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颗夜明珠在穹顶上迤逦散落,使得整座大殿星辉共享,无边的夜色在门槛处就被彻底驱散,更凸显出大殿内的金碧辉煌。
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一个金冠男子单手撑颊,剑眉悬于金星之上,五官宛如天刻而成,一双淡金色的眸子时不时的落在场间某处坐席,立刻就有人站起来大声唱贺,恭敬之情溢于言表,而金冠男子也都轻轻举杯,只是往往浅尝辄止,并不深饮。
“君侯万喜,今日又纳得四房美妾,当此大喜之日,我等理当为君侯齐賀,张某不才,请诸君一同满饮此杯,共为君侯贺,诸位以为如何?”
一瘦长儒生打扮的男子突然站起来,向上首金冠男子躬身施礼后,又对周边众人相邀道。
“理当如此。”
“为君侯贺。”
“祝君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瘦长儒生的提议立即引来了所有人的附和,也不是没有人心生鄙夷暗骂一声马屁精的,只不过依然是随着众人一同举杯,不形于色罢了。
那金冠男子笑着举杯,依旧是轻尝一口就放下,待的众人落座,自有那飘忽侍女再度上前将酒斟满,而后靡靡之音响起,几名舞姬翩然而入,旋转挥袖间旖旎芬芳,叫众人大开眼界。
那金冠男子突然起身走到阶下左首处,向着座上那个富家翁打扮的山羊胡胖子微微举杯:“难得郡守大人百忙之中莅临寒舍,诸位当与我一起同敬郡守大人一杯。”
那山羊胡胖子正自沉浸在舞姬带来的胡旋旖旎之中不可自拔,怎料主人家突然来到面前,瞬时大窘着从座位上爬起来,口中连呼不敢,又执晚辈礼谢过山主之后,这才率先满饮了一樽。
其实作为一郡之长,吴连压根不必在山君魏冉面前如此放低姿态,虽然他与山君魏冉各有管辖互不统属,但在那礼部名册上,他甚至还要比魏冉官高半级。
各地城隍,山君以及江水正神,皆有协助一地民政长官放牧万民之责,而吴连这番做派,一是因为他并非正经儒家门生,这个郡守是万两黄金捐来的,在没有捞回本之前自然要小心谨慎,二来是因为魏冉担任这横山山神已有百年之久,妥妥当当的地头蛇,他初来乍到平洲郡就蓦然一场地牛翻身,很难说这不是魏冉给他的下马威,再说上任郡守横死府上的事他一来就有人跟他详细解说了一番,如此各种,这场夜游宴他是不来也得来,来了还必须得伏低做小,这些事,来时路上就已经跟师爷商量妥当了。
魏冉嘴角含笑坐回,对这个新来的郡守的表现十分满意,不像上任郡守是个不开窍的傻子,处处与他作对,一个凡胎肉体竟敢以大义压他,结果暴毙而亡一了百了。
今夜这场夜游宴,表面上是庆祝他又得几房美妾,实际上却是庆贺他跻身洞府境,修成洞府境,方为山上人,在这蕞尔小国,一个洞府境的山神当与神仙无异。
而今他跻身洞府,麾下人才济济,平洲郡守又为他马首是瞻,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只是不知为何,今夜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觉萦绕在他的心头,即使是这场盛大酒宴,也不能使他尽兴,反而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君侯,何以面带忧色?”右手下一头老猿,乃是上古搬山之属,跟随魏冉前后百年正是心腹中的心腹,此刻见魏冉眉间紧锁,不禁开口问道。
魏冉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跟下属说这莫须有的感觉,正迟疑间,却听闻殿外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
“何人击鼓?”
魏冉脸色当即就暗了下来。
那正大光明鼓乃是儒家文庙要求设于山府之前,盖因山君也掌一部分阴间事,与郡城城隍有职能相交处,只不过城隍主内,山君主外,一切孤魂野鬼若有冤屈,尽可以敲响那正大光明鼓,请山君评判公道,同理所有在这横山地界枉死的鬼物,也都归山君府管理。
只是魏冉成为这横山山神后,光明鼓已经有近乎百年没有响过了。
不多时,就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小鬼押着一个中年儒生来到了殿前。
魏冉只看一眼那中年儒生的样貌,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不是我们平洲郡的前任郡守罗大人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魏冉特意将前任二字咬字极重,座下人等如何能听不出来其中的讥讽之意,当即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一个个都以戏谑的眼光看着那位只剩一副孤魂的前郡守大人。
就只有现任郡守吴连眼神闪烁,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罗通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想身后的小鬼一脚就踹在他的膝弯上,一个不防就重重的朝前扑倒,却不料只堪堪倒了一半,头发又被人从后面揪住,而后身体就被几个小鬼死死压住,结结实实的跪在了殿前。
“罗大人这是何故?突然给本山君行此大礼,叫我如何担当得起?”
魏冉的身影悠忽出现在了罗通的面前,嘴上说着当不起,身体却是堂而皇之的受了这一跪,且半点没有让小鬼们放开罗通的意思。
“魏冉奸贼!你欺人太甚!”
罗通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左右小鬼上前连扇他数个耳光并且大声训斥道:“大胆狂徒,山君当前岂容你一个孤魂野鬼放肆!”
“你勾结临浦湖湖君,侵吞山水气运,枉为一方神祗,不仅不护佑一地百姓反而为祸一方,我不肯与你等同流合污,你便设计害我沦落为这孤魂野鬼,魏冉,你就不怕天道报应吗?”
罗通强忍压迫,大声冲着魏冉怒吼道。
“哦?”
魏冉居高临下的看着罗通,丝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在座的诸位可都听见了?罗大人说我勾结临浦湖君,侵吞山水气运为祸一方,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山君湖君坐镇平洲百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正是劳苦功高,谁要诬陷山君,我裴芳第一个不答应!”
那一开始向魏冉敬酒的瘦长书生大义凛然的说道,立刻引来了一片赞同。
“就是就是,裴大人所言极是!”
“山君湖君坐镇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青衣男子突然走到罗通面前,虽着人装却是佝偻着身子,不仅如此,两根长长的鲤须还垂在身前,正是那临浦湖君李山。
他瞪着一双眼白远远多于瞳仁的死鱼眼看着罗通阴恻恻地说道:“罗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已经死过一次了,当心连鬼也做不得。”
怎料那罗通丝毫不惧地与那临浦湖湖君对视着:“我一介腐儒,死则死矣,只是不看着你们这些孽障遭受报应,我便是做了鬼也不安心,只想着哪怕在此处魂飞魄散,他日天道循环你们这些孽障一个个被雷劈死的时候我也好第一个看见,岂不快哉?哈哈哈哈哈。”
“好!好!好!”
临浦湖君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一声更比一声重,看那样子已然动了杀心。
“只恨我读书太少,不能读出个君子贤人来,只怜我平洲百姓无辜,还要受你们这些奸贼乱党的荼毒,魏冉!你不得好死!”
罗通蓦然剧烈地挣扎着扑向身前的山神魏冉,鬼目充血牙呲欲裂,奈何却被几个小鬼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罗通!”湖君李山大怒:“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座便成全了你!”言罢一巴掌就拍向罗通的天灵盖,却被魏冉拦下了。
“魏山君这是何意?”李山神色有些不悦,向魏冉问道。
他和魏冉分属山水神祗,彼此之间并无高下之分,何况那罗通出言所辱的并非魏冉一人,魏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拦下他杀人,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就是看不起他李山了。
“李兄稍安勿躁。”魏冉朝李山拱拱手,依旧是那副一切尽在掌控的笑容。“敢问李兄,这罗通一无修为,二无依仗,却就这样走到你我面前大放厥词,所求为何?”
“蠢货唯求死而已!”李山还是很生气,他不明白魏冉这么问的意义何在。
“求仁得仁,求己得己,他求死,李兄便让他死么?岂不是遂了他的心愿?”魏冉笑道,这是那笑容在罗通眼里,就显得恶毒无比。
“魏冉你这个卑鄙小人!有本事就杀了我!”原本已经闭目等死的罗通蓦然大喊起来,他不怕死,唯怕这些恶人又有什么阴毒诡计要落在他的身上。
“嗯?”李山虽然还是想不明白,但是看见罗通如此激动的样子,他反而不急着杀人了,魏冉也不在卖关子,举手附耳在李山脑边,如此这般的轻声说了一阵密语。
“妙啊!妙!”李山蓦然大笑,再看向罗通时眼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申请,立刻就放下了手掌不说,还贴心的为罗通整理了一下仪容。
“就按魏兄说的办!如此一来,平洲郡这些年来的无头公案可就都有了着落,到时候我们再把罗大人往外一推!魏兄果然高明,李某佩服,佩服啊,哈哈哈哈。”
“押下去严加看管。”魏冉朝几个小鬼挥挥手,就和李山一起重新回归酒宴,如此一举多得的好事,当浮一大白。
只是他刚刚走到大殿正中,正在接受场间各色人等的恭维之词时,外面的正大光明鼓却再一次被敲响了。
只有一声,却沉闷至极犹如直接敲在所有人的心房上,让魏冉说不出来的烦闷燥怒。
“山君!大事不好啦!”
一只穿山甲身穿滑稽的迎亲服饰,连滚带爬的冲入了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