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局残棋是怎么回事?”齐锦行鲜少提问,刚刚在寺里,他眼见着夜九一子一子直到残局,就算她已经看不清了,那局棋的每一步仍深刻脑海指尖,显然不普通,夜九脸色差,他也不好发问,直到此刻见她缓过来了,才好说话。
夜九牵着马,叼着一根草,悠然走在山路上,步子比平时慢了不少,生怕追上先才离开的那群人:“是我不能输的一局,可我输了。”齐锦行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那一整局,落败的白子无一次优势,他见过夜九下棋,不信她会被压制至此:“是谁?”
“柳璃悠。”
齐锦行听出了这三个字的颤抖。
“是有人帮她吧。”
夜九停下脚步,吐掉嘴里的草,扭头看齐锦行,甚至是逼近他:“你以为别人就不知道有人帮她吗?但是没有人在乎是不是有人帮她,他们在乎的,是我输了,我败给了另一个女子。”齐锦行知道在东华这一整件事上她是不甘的,可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一情绪明晰地出现在夜九脸上。她是战场上的不败神话,她是朝堂上人人畏惧的玄衣卫统领,她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魍魉厉鬼,可是这些种种,皆比不过这输的一局棋。那时的夜九不懂,为何非要让她和柳璃悠下棋,现在她想明白了,原来那局棋是那些人施舍给她的一个机会。
“所以你说你不恨他,你现在只恨自己输了不该输的棋。”
许是这一句话戳中了夜九的真心,她眼里生出了泪,太过突然,以至于来不及拭去便滑过脸颊。
“既然没有人为你说话,证明所有人都在帮她,你不是输给她的,你没有输,你不该恨自己。”你没有输。夜九在那天多想听到这句话,可没有一个人说,沐睿泽没说,楚煦然没说,谁都没说,他们只看着她,说她输了,输给了柳璃悠。
无声见夜九神色不对,一把揽住她的肩,将她从齐锦行面前带开,同时,他带着歉意地向齐锦行点了下头。
齐锦行没有再说话。
三人默默前行,走了没一会儿听到前方传来了打斗声,夜九顿时回神,她领着二人把马拴到路边林中树上,飞身上树,想看看前方发生了什么。
目力不佳的夜九竭尽全力,又是往前飞了两棵树,又是竖起耳朵去听,只能大概看出有人被山匪劫了。“是柳璃悠他们。”齐锦行看清楚了。而无声则认出了那些匪徒就是白云山上的山贼。可夜九不信,她没有去救柳璃悠的心思,摸摸下巴,她直接飞身向山贼寨子去了。剩下二人对视一眼,只好跟上。
夜九老早便想端掉这山寨,若不是这次被毒杀一事,这些山匪早就被她送去见阎王了。
夜九选的这个方向有四个巡逻的小喽啰,她持着匕首正要上去干掉他们,下一瞬那四个人就已经倒下,无声站在他们旁边,正在其中一人身上擦着刀刃上的血。夜九见有人代劳,默默收起了匕首,走上前去,本来想要拿件喽啰衣服穿,但是闻到那上面的味道,她放弃了,只能小心一些了。
她精于轻功,无声比她只强不弱,没想到齐锦行武功也是上乘,三人悄然无声地落在寨子顶上,收了气息,小心翼翼地往方才观察好的大堂摸过去。才刚摸到大堂上方,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音量完全没有控制。
“东华国母?那又如何,若此次事成,你想要她作你的压寨夫人也未尝不可。”这句话的口音有些怪异,听着不像东华人,也不像西齐人。
回话的大抵就是山贼老大了:“瑞王殿下,小的也就是借个名义,您可一定要记得咱们说好的,事成之后,给小的一个将军当当。”哈?夜九真的觉得天下山贼一家亲,脑袋里面都有病,将军这么好当要什么武举,算什么军功?脑子里都是浆糊吧!她又听了一会,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无非就是要在立后大典前劫了未来国母让东华丢脸,而那个带着独特口音的人,应该就是北陵瑞王了。这北陵也是吃饱了没事干,一面让烈王与东华接触,一面又在进京前暗地里折腾东华,难不成真以为东华查不出来。
夜九在房顶上又待了一会儿,确定里面的人都在饮酒作乐,再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便原路返回。
“你下山去吧,”她对齐锦行说,“将此事告知胡叔……你若被发现了或是受伤了,我们也不好合作了。”合作。齐锦行原以为夜九不会说出这两字,或许只是为了劝他下山,可这也意味着她确实开始考虑前往西齐一事。
“若你死了,便无合作一说了。”
夜九怔怔地看着他,木木地说:“放心,我惜命。”齐锦行显然不信:“别死。”看他说的认真,夜九也终于给出一个浅笑:“好,我不会死的。”
齐锦行骑着马,与他们一同倒行至路口,从另一条路下山了。
余下二人骑着马,飞快地赶回白马寺。夜九将缰绳扔给原本正在打扫寺院大门的小和尚,快步往寺里面走。步入大殿,一个熟人正在那儿擦拭香火箱,夜九直问:“道缈,你师父呢?”那和尚抬头,看着眼前公子哥眨了眨眼:“呃……九、九姑娘?师父、师父在他禅房里呢。”夜九提气,竟然就运起轻功飞出了大殿,道缈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一句告诫轻飘飘的,追不上飞身去的那人:“寺内不许用轻功啊……”无声向道缈鞠躬后,慢慢走向后面禅房。
夜九将禅房门打开,无闻端坐在一旁榻上,缓缓睁开一只眼:“你不是下山了吗?”
夜九不喜柳璃悠,可她更不愿东华受辱,她来到无闻面前:“你有没有办法联系京城的人,沐睿汐他们在路上被北陵士兵假扮的山匪劫了。”无闻总算是把两只眼都睁开了来,从容不迫地起身下地:“你怎么知道是北陵人?”
“我潜进寨子,确定北陵瑞王就在其中。”
“那我又是怎么知道的?”无闻又一句问话将夜九堵了个内伤,在这白马寺中轻功能与夜九相提并论的就只有无闻了,其他人要潜进山贼老巢不被发现可以说是极其困难,那么,他一个整日在庙里吃斋念佛的和尚,是怎么知道山贼是北陵人假扮的呢?说是提前探查到的,又为何不去上报?其中千万纠结,哪是联系京城派人那么简单。无闻知道她对东华用心良苦:“沐睿汐不至于那般没用,既然北陵瑞王没有亲自动手,他要带着柳璃悠逃回来还是能办到的。”
的确,沐睿汐的武功比沐睿泽还要高些,虽然带了个拖油瓶,还是能逃掉的。夜九舒了口气,冷静下来:“那他们过来了该如何?”
无闻披上自己的袈裟:“能怎么样,帮着疗伤,该吃吃该喝喝。”
“万一北陵人围了此处,又该如何?”
“该打打,该杀杀。”不愧是佛家弟子,杀人在他嘴里说的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戾气,平平淡淡六个字,倒像是长辈教训孩子一般。夜九看着无闻那老头样,无奈地摇头。
无闻将夜九和无声带到先前那间讲禅室,让他们等着,就转身出去了。夜九百无聊赖地在讲禅室里翻翻倒倒,拿起经书一翻,这书上的字竟然比寻常书籍的字又要小些。夜九呸了一声,将书放了回去,又逛了一圈,除了棋,什么能消遣的都没找到。
她乖乖坐回椅子上,撑着脑袋,勉强闭目养神。无声见她这副模样,无奈至极,只能陪着——他觉得还是之前呆在城外来的好,刚回秦京,夜九便情绪波动成这个样子,若是真与那人面对面,还怎么得了。
过了应该有小半个时辰,无闻没来,倒是无闻的徒弟道缈进来了,他递了两套衣服给夜九。夜九看着怀里的夜行衣,汗颜:“无闻他这是什么意思?”
道缈向夜九行礼:“师父让两位公子随小僧一道下山求援,为防万一,还请两位换套衣服。”夜九知道庙里除了无闻,道缈的轻功算是最好的了,她将男子那套递给无声:“沐睿汐他们安全回来了?”“有所伤亡,但两位尊贵的都没有大碍。”道缈回道。
见夜九点头,道缈和无声退出了禅房,将门合上。
夜九换好衣服出来,面前是两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蒙面汉子,两人同样戴着头套,她凭身高不同分出了二人,转向道缈:“你师父还在应付他们?”“呃……不能说应付吧,”道缈正感到无奈,看到无闻过来了,“师父。”
无闻走来,看见三人整理好了,对夜九说:“这次就让道缈出面,你和无声下了山就回叶府去,别蹚这趟浑水。”无闻瞧夜九漫不经心的样子就知道她没听进去,只能转头又把相同的话向无声重复了一遍,并强调了“一定不能让夜九现身”。无声点头后,无闻给他们指了条鲜有人知、极为隐秘的小路,看着三人飞过墙头无声而去,回身返回客房。
三人在林间穿行着,没走多远,前方忽然传来的一声轻响促使夜九一个急停落在枝头,道缈停在她身后,无声的气息隐藏得极好,她竟感觉不到。林间隐隐有人在穿行,可惜夜九视力不佳,看不清是什么人。保险起见,夜九决定带着道缈绕过去。
可是她没走几步,就被喊住了。
“哪位兄台急着下山,怎么不出来见上一面。”随之而来的是一支利箭。夜九循声堪堪避过那箭,定睛一瞧,一个壮汉已经来到了她所在的树下,手上还拿着弓,道缈站的树下也多了一人。
“哦……是个姑娘。”那大汉穿着东华服饰,气质却显得格格不入,那故意装出来的文绉绉,看得夜九恶心。“我与朋友不过路过,请便。”夜九随口应了一句,抬脚要走,又是一箭钉到她的脚前。
大汉拱手道:“姑娘如此身手,可不一定只是路过吧。”
夜九咬牙,她从这人的口音里便听了出来,这就是那位北陵瑞王,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她给道缈使了个眼色,闪身到另一棵树上,准备离开,却是另一人飞身上树来到她面前,一手把她拦下,与她几乎贴在了一起——这人与那大汉不同,身材没有那般魁梧,眉眼间也少了北陵的蛮气,剑眉下一双灰眸让夜九略感窒息,也让她猜到了眼前的人是谁——北陵烈王耶律焱。
耶律焱看到夜九那双灰眸,也发出一声轻咦:“你是……唐门人?”
夜九心里已经把指路的无闻骂了一万遍,说好的鲜有人知,说好的隐秘至极呢?这哪儿冒出来的两头狼!“北陵烈王、瑞王两位殿下怎会在此?”几下折腾,北陵士兵们早已把她站的这棵树围了个结实,要逃也有些难了,她便趁此机会喘口气。
“两位难道不知道?本王以为,你们这是要下山搬援兵呢。”瑞王耶律泰双手抱胸,站在树下看着上面身陷包围却不慌张的夜九和道缈,眼中有几分欣赏。
“姑娘……”道缈与夜九有些距离,他的手已经摸上了背后的长棍。
夜九没有因被戳穿而产生一丝急迫或者惧怕,她从容地退开两步,直直地盯着耶律焱:“援兵……你们这是在追杀何人?”此话一出,历来脑子不太好使的耶律泰有些发傻,难不成眼前这两人真不是去搬援兵的?耶律泰识相地没有接话,生怕这是夜九在套话。
耶律焱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这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慌乱,气息平稳,神色正常,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北陵人,又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夜九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就不说瑞王殿下长得那般有特色,且说烈王殿下您吧,天下谁人不知,您的母后是西齐人,再加上我唐门出身,更是清楚您母后的身份,一见那双灰眸,我便认出来了。”耶律泰听到夜九说自己长得有特色,一时不知道她在夸奖他还是在贬低他,想要问问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又不好意思开口。
“敢问姑娘芳名?”也不知是因为血统里有西齐血脉还是自幼被莞太后教得好,耶律焱的气质比起北陵人要更像中原人。
“唐门,单名羽。”
“唐羽……”耶律焱觉得他印象中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他母后时常与他和兄长说唐门往事,许是提过,这浅浅淡淡的印象无疑又令这个名字多了几分真实。
夜九坦坦荡荡地站在那,除了不时对树下士兵们露出些许厌烦,再没别的情绪露出,毫无破绽。耶律泰有意要将这姑娘抓回去问个清楚,却被耶律焱阻止:“唐姑娘想来不过是江湖人士,冒犯了。”他们此次是隐秘行动,若是因为绑了个唐门姑娘被人发现,反而不好。
“哼。”夜九瞪了耶律焱一眼,似乎是气愤这人浪费自己的时间,然后领着道缈踏树而去。
“不好,”耶律焱在脑袋里没翻出唐羽,却翻出了唐九羽这个名字,他迅速搭弓出箭,“放箭!”夜九脚下速度突然一提,没有回头。十数支箭仓促之间射出,道缈提棍将向他而去的箭扫开,向夜九而来的箭也没能追上她的身影纷纷钉在树上,独独有一支挟破风之势追着夜九而来。她似是不察,仍不回头,只见斜前方的树丛中飞来一把短匕,精准地将箭弹开,钉在前方一棵树上,没入小半。夜九正要松口气,又是三箭射来,道缈打掉一支,她脚下再一用力,却还是被一支箭擦破了上臂。
“唐九羽那小丫头可不得了,她是唐门千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主,可惜,当时没瞧见她的尸体。”耶律焱想起了母后的话,知道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懊恼地一捶身旁的树,咬着牙让北陵士兵撤退。
耶律泰见弟弟突然变卦,此刻才反应过来,询问道:“王弟,怎么了?唐羽……有问题吗?”耶律焱从树上下来,没有回答他,盯着方才三人逃遁的方向同手下暗卫吩咐道:“后几日找个机会和东华宫里的人搭上线……此人会出现在这里,必定和东华有关系。”
下了山,三人才有机会调息。
吓死我了……夜九一股气泄掉,后背尽是冷汗,无声飞快地从衣服下摆扯了一条细细布条,将她手臂伤处轻轻绑住。“我没事,”夜九拍拍无声的肩,“进城吧。”道缈看她的伤口出血不多,也知道自家师父这位友人不是常人,没有多说,就跟着两人摸着巡逻士兵的视线死角,翻身过了城墙。
夜九跟无声站在街巷暗影处,看着道缈翻进了泽华钱庄,她想进去,可终究没有动作:“我先回去了,以防万一,你还是送道缈上山吧。”无声盯着她的伤口很久了,此时听她这么说,非常赞同地狠狠点头,目送她离开。
无声回到白马寺,见到无闻的第一瞬间便带着杀意瞪着他。无闻看到气喘吁吁的徒弟时,本要出口戏笑几句,可一感受到身侧犀利的视线,神色怪异:“发生什么了?”“师父,路上遇到北陵人了,”道缈对自己师父指的路也有几分不满,“九姑娘还伤了。”
无闻变了脸:“伤了?”
道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这般在意九姑娘,个中情谊又好似无关风月,实在是看不透:“师父且放心,只是小伤。”无闻瞟了瞟无声脸色,见他除了瞪之外再无别的表示:“也是,不然无声的刀就落下来了。”
无声听他不仅没有悔改反而还调侃起来了,反手摸上了腰间刀柄。“是贫僧错了!贫僧错了!”无闻一见他动作,赶忙道歉,虽说他们两人打起来不相上下,可是能不招惹麻烦还是算了吧。
夜九回到叶府的时候,绕开了正门大院,在自己房间里包扎好伤口、穿好衣服之后才出到院子里,就见一凡捧着一屉包子正要往徐知衣院里去。她还没出声,一凡就看到她了,顿时把心急等着吃小笼包的师父抛到了脑后:“羽哥哥!”“嗯,我回来了……无声哥哥还要一会儿。”夜九抬起左手揉揉一凡的小脑袋,一凡没察觉到异样,开开心心地应了声好,这才往徐知衣屋里去了。
夜九在院子里等到了回来的无声,确定他上山的时候没有再遇到北陵人,才喊一凡招呼大家吃饭。
齐锦行走到饭厅,看见坐在那的夜九比平时憔悴些,还尽量护着右臂,他皱眉:“受伤了?”唐轩也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去哪了,怎么会受伤!”
“小伤。”夜九斜睨一眼大惊小怪的唐轩。
一凡此时刚端着盘菜过来,一听夜九受伤了,把菜盘粗暴的放在桌上,拉着夜九的衣袖就问:“哪里伤了,小伤也可能出问题,快让师父给你看看。”夜九轻轻摇头:“不必了,无事。”
徐知衣走来,干咳两声,一凡似想起什么,就要从怀里掏出玉肌膏,怎料被人抢先:“玉肌膏,擦了不留疤。”“多谢。”夜九接过齐锦行手上的药瓶,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齐锦行笑笑:“不必。”徐知衣又咳一声,一凡识趣地把自己那瓶藏了回去。
“你这是要哭了?”徐知衣一直盯着夜九,突然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惊呼一声。夜九原本热泪盈眶,感动的情绪被他一吓,褪了个干干净净:“没有!”唐轩撇嘴:“师妹,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死老头面前哭,他能笑你一辈子。”
“哦……”徐知衣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就像你当年受了伤被我——”
“啊啊啊!你个糟老头闭嘴!”唐轩叫喊着,生怕徐知衣揭他的短。
齐锦行看着吵闹的两人,摇了摇头,坐到夜九身旁的位置上:“没事就好。”语气轻浅,偏被夜九听出几分关心。她对齐锦行点点头,紧了紧手中的药膏——此时她受伤了,也是有人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