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走了,带着一颗五味杂陈的心回到篱笆院。
到家之后,她便坐到了思平的身边,直勾勾地看着他,想着老奶奶说过的话。
生不孝,死无依,不配为人子,为人夫……
这些话,字字都是钢针,狠狠地戳着文秀的心窝。
说实话,到现在她都不怎么相信老奶奶的话,更不相信思平是那样的人。
不孝是要遭雷劈的,是要下地狱的,没人愿意被老天唾弃。
文秀记得,思平小时候就跟她说过“百善孝为先”,还说这是天地下最好的道理。
他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会做不孝之人?
一定是老奶奶看错了,一定是。
想着,她深吸一口气,尽力把这些坏话抛开,只想着那些好消息。
“思平,俺今天给你找人看了,她说你是有大阴福庇护的人,好多人在底下托着你,不让你死呢。你可别辜负了他们的心意,赶紧醒过来,咱们也好烧纸答谢人家……”
说道这里,文秀微微一愣。
老奶奶可是明确说了,有一百多人庇佑着他呢,可这些人是谁啊?
老栾家的祖先?
多了点吧。
文秀可是进过自家祠堂的,牌位那就几十块,就算劈成两瓣,好像也凑不过一百之数。
难道还有没供奉上的?
不可能,家里都不供奉了,谁还会去庇护后人?
她可是听老人说了,鬼比人势力,没好处的事,它们才不干呢。
那到底哪来这么多人呢?
文秀想不到答案,索性也就不想了。
反正这是好事,到时候一念叨,它们都会知道的。
文秀也没再多想,起身走到外屋,简单地吃了口东西,开始煎药,然后又给小男人灌下。
说实话,伺候这样一个半死人格外麻烦。
除了喂药外,吃喝拉撒都不能少,还要时时刻刻摸摸脉,探探鼻息,要是一个不注意,这样的人说死就真死了,不会有任何的预兆。
可就算再难,文秀还是吊住了思平的命,付出之大可想而知……
不过,到底是有了盼头,就算再难,文秀也觉得值。
她现在就盼着时间能加快些,早过一天,思平就早一天醒来。
嗨,老奶奶都说他快醒了,俺安心等着就是,说不定除夕一到,他就睁眼了,俺们一家就能吃个团圆饭了。
愿望总是那样的美好,可现实还是结结实实地给了文秀一击。
从神婆回来,文秀就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腊八,腊月十五,小年,除夕,初一,二月,三月……
一个春夏过去,炕上的男人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直到男人已经回家一年,文秀这才意识到神婆说的那个快了是多么的漫长。
1949年,八月初六,正好是思平回家一年的日子。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北平和平解放,渡江战役胜利,全国解放形势一片大好,农民翻身,当家做主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这些,都是文秀从话匣子里听到的。
说实话,她在听这些的时候,是一头的雾水,根本不知道这些胜利形势大好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农民当家做主意味着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尤其是话匣子里的声音说到激愤时,她也激动。
当然,这样的激动,一小半是被播音员感染的,更多的是她看到躺了整整一年的思平手指头动了。
煎熬了整整一年,早就麻木的文秀这一刻希望重燃。
她蹭的一下从炕上站起,死死地盯着思平的那只手,整个人就跟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呼吸都变得急促不堪。
那一刻,文秀忘记了说话,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她只是在关注着栾思平的那只手,想确定一下,这是幻觉还是……
动了,又动了。
那只骨骼分明的左手手指又动了。
文秀猛地颤抖了一下,也不管任何,转身跑出了屋子。
她跑得飞快,出了屋子后,连门都没关,一路直奔地主大院。
很快,村里的人就看到一道火急火燎的身影,这道身影之后,还跟着一条健硕的大黄狗。
“秀儿,啥事这么急?”
“秀儿,你咋了?”
村里人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飞奔的文秀,关切地问了几声。
在没有得到答复时,几个最贱地撇了撇嘴,哼道:“没看到被狗撵了。”
一群人听到这话哈哈一笑,只当是乐子。
文秀没有在意这些话,事实上,她压根就没有听到。
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去地主大院,快点把刚刚那一幕告诉爹娘,告诉他们,思平醒了。
不多时,地主大院便进入了文秀的视野,文秀心里更加急切,跑得格外快了。
她快,大黄比她还快,没注意的功夫,这狗就窜进了大院,似乎比文秀还着急报喜。
一沾地主大院门,文秀就再难抑制,冲着里面大喊:“爹,娘,爹,娘……”
栾老财听到文秀这么急切的叫声,立马从正屋走了出来。
当他看到文秀一脸涨红地扶着大门喘气时,小跑到文秀身边:“咋了,秀儿?你跑啥呢?”
“快,去……”
文秀哈哧哈哧地喘着气,急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索性抬手指着北方。
栾老财看到她这个手势,有些不明就里,急切地说道:“别急,顺口气再说,咋了?”
“思平,快,快去。”
咯噔!
栾老财的心猛地一颤,啥也明白了。
呵,到底还是没有挺过去。
一年了,一家人也尽力了。
心里一阵揪痛,栾老财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见栾老财这个架势,文秀也明白自己的意思传达错了,忙说道:“手,手动了。”
“秀儿,别难过,咱们尽力了,手……”
原本还想先安慰一下儿媳的栾老财这一刻愣住了,结巴道:“你,你说啥?”
“俺说,思平,思平的手动了。”
话音一落,栾老财也顾不得再多想,抬脚就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说道:“秀,秀儿,让栓子去请郎中。”
“哎,俺知道了。爹,你慢点。”
喘顺气的文秀眼圈一红,满脸是失而复得的笑意。
一个小时候后,篱笆院里站了好几个人。
栾老财看着有些忐忑不定的文秀问道:“秀儿,手真动了?”
文秀点了点头:“爹,真动了,两下,俺看清了才去叫的你。”
“那现在又是咋回事?”
“俺,俺不知道,可能,可能醒了又晕了。”
文秀说着,低下了头,样子就跟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看到她这样,栾老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点头说道:“那应该假不了,张神医不是说了,只要找到他的执念,他就能醒,秀儿,你跟他说啥了?”
“俺,俺就跟他说了这几天从话匣子里听到的东西,其他的……”
文秀想了想,摇了摇头。
其他的话,她几乎天天对他说的,无非是那些村里的闲谈和一些不能跟别人讲的悄悄话,如果这些是他的执念,那他早该醒了。
见文秀还在想,栾老财叹了口气,说道:“行了,这是个好事,以后你就多给他放放话匣子,说不定里面那句话能提点到他。”
“知道了爹。”
“那我先回去了。”
转身,栾老财背手向外走去,到了院外,他又回头说道:“对了,北山地里你种的那些地瓜叶该收了,我让栓子找几个人帮你……”
没等栾老财把话说完,文秀立马一笑:“不用了爹,俺自己能忙过来,大院的事更多,别让他们来了。”
“唉,行吧,大院的事是多,快到寒露了,也不知道今年的租子……”
话,栾老财咽回了肚子,一脸惆怅地向村里走去。
文秀目送栾老财离开,转身回了屋子。
她看了看炕上的男人,有些气。
抬手轻轻拍了他一下:“你,你就躺着吧,被俺这么伺候了一年,舒服得不想起了是不?”
说这话时,文秀一脸幽怨,然后又开始给他按摩。
到了下午,她便又将门锁好,扛着一把镢头,向北山走去。
这一年,她在北山开了两块荒地,种了不少东西,管够两个人吃喝。
除了开地,文秀还在山上栽了不少树,树苗都是从路边刨的,桃李苹果都有,还有一些松柏槐杨。
这些树苗,村里从来不缺,路边田里倒出倒是,基本都是村民吃了果子随手丢下的果核发出来的。
小树苗栽到北山上也容易活,长得也快,估计用不了两年,就能开花结果了。
到时候,满山都是瓜果桃李,饿了渴了,随手一摘就能吃,想想就美滋滋。
种田种树,照顾思平,这已经成了文秀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从没有觉得苦过,相反,还挺乐在其中。
本来就是最向往的生活,现在过上了,没有不开心的道理,当然要是有个人分享,那就更开心了……
八月初十,吃过午饭,文秀做完了家里的事,照例打开话匣子,然后锁门去了地里。
在她走后不久,话匣子里突然传来一道欢呼声,接着,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话音一落,礼炮齐鸣,《义勇军进行曲》奏响。
也是在那一刹那,躺了整整一年的男人眉头一皱,两行眼泪悄然划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