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霜雪融了,河开燕来,转眼又是一年春色至。三月的吴江还有些潮湿的清冷,但各色花草已经迫不及待地争奇斗艳了。江府众人如往日般平静地过着日子,生活可不就是这样,以为总会有些让人喜悦的惊心动魄,其实敌不过日常的琐碎重复而已。
唯一值得大家称道的一件喜事是少夫人有孕了,俞落霞入门快有四个月了,最近身体不适,叫了郎中来瞧病,诊出怀了孕,还不足月。这下可把江老爷和大夫人喜坏了,忙遣人送了很多补品过来,又配了两个年长些的丫鬟照顾俞落霞的日常起居,自然也得给亲家老爷和夫人报一下这个喜讯的。
江尚文面上看不出很激动,但心里还是愉悦的,要当爹了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对俞落霞也更加照顾,一时之间这少夫人倒成了整个府里最要紧的人,其他人大家就顾不得太多的去关注,紫菀倒是难得清净了。虽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怪异,他的血脉得以延续是好事,只不过从此以后两人更加远了,怕是彻底没了干系。院里调了新人过来帮忙,原本的活计多人分担,倒也不觉得怎么忙碌,她们这些个小丫头也没有伺候怀胎的经验,怕她们不稳妥,大夫人特意交代,俞落霞那边她们可以不去听差了,繁缕,佩兰和紫菀三人彻底成了外围的丫头,近不了主人的身了,其实她们倒也乐的清闲,难得把每天都崩的死紧的神经放松放松,几个人还想着偷懒的时候能不能出府去逛逛,这少夫人身边的人就来传话说让紫菀过去,偷跑的计划泡汤,三个人听命地各归各位了。
紫菀进屋的时候,看到俞落霞坐在正厅上位,身边围着好几个丫鬟仆妇,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应该就是大夫人派来伺候的。紫菀下拜行礼,俞落霞笑语晏晏地叫她起来回话,紫菀看着她,猜不透她要找自己干嘛,祠堂一事之后似乎很久没有找她了。
“紫菀啊,最近你应该没什么事儿吧?我这呢虽然也加了不少人手,但是终究还是不及有个熟悉院里的人帮着,那些杂物事嘛,就让别人去做好了,你来帮她们忙个吧。”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也不容置疑。紫菀心说这哪里由得了自己愿不愿意啊,于是点头称是。就这么被调到俞落霞的身边,也不知道俞落霞是真的依赖紫菀,还是故意刁难她,自从她来到身边,什么事情都要她去做,小到跑腿接物,大到请医问诊全部都要她去,饭不能按时吃,觉也完全不够睡,几天下来紫菀就不怎么精神了。从前在秀秀那里,她和半个小姐差不多,重活累活从来也不用她插手。即便是来了江尚文这里,起初也是伺候文墨而已,如今倒好,比个做粗活的丫头都不如,紫菀也不敢有怨念,都说有了身孕的人性情也会变,全府的人都顺着俞落霞,自己更是不敢有半分忤逆,她在这伺候江尚文后来也知道,不过知道是俞落霞的意思之后什么都没说。
这日大夫人来探望俞落霞,见紫菀在旁就询问了原委,听了俞落霞道出原因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调遣个奴婢而已,俞落霞虽然还做不得整个江家的主,在这院里要做个什么事儿还是有资格的。就她现在肚里怀着江家的长子嫡孙,哪怕她想管这江家的大事,大夫人估计都会同意的。不过还是嘱咐紫菀一切都要小心,听年长姑姑的吩咐。紫菀迭忙应下了,生怕自己稍有迟疑又会遭来什么非议。她明显感觉大夫人自从知道她和江尚文的事情之后就不喜欢她,这不喜欢在俞落霞进门后又提高了几个层级,明明她已经淡了和江尚文的关系,不明白为何大夫人还是不依不饶。只能心里叹息一声,自作孽不可活,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哎。
俞落霞留大夫人吃晚饭,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很多菜,用大夫人带来的人参熬了一锅鸡汤,为了保温拿锅煨着,上菜的时候也没有倒出来,砂锅在炉上坐久了温度很高,紫菀一直小心翼翼地。谁知小心小心还是出了事,她走到主位前要绕过俞落霞的位置,还没到近前不小心跌了一跤,结果一锅鸡汤无巧不巧地全泼到了俞落霞的身上,这下可闯了大祸。虽然才三月,但因为俞落霞有孕在身,常觉得热,所以她衣着比一般人都薄些,这一跤可不得了,她的双腿全部被热汤烫伤了。桌上只有江尚文和大夫人,一见这样的突发情况也吓的不轻,忙将俞落霞从座位上拉起,外袍随着汤水全都裹在了身上。大夫人已经惊呆了,还好江尚文还算理智,马上吩咐泽漆去叫郎中,大夫人缓过劲儿来也跟着俞落霞去了内室,将俞落霞外袍脱下一看更是深吸了一口凉气,俞落霞腰腹和两条大腿上全部泛红了,能见到起了一层细密的小水泡,小腿也有烫伤,不过没有大腿严重。俞落霞自己也吓了一跳,又惊又痛的,边哭边喊疼,一边江尚文扶着她,握着她的手,眼见着她额上的喊都出来了。
“夫君,夫君,我好疼啊。”
“郎中呢,郎中怎么还不来,快去多派两个人叫郎中。”大夫人醒过味儿来也赶紧吩咐叫郎中,江尚文扶着俞落霞心急不已,而此时“罪魁祸首”的紫菀早已跪下等着要降到自己头上的责罚。大夫人一脸震怒地回了饭厅,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紫菀脸上。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如此不当心,明知道落霞有身孕还出这样的纰漏?”疾言厉色。
“是奴婢不小心,请大夫人责罚。”紫菀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这一次是她自己的问题,只能好好认罚。
“你这顿罚是免不了了,即便是再怎么重罚也难敌落霞所受的伤痛,若是伤了我的孙儿,你更是罪大恶极。来人,把紫菀带下去听候处置。”紫菀本来想问问俞落霞的伤势如何了,但看大夫人的样子似乎也不会想要告诉她的,她只能希望俞落霞没事儿,不然她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这边发配了紫菀,大夫人马上回到内室去看俞落霞,此时郎中已经来了,因为伤腰腹及双腿,检视上药多有不便,于是就交代小丫头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查看,将看到的情形一一详述,他也大概知道情况,于是按症施药。虽然鸡汤温度很高,还好里面放了其他一些清凉润燥的药材,这样虽有烫伤,但不至伤势太重。皮肉未破,但水泡很多,刺痛明显,俞落霞从小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样的折磨,如今面白如纸泪水涟涟的样子,看得人心里十分难受。大夫人为了安慰她,特意说已经收监了紫菀,一定重罚替她出气。这话一出江尚文马上反驳,直说不过是跌到失了手,也不是存心的。谁知俞落霞哭的更厉害。
“娘,我知道紫菀和夫君从前情谊甚笃,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她怎么样,可如今她知道我有孕在身,还如此不当心,焉知不是恨我夺了她的位置啊。娘,您要为我做主啊。呜呜呜……”俞落霞这一番哭诉,更是激起大夫人心中的怒火,她竟然不知道紫菀如此歹毒的心肠。
“我这双腿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我真怕……真怕这双腿就这么残了,即使能好起来,也得留下伤疤呢。”说着又是一阵伤心的呜咽。大夫人赶忙安慰道。
“落霞你放心,我一定严加审问,如若她真有此心,决不轻饶。”
俞落霞听了此话方缓了缓哭声,一边的郎中将病况陈述了一遍,说伤虽然看着凶猛但并未伤及深层,敷些药膏,不要沾水过些日子就能痊愈了,但留下伤疤是不可避免的了。腹中孩子现时并无大碍,但少夫人受了惊吓还得小心看着,如若明日无甚异样,那便是没事了。听到孙儿还算安好,大夫人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叫人送郎中出门,又好生安抚了俞落霞半天,嘱咐江尚文好好陪着俞落霞,便带人去了关押紫菀的地方。时间紧急,没有把紫菀往外拉,只是找了院里偏出的一个小屋子暂时关了。
大夫人进屋时被屋里浓重的灰尘呛得直咳嗦,看清了跪在地上的紫菀,心里又是直冒火。这丫头从前看着很乖巧,怎么如今时时处处都让她不痛快,真是怪了。
“紫菀,你伤了少夫人,是失手还是有意的。说!”紫菀听到这个话就愣住了。
“大夫人何出此言,奴婢只是一时没有站稳,失手扔了汤盆伤了少夫人,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紫菀你是否对我也有些怨恨?怨我拆散了你和尚文?所以才下此毒手,你可知道落霞的双腿以后要留下极重的伤疤,还不知道我那未出世的孙儿是否也受了波及,如若真的是这样,你就算是死也无法偿还弥补。”
“奴婢从未怨恨过您,奴婢身份低贱,不敢妄想高攀,更不会因此迁怒少夫人或者小少爷。请夫人明察。”紫菀又是一个头磕下,心里难过的紧,也委屈也愧疚。
“明察,明察有何用?你能换得落霞痊愈如昔吗?”大夫人是一脸的不耐加轻蔑,那表情刺伤了紫菀,她恨不得马上端一盆热水兜头淋下来,算是替俞落霞报了这失手之仇,也好过被人如此冤枉,不知道该如何力证自己的清白。再不济自己也挂几道疤算是跟少夫人扯平了吧?他们这些人无非是想找个名目给她安个责罚,与其假手于人,那不如自己替他们办了算了。转念间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力地在右脸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动作间改跪为站,不顾下流的血痕,抬眼对上大夫人吃惊的面目。
“奴婢不小心伤了少夫人,如今毁了这张脸也算是得到报应,可否能算是受够了罚?”大夫人没成想紫菀如此决绝,竟然自毁容颜以证清白,一时间倒是愣了当场。眼见着血一股股地从伤口上冒出了,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衫,看着瘆人的很。大夫人不愿见这这血腥的场面,忙让芸香扶着退了好几步,稳了稳脚步强自镇定道。
“岂能如此轻易地就饶了你,罚你在此思过七日,等落霞无事之后,再放你出去。”说着要步出小柴房,芸香眼见紫菀这个样子,有些不忍,便问大夫人是否可以让人瞧瞧,若是放任紫菀一直流血下去,怕会出事。大夫人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一行人出了屋子,关门落锁,恢复寂静,这屋里复又剩紫菀一人。此事她才真正意识到脸上传来的疼痛,簪子还握在手里,如今下意识地扔下了。那锋利的簪子仿佛在她心上也划了一道口子,疼的她无法呼吸。心说我紫菀虽然出身低贱,可也不能屡次受你们这样的不白之冤,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被人如此折辱?虽然瘫坐在地,但双手紧握成拳,瞪视着那紧锁的房门许久,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