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陆凌柯的准头不够,什闲君有准备躲得快,他草草死在小姑娘的刀下是完全可能的。什闲君盯着面前的陆凌柯,曾经任性不失可爱的小女孩,此时素净的脸上只剩下腾腾的杀气,目眦欲裂。陆凌柯腕力不够,握着刀的手一直在颤抖,可她发了疯般,一招没得还想再刺第二刀,被什闲君厉声喝住:“够了!”她手中的刀就掉在了地上,发出“铿”的一声。
“你、你为什么…你与我爹那么要好…为何…”说到最后,陆凌柯的心口泛起疼来,像是被利刃一刀一刀地割着,她不停地抹着眼睛,揉得通红却还是擦不掉成串掉落的泪。
什闲闭上了眼睛,她断断续续的话再次凌迟着他,兴味相投的好友他何尝不想保护呢?可是他发过誓,绝不插手俗世纷争,况且作恶的那方还与他有些渊源……而且,他其实已经为了陆逸恒破禁。
他看到了陆家被灭门的来日,更看到了往后的种种,心中反复拉扯许久,最终还是隐晦地提醒陆逸恒“不如将秘籍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保管”,现在看来,陆逸恒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他的话,而以他那位朋友的敏锐,恐怕连他见死不救都能猜到。
可那有什么用呢?
陆家留下了秘籍和血脉,他的好友却死得连全尸都没留下,无处吊唁,无处祭奠,余他独酌美酒,愁生华发。留下眼前这个快要发疯的小姑娘,她该怎么活呢?什闲君有种带她回云鹿山的冲动,但他已经违背誓言,愧对师父,难道还要将俗世的人带回去扰师父清静吗?他心下自嘲,曾以为自己有着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能不违本心地于俗世喧闹中逍遥自在,可谁知,人一入了世,便再难脱开,这身本事还成了繁重的枷锁,搅起他的良心和本心,取舍过后唯余苍凉。
陆凌柯半晌听不到回答,以抽巴掌的力度狠狠地抹了一下脸,嚷道:“你回答我啊!忘恩负义的事你已经做了,敢做不敢认吗……”
“我是云鹿山的人,曾立誓绝不沾染俗世纷争,便得知道本分。你猜得到的事,你以为令尊不知晓吗?”什闲寥寥数语,疏远之意更明。
陆凌柯只知道什闲君与爹的交情甚好,对于他的来历其实了解甚少,哪怕如今知道他见死不救,只要他解释缘由,她还是会相信他,毕竟她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可他这般漠然,她不由得再次悲从中来,却倔强着只在脸上显出愤恨神色,无话相对。
什闲君轻轻叹了口气,他应是回云鹿山废除一身演算之术的,可他非要亲眼看看空禅谷的情形,看看自己曾经无数次沉痛面对过的惨象,另外,他也是特意去找陆凌柯的,看着陆家唯一的骨血在某地安顿下来他才心安。“凌柯姑娘,我没有其他的解释,于你而言是痛苦,于我而言,也是折磨。日后你会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本分,不管为了什么,违背了…都是有代价的。”
陆凌柯听得云里雾里,她想开口问,被什闲君抢了先:“你有什么打算?”
“报仇。”这两个字像是她坚定了数十年的信念一般脱口而出。什闲君愣了,前一秒还事不关己地故作冷漠,此时他没办法再作壁上观:“你知道你要寻仇的是谁吗?你有什么本事报仇?你知道把你保下来是为了你吗你要送死?”
陆凌柯呆呆地看着这摇身一变又忽然恢复了往日长辈模样的什闲君,忽闪着眼睫,掉下眼中盘旋已久的一颗泪珠,心中更是凄然。明摆着对她来说,眼前的只是与她疏远的江湖高人,那位“什闲叔叔”已同她的亲人一道,葬身火海。可物是人非后,她依然恨不起他。“正因为保下来的我是陆家的人,我才要报仇。送死大不了下去与亲人团聚,宁可陆家武功从此失传,陆家的人也绝不可偷生。”
什闲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两下,眉头皱得太紧甚至眉心隐隐作痛,他连好友的唯一血脉都护不住吗?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他急躁起来,冷静尽丧,他绞尽脑汁地寻着应对之法,刹那间,他恍然想到了他算过的日后。
演算人身处局外影响事态是大忌,但谁说局中人就不能改变?这并非没有先例。局势终究在于人心。世人将演算术传得神乎其神,将他什闲君吹捧成通晓万事的奇才,其实之所以称之为“演算”,不过是术人能在当时当刻的情势下算出将来,一旦局中人改变了心意,整个局势便会颠覆。演算之术从不能左右人心,他也不能看清事态的每一处细微,只不过能算出大概场面与大致结局。
陆凌柯算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在家中备受呵护,长这么大牵挂的只有家人,骤然遭变冷硬起了心肠,但毕竟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女子,只怕她在江湖刀剑上过一段日子,未脱去的稚气和娇气就会磨去此时的志气,一旦遇上对她好的人反而更容易心软。他看到将来会有一名字尾字同为“柯”的男子随陆凌柯同行,不过奇怪的是,他无法算出此人全名,连模样也缥缈模糊。若是此人真心爱护陆凌柯,也许能够改变她一心要报仇的执拗,平淡度过一生,若不能改变,陆凌柯也是有人陪伴的,不会孤独。不如……赌上一把。
“那好,”什闲舒展了眉目,缓缓开口,“你这样一个姑娘家独自闯荡江湖太过冒险,把武功练好再去四处走动。找一名字末字与你相同的人,他与你年龄相仿……不会武功。他是你的有缘人。”
陆凌柯不意他说这样的话,再不灵光也听得出这是暗示她。刚刚听来云里雾里的话,她隐约觉出了什么。“单凭名字便是有缘人?何处有缘?你告诉我这些……不算违背了你的本分吗?”
“不可说。”什闲起身重新遮好兜帽,只留下这三个字,没有一声道别,转身就走。
心中的矛盾纠缠挡住了陆凌柯开口叫他的冲动,她只是张了张嘴,便咽下去了。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要为自己违誓废去这身享誉江湖的本事,可他不曾后悔,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为什么不保住唯一挚友。那时的他,其实是局中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