子过了两天才干透。最终,房东安排了一个朋友来照料这只猫。凯西唯一要做的就是打个车把猫送过去。她收拾起它的饭盘、猫砂、小饼干和碗。她还把一只被咬得千疮百孔的玩具老鼠塞进包里,然后四处找猫。它正在一个架子上睡觉。她爬上高脚凳,把它抱了下来,它便张牙舞爪起来。出租车上,它在托运箱里吐得惊天动地,而后绝望地号叫起来。出租车在倾盆大雨里缓缓驶过威廉斯堡大桥,司机一直在聊朋友的斗牛犬,而她却痛苦得想哭,因为这只猫不开心,还因为它脏兮兮的处境。回到家后她用力擦洗地板,把所有床上用品拿去洗衣房。这天晚上,她像个库什纳[17]家的人一样睡在洁净的床单上,宛如国王。

所有人都来了,那是一个村庄,真的很棒。凯西和萨拉去买鸡蛋,马特加入进来,他们一起步行去阿巴拉科,在那里遇到了大卫。查理和保罗在斯坦特德餐厅。你们全都说英式英语,另一个马特说。约瑟夫来早了,她次次被他抢先。下午3点,他发来信息。看新闻,然后哭吧。纽约和这里不一样吗,人们不停地问,你感觉它有什么变化吗。她有一年没回去了,这还是她在外停留最久的一次。这周废除“奥巴马医保”的法案以失败告终,人人都在讨论已有病史对保险计划的影响。大卫穿了件滑雪夹克,拉链一直拉到下巴。我甚至没有身体,我太胖了。大卫和凯西曾经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讨论如何在四十六街借来的公寓里用精巧繁复的细腻手法自杀。当时他们都太不开心了,那场讨论就好像一块试金石,让他们知道至少有那么一种方式可以停止这一切。但现在他们还活着。他下巴上的一绺胡楂已经发白,可他仍旧像小男孩一样踮着脚尖走路。凯西的刘海上也有了白发,一道白色条杠。她在浴室里剪掉头发,连垃圾一起扔了出去。

科米被解职的消息传出时她正走在第一大道上。2017年5月9日,傍晚。卡尔发来信息,推特炸了,姐们儿!每个人都说这里就是个香蕉共和国[18],晚饭桌上吉姆说,在未来几年内我们将反复谈起这些,一直以来我们都做了什么,而我们也终将知道这一切将走向何方,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吃了莎莎鸡小胸沙拉,吃了法式鹅肝,喝了啤酒和雷司令,整晚都在谈笑风生,就在那天晚上,总统开除了FBI局长。他们感到惊恐,泛起一阵恶心,吉姆说他烦死这个国家了。天气还不太暖和,早些时候她去烟酒杂货店买薄荷冰激凌,收银台后面的中国小伙没听明白胶布,你是说创可贴吗?她的双脚因为新运动鞋磨出了血,是那天下午她在巴尼百货买的新耐克。天气始终不够热,尽管当马克——哦,可爱的马克——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春天时她表示了赞同,那么绿油油、苍翠欲滴,又那么花团锦簇、丰饶繁盛。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谈论政治,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独裁统治的国家就是这个样子,亚历克斯说,人们只能通过流言蜚语知道发生了什么。亚历克斯是俄罗斯人,他的祖父曾是斯大林的首席保镖,凯西猜他很清楚自己在谈些什么。这就是她的40岁,她在爱尔兰上空,躺在先前提到的升舱后的公务舱小床上。她心想,该死,这就是她的全部经历。

***

这是他们在意大利的倒数第二天。2017年8月5日。她的丈夫在阳台上,转发了同那位杰出的精神病专家的对话。我只提供第二意见,他说。我在刀锋上工作,每一步都得走对。我见到的人都非常富有、专制、神经衰弱,惯于支配他人——哦,看啊,有只蜥蜴。她丈夫喜欢蜥蜴。这是只绿色的蜥蜴,像条优雅的鳄鱼,爬动起来就好像人在骑自行车一样。它时不时停下来,抬起头,嗅着空气。此刻它正回头看,露出灰白的小腹。丈夫全神贯注,看得入了迷。我特别喜欢蜥蜴,他说。花这么长时间看蜥蜴很不寻常。它折返回来了。它此刻在树干后面做什么?或许是躲进了花床里,你说呢?

一直以来凯西和万事万物的关系都不尽如人意,近来这种关系发生在她和睡眠之间。睡眠是个拒绝给予的情人。她躺在那里,等着它,浑身燥热发痒,又不确定。与睡眠相关的东西已经被写得够多了。你站在即将坠入睡眠的崖边,那一瞬是愉快的。斑纹像钢琴键一样的蝴蝶飞了过去。她面朝下趴在太阳椅上,脸颊埋进一块潮湿的毛巾里。她想睡一觉,却不断地想起恼人的事情来,比如搬到她从前住的那条街上的恋童癖。当时她和塞巴斯蒂安一起出门,是塞巴斯蒂安认出了那个恋童癖,也一直是塞巴斯蒂安让她了解到事情的最新进展。起初她觉得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被夸大其词了,但没过多久她便觉得是一些重大并且令人非常不痛快的事情被藏了起来,也就是说,这个恋童癖仍旧住在原先的房子里,不管是逍遥自在还是闷闷不乐,要不就是骑着自行车在属于凯西的街道上来来往往。那人有点皱巴巴的,还有些悲伤,总之仍然逍遥法外。凯西上一次见到塞巴斯蒂安时,他给她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他说我有几个星期没关注这事儿了,但是因为要见你我就又查了一下那家伙。这让凯西不大舒服,因为在他心里她和那个恋童癖的关联竟然如此密切,而每当塞巴斯蒂安习惯性地靠在她的窗户上,开玩笑似的向她报告这个恋童癖可能身在何处的时候,她同样感觉不大自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把人想得很坏。问题在于,她知道,她切切实实地写下来过,她喜欢那些撒谎成性和闪烁其词的人,她很好奇他们要说什么,而他们总能超出她的想象,她喜欢这种感觉,当看到一只蜥蜴消失在未曾留意的裂缝或者孔洞里时,她也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她内心深处愿为任何追逐自由的本能反应鼓掌,无论这会给她本人招来多大的麻烦。她很想把那个恋童癖给关起来,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案例中,她都对监禁持反对态度,但这一件除外。她赞成对性欲任何形式的表达,唯独对未经允许的性行为深感厌恶,但至少有一百万人为了是否真是未经允许而争吵不休,她也就见怪不怪了,反对也没意义。她认识的人在为恋童癖辩护时描述过受害者,不过是些模糊的印象,就好像那些小小的身体都不是真实的。身体某处,她感到刺痛。

她去了泳池,拼命游泳。台阶旁边的角落里有不少细沙。很有可能是她的错,因为她一向无视下水前先洗脚的规定,同样的还有早上8点前晚上7点后禁止游泳的规定。她想什么时候游就什么时候游,夜里她连泳衣都不穿。去他妈的有钱人,她摇晃自己小巧雪白的臀部,如同冲他们挥舞的一面旗帜。

打击到凯西的是她自己也一直避实就虚。看看她的小说就知道了。她喜欢偷窃别人的故事,大量地照搬过来。我是图卢兹·洛特雷克[19],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丑陋怪物。我实在太丑了,没办法走向世界[20]。我是女生洛尔,我以为你之前没注意到我是因为我毫无存在感[21]。我出生在怀特岛的圣海伦。1970年。孩提时代,我几乎没东西可以吃[22]。在她身后,一个澳大利亚女孩正在同妈妈打电话。这里是个11世纪的村落,不怎么母婴亲善,很美,不,我是说这里风景很美。她穿着一双银色厚底鞋,凯西讨厌她,因为前几天她偷走了凯西的太阳椅,还把凯西放在椅子上的书和毛巾全都丢在了地上。我读了一篇文章,讲的是自我安抚对婴儿有好处,我有点担心劳拉会相信这些鬼话。是的,她都说过十一次了。没错。该死,这会儿她又聊起自己的隆胸手术了。消肿需要四个月的时间,如果在这四个月里,我还是觉得它们太大了,那我可以再做个微创手术,一个晚上就能恢复。比起买一栋房子,我们更愿意建个房子。都什么跟什么呀?她才24岁。9月21日,我们可能会飞去墨西哥。好吧,没什么是板上钉钉的。牙买加,去牙买加你觉得怎么样?都一样,全世界都这么说。你会喜欢的,或许你不会,但还不是如出一辙,不过又是不合时宜的渐强合声中一个刚愎自用的微弱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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