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怎么亮了？”
多年后，当平觅宫回忆起那一夜，那一句话，那个场景，内心总是还会激动，而久久无法平复。
在沸腾的荒原上，周围是挤挤擦擦的各种毒虫，它们被人从温暖的越冬地驱赶出来，执行一项近乎是必死的任务。
如果虫子有脾气，那么它必定拥有极强的起床气。冬天还没有过去，却被人强行唤醒，然后从舒适的洞穴或者树洞，或者什么地方给驱赶到了荒凉寒冷的荒原上。
他们体内生成的已经存储了一冬天的毒素都在沸腾，撩拨着它们的神经，让其渴望通过杀戮来舒缓它们内心的躁动和面临死亡时的恐惧。
韩冬冬相信，如果是她过来的世界，在如此的严冬里，虫子是绝对无法暴露在如此寒冷空气中，还能存活下来的，时间再短也不成。可是，现实就是如此神奇，圈坟堆周围的虫子平铺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块黑色的地毯。
在某些虫子没有覆盖，而露出地面的很多空地上，有巨狼蹲在那里，它们的傍边必然站着一个个瘦小的身影在安抚着它们。那是驱狼人，又叫牧狼人。
巨狼体型虽然看似硕大，足有人类养殖的牦牛犊子那么大，可是它们的负重能力却远远不如骏马。这也导致狼骑兵骑士必须选择矮小瘦弱的男子来担任。一边是追求战斗力，另一边是要极力控制体重。两者形成了激烈的矛盾。
巨狼在奋力的拉扯绳索，另一端系着的就是围绕圈坟堆的荆棘林的枝枝丫丫。而虫子们，开始扫荡，开始钻进荆棘林的缝隙中，开始试图从里面撕咬它们的猎物。
葛二刘六二人手忙脚乱的一人拿着两根用荆棘枝条做的手杖，绕着并不大的荆棘林围成的内圈，奔跑跳跃，连捅代打，或将虫子挑出去，或者将虫子打翻在地，再挑出去。
进攻大多是由一种长相普通的黑色的虫子发起的。它们通体黝黑，三角形的脑袋上长着巨大的大颚，张合之间嚓嚓作响，六条修长的腿赋予了它们极高的运动天赋。一群群行走起来，发出让人牙碜的沙沙声。遇到猎物，体型比它们小的，它们就扑上去撕咬，黏住，或用个体的撕咬来解决猎物，或用集体的力量来解决猎物。而一旦遇到体型较大的猎物，它们就调转身体，从屁股后面的腺体里喷出毒液，那些飞溅的毒液具有极强的毒性，能麻痹敌人能烧蚀敌人的外表，致盲。而且更让人感到绝望的是，这种虫子居然周身覆盖甲胄，一旦进入攻击状态时，它的甲胄就会稍稍膨胀，此时，一个成年男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的一脚，跺在这种虫子身上，它居然能够顶住。而一旦它顶不住压力，别踩爆了，其实才是人类的噩梦开始的时刻，因为，它会被踩爆炸。男人踩爆这种虫子，甚至会被爆裂开来的毒液给腐蚀到下体。
葛二刘六两人深切知道，这种虫子一旦一只被攻击，被杀死，随后会有多少只受到刺激，而变得疯狂起来的虫子来参与进攻。因此，他俩也只敢就是把虫子挑出去拉倒。
可是有人却并不知道这一点，对虫子的了解也不多。遇到这种情况，就做出了最为本能的行为。踩爆它，杀死它。
于是，原本就已经沸腾的荒原彻底火了起来了。
一瞬间，原本趴伏在地上的虫子一下子被激怒了。空气中的酸腐气传来，虫子波浪似的骚动起来，迎合着空气中的气味。肉眼可见的一波躁动波如同涟漪般荡漾开去。
有虫子被杀死了。
死虫子临死时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或者是复仇的信号？
虫子彻底疯狂了。
黑色虫子的疯狂显然具有传染性。在虫子组成的大军里，有一种状如蜘蛛，却浑身长满毛茸茸长毛的虫子，这是一种数量较少，却具有更大危险性的虫子。它们的口器是如同蚊子似的口器，遇到敌人却能悄无声息的掩近，然后就用它的口器插入猎物体内，吸吮鲜血，而且因为它的口器内有某种毒素，会麻痹猎物，使得猎物失血的过程中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失血了。除非有外人提醒他。
更可怖的是，被这种蜘蛛状毒虫吸光了血的人类或其他生物，并不一时间就死去，还会扭曲着身体，抓挠他们所能抓住的一切活物，包括同类。
“小姐，你看金三哥，他的后背上趴着个啥？”
在漂浮光点的带路下，骑兵变步兵的斥候游骑兵们终于在少女队正的带领下误打误撞的来到了离圈坟堆仅仅隔着一条浅浅土沟的位置。而且他们所处的位置极为有利，他们停留的位置竟让比圈坟堆内的那个封土堆还要稍稍高一些。
此时圈坟堆里升起了篝火，虽然看的骑士们心痒难耐，却未有丝毫的异动。全都将眼光锁定在正定定盯着远处篝火，呆呆出神的队正。
多年以前，这群刀口上舔血，枪尖儿上行走的汉子还不是军中人。他们有的是马匪，有的是逃奴，有的是杀人越货之辈，有的是监狱里的死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苦，却都背负了罪恶。
忽的有一天，他们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一个面容姣好，却弓马娴熟，为人冷漠，却又遇事不躲，敢于担当的女孩子。
她一骑轻骑，却弓弩咸备。衣衫褴褛，却还跟了个侍女。奇的是，侍女武艺竟也不弱，尤其是一张硬弓，搭工射箭之间，生死立马见分晓。
两个主仆女子有钱，却最喜做打家劫舍的勾当，立卡子收过路费的恶事。
如果按照传统话本里的说法，按照吟游诗人的传唱，她们该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可惜，人是要吃饭喝水撒尿拉屎的。美女也不例外。人都是贪财的，田宅连片的贵人老爷喜欢金银珠玉，美女少妇更是喜欢。君不见，皓首青丝，梨花海棠，乃是人间最多配对吗？
两个女人乃是剪径的老手，而且柿子总是捡软的捏，避实就虚的战术用的熟。再加上后来居然绑了一个某庄园的少爷，得了好大一笔银钱，声势日隆，很是赢得了不小的名声。在江湖上也就渐渐的闯出了一些名堂。
主要是性别。
实在太令人遐想。瞎想也行。
就得了个母大虫的名了。
女子两人也不觉得是什么污名，毕竟，江湖上的朋友肯给个号，就是给脸面。可不敢不识相的对外说什么老娘如何如何，嫌弃号给起的不漂亮的话。规矩得守。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否则就是坏了规矩，那就危险了。
捧杀棒杀的，总是能弄死。
谁都有个马高凳短，气运不济之时。
再后来，就聚拢了某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不是好手女人是绝对不收的。有心怀小九九的，自以为能够夺得美人归，人财两得的美梦是让做的。却不得伸手。
却也有规矩，规矩最大的一点，就是得听话。不听话的都栽了葱了，就是大头朝下，刨坑埋喽。
聚拢的多了，就跟着大头领从了良了。招了安了。
众匪徒还在蒙圈状态里，却入了军营了。
这才知道，头领是个贵女啊。是某将军之女，因不满家里的婚姻安排，从家跑出来，落了草，做了寇了。却是心系家国的，后来就领着大家伙投了军了。
很多人以为土匪啊，马匪啊，沙匪啊，海匪啊，都是快活着呢。
却不知，只要粘个匪字，那他或者她就是匪，是得一辈子干提着脑袋活命的营生。而且很多都是世袭制的，老子做了匪，儿子岂能不做？于是传承世世代代。
永远是匪。
都是得死于非命的。
这就操蛋了。做匪也并不是像很多人想象中的那样子，能够发家致富。不然，大家就都去做匪了，谁还肯面朝黄土腚朝天的种地？
做匪得抢，富人那是那么好抢的？
贵女能劫了某庄园的公子做肉票，那是因为人家公子听说有带刺儿的野花可采，于是带着人来围剿贵女。结果带来的人身手不济，给人家送了人头。惹恼了贵女两人，这才绑了肉票，勒索了大笔银钱。
也是贵女是长在富贵人家的姑娘，敢开口要价儿，否则土匪大多都是土鳖，那个敢使劲儿开牙。就算是劫了有钱人家的公子，也大多会要不上价，白白丢了脸面不说，还得被同行惦记。随后的官府追捕悬赏都比土匪得的赎金多。
这两位女贵人带着大家投了军，招了安，倒也并非不可接受。毕竟，洗白这种事，都是大家最想的事儿了。更何况还能得个出身呢？
可惜，诏安是美好的。随后的遭遇却不太好。
好日子谁都想过，唯独不包括这位某将军家的贵女。
人家是真的敢把队伍拉上战场啊。也没有啥正规训练，就一骑绝尘，跑到了北疆，当起了游骑兵，当起了斥候。一百来人的队伍，原本个个好手的队伍，不敢说个个都是悍匪巨匪，却也都是弓马娴熟的。却以减员一半，幸存者个个带伤为代价，才在军中立了足。
谁知刚稳当些，这位贵女接了勘测滥觞之沟西地的任务，拉着大家伙再次走上了绝地。
谁知道却要死在这里了。
而且要化身虫粪，永世不得超生。
此时，韩冬冬的脑袋突然明了。
篝火烧的不错。
瞎子师徒俩虽然眼盲，却凭借眼底的一点点光感，给篝火添枝加柴，让火势始终能够保持旺盛，以照亮周边，让葛二刘六两人能够及时发现侵入的虫子。
葛二刘六二人太过投入，那里有闲心注意场内的变化。可是变化却实实在在，那就是柳筐里的那个小女孩发生了变化。
一道光点，护着一个生魂灵归了位。
韩冬冬的魂魄回到了韩四丫的身体里。
虽然没有第一时间醒来。随后却也渐渐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那个光点却不见了，或者说，韩冬冬醒来后，就没看到护送她魂灵归位的那个翼门至宝墨玉盘。
巨大的鸡公车倒在高高的封土堆上，两个盲人在鸡公车那一侧照顾着一堆巨大的篝火，影影绰绰，火光忽明忽暗，时而将人影投射在周围高大的荆棘林上，有巨狼的啸声，有毒虫的啮咬声，有风声，有人的呼喝声，有树木折枝声。
这一幕幕，就如她年幼时跟随家亲戚到邻村看电影，却走失了，于是凭借记忆，在黑暗里摸索着往家走。充满了虚幻的感觉，有恐惧的感觉，种种关于野地里的传说和家大人吓唬孩童的语言都涌上心头。
雾气让一切虚幻。
头顶的星空见证了人间的闹剧。
一个毛头小小子，从丛林里的一条裂隙钻进了设防的圈坟堆。或者更确切的说，圈坟堆这个避难所的设立，是为了防备巨狼的，可能也能防着点那种体型巨大的虫子。
却防不住智慧的，奸诈的人。
如果让葛二刘六知道，其实很早以前，他们俩设立的每个荒原上的避难所都被小零子他们给设计建造了通道，不知道他俩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在那个避难所停留？
小零子轻松突破圈坟堆的重重障碍，毕竟，荒原在牧狼人手中的时间，是远远超过葛二刘六两人的。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只是在埋伏时，听人说了一嘴的小女孩，小丫鬟，身价高达七贯钱，买了来就被黄家祖母嫌弃长得太艳的小丫鬟。
女孩面黄肌瘦的，满头的头发乱糟糟的斜粘在头皮上，都看不出颜色了。穿着极不合身的旧衣服改的衣服，却被几张旧毡毯裹了起来，阔大的衣裳不知何时从毡毯里堆了出来，堆在瘦弱的肩膀和胸膛上，空荡荡的。干涸的嘴唇张张着，也不知道是在乞求水饭，还是在嘟囔着什么话？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看到自己时，满是惊讶，睁得更大了，如同一个屎壳郎见到了一堆屎。
呃。
这叫艳？
我咋自比，那个啥？
小零子风中凌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