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伊菊的访问,锦坤心里会怎么想?明天,他说会不顾一切地向她求爱?门铃三长两短,待她应门,他会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外,双手背在身后,那里有一束洁白的玫瑰?也许锦坤会想,天哪,这件事,连伊菊都看出来了,不如藏得深些再深些,从明天开始,拒绝梅朵和小可做朋友,撇清和她的一切干系,路上遇到了,也装作陌生人。梅朵想得太入神,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这还是那个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的梅朵么?她几时变成了这样?是啊,认识梅朵的人,都只看到她的光明面,她几时有苦衷?她永远谈笑风生,英明神武。没有人知道,她自小失去了母亲,跟着性格粗糙的父亲长大,她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很多男性的习气,光明磊落,响亮爽朗,像外面刮辣辣的日头。
她的身体也是,好像金刚不坏身,从不觉得累,也从不有见她生过病。可是老话说,从不生病的人,要么不病,一病就是大病。看到梅朵伏在马桶上起不了身,伊菊惊慌失措。一开始以为她只是急性肠胃炎,看她上吐下泻的,还和她开玩笑说:“怎么?你也怀上了?”
梅朵不答话,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她一眼,面孔像一张白纸样。
伊菊叫冬香陪梅朵去医院,梅朵像一堆泥一样动不了窝,伊菊才真正吓傻了,打电话给锦坤,为怕他再次误会成是自己要临盆,伊菊在电话中不断重复:“是梅朵,梅朵,她晕倒了。”
三分钟后,锦坤赶到,脸像梅朵一样苍白如纸。
“她在哪?她怎么了?”他紧紧抓住伊菊的手臂摇晃着,完全忘记她是名孕妇。这时,冬香扶着已经擦了脸的梅朵走出厕所来,梅朵半闭着眼睛,汗湿的头发搭在眼睛上,嘴唇雪白。看到锦坤,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梅朵!”锦坤眼明手快,一步上前,稳稳把她抱住了,只觉得急痛攻心,一声声唤她:“梅朵,梅朵!”
一个小个子的女医生,眉睫浓重,有些男儿气,一口标准北方话,听起来笃笃定定:“没什么,是急性肠胃炎,打了点滴就没事了。”她仿佛十分不解锦坤为什么急成这付模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锦坤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问她:“医生,真的不要紧么?她会得醒来?没有大碍?”
小个子医生笑起来,说:“我保证她没事,也许是在外面吃坏了东西,吃了药就没事了。”哦,锦坤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出他依然十分挺拔的身材。他赶紧拉了拉衣服,令其脱离自己的身体,幸得医院里的空调风一吹,倒很快就干了。
锦坤终于冷静下来,他给伊菊打了电话,又叫冬香回去守着伊菊,并叫她带信给小可去她们那边吃晚餐,他自己,则守在医院里。
“晚上,我带小可再过来。”冬香说。她是聪明肚肠笨面孔,这么些日子里,也把这位祝老师和她两位女主人的深厚情意看了个一清二楚,她虽然不能理解,但懂得尊重他们,人与人相亲相爱总是令人敬服,倘若没有血缘关系而能如此亲厚,更令人肃然起敬。
锦坤向小个子医生谢了又谢,转回了病房,那医生在后面看着他离去,摇了摇头,这个男人,看起来斯文潇洒,却是如此不沉着的人。她不理解,区区肠胃炎令一个男人这么地失常。
病房里有着相似的消毒水味道,虽然已是多年以前,闻到它,从前的感觉又回来了,锦坤靠在墙上,无助地闭上了眼睛。明秀离开多久了?三年,也或更久?他和小可的生活基本正常,他也知道,他们又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可是那气味,无孔不入,把祝锦坤带回了从前,那些与明秀彻夜不眠的日子,那些提心吊担的日子,那些万念俱灰的日子。
锦坤眼开眼睛,梅朵依然昏睡着,她苍白的脸掩在巨大的白色棉被之中,那么小,那么弱,那么楚楚可怜,如一朵小的白荷花。漆黑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两边。锦坤坐下来,凝视着她。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梅朵的脸,因为没有勇气。因此这会看来,非常新鲜,好像不似他熟识的梅朵了。梅朵打着点滴的左手突然动了一下,把锦坤吓了一跳,他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脸都红了,他怕梅朵突然眼开眼睛。
但是梅朵没有醒来,她极度虚弱,睡了过去,到半夜时,呼吸顺畅,鼻息安宁。医生说她完全没有危险,叫锦坤回家休息好了。锦坤从病房走出去,到了医院的后院,站在暗影里,点了一支烟。默默吸着。这世上的事情永远是这样的,心中的感情需要一把称来称量一下,方才知道有多重。梅朵病了,那么强悍的一个女孩子,一旦病了,便显得格外娇弱。从前,都是她在照顾自己和小可,特别是小可,成长的每一步都有梅朵的帮扶。锦坤下了决心,待梅朵病好了,一定要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接受或拒绝是她的自由,他只是想对她说,这世上,有个男人这样疼惜她,爱怜她,愿意呵护她今生今世,如果,她不嫌他太老的话。
梅朵,你听到我心里的话吗?梅朵依然沉沉睡着,面目安宁柔和,人熟睡的样子总是比现实年龄要小些,显得稚嫩,惹人怜爱。
小个子医生推门进来,锦坤浑然未觉,她略显踌躇,还是轻微咳嗽了一声,锦坤闻声抬头,因为被人窥见了内心的秘密,有些失措,他站起身来,说道:“医生,她真的不要紧吧?”小个子医生微笑而肯定地摇了摇头。轻声问道:“您是师院的祝老师?”
“是。怎么?”
“呃,没什么,我下午听到同事提起您,听说三年前,你的夫人不幸,也在我们医院?”
“是的。”转眼已经三年,锦坤虽然时时想念亡妻,可经人这么一提点,也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秀的病房是走廊顶头那一间,为着靠窗子,空气好一些。也许因为这个,他今天一脚跨进来,就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吧。
“我听说祝老师是个大好人呐,你对妻子的深情厚意,感动过医院里好多人呢。”这个医生,一开始觉得她严肃有余,没想到这会子却来说上这些话,锦坤除了叹息,一时无言以答。他对明秀再好,不是也没有留住她么?
“这位是?”医生指了指床上的梅朵。显然十分好奇着。
“是我的学生,合伙人,朋友。”
“哦,祝老师,你放心,她这一觉睡醒,一定没有事了。”小个子医生听出锦坤口气里的不耐,赶紧转换话题。
梅朵醒来,仿佛力气又回到了身上,她一侧头,看到的锦坤和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同。他伏在她的被子上,睡着了,身体蜷曲成一个很不舒服的样子,她忍不住要叫醒他,怕他醒来这儿疼那儿疼的。不过,她又对他贪婪地看了又看,是啊,待他醒来,一定又要跳得三丈远,假装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锦坤,为什么你要逃呢?难道你不知道有的东西是逃不掉的,比如你之于我,我之于你。要逃,我们早就逃了,不是么?这份感情如此难,如此痛,可是也如此让人心醉,不忍分离,冰雪聪明如你,怎么会不懂呢?不如,我们坦诚布公,然后,共同面对吧。
梅朵的手无意识地逗留在锦坤的发丝间,他稍微动了一下,待她要离开,却被他紧紧抓住了。梅朵的脸唰地红了,她以为他睡着了,他听到她说的话了么?
锦坤抬起头来,睡眠不足,他的面目有点憔悴,一向整洁的他,看上去有点潦草,胡子碴也冒了出来,但那俊雅的眉目也别有一种味道,感觉还有点迷糊似的,待他看见自己紧紧握住了梅朵的手,自己也大吃了一惊。但没有松开。
“梅朵,你醒了?真好。吓死我们了。上吐下泻的。”他拍她的手,借此松开,梅朵笑了。
“谢谢你,锦坤。”这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她看到他转过去的身子微微怔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整整一个世纪,睡公主。此刻是公元2107年,一个六月的早晨。”锦坤答道。
“天,那么伊菊和她的孩子呢?小可呢?夏澜宁呢?”梅朵故作惊慌失措,问道。
“其他人等一切安好,只是不知这夏澜宁是男是女,何方神圣?”
呵,是啊,怎么会突然问到夏澜宁呢?分明与他久无联络了,难道在梅朵的潜意识里有他的影子?可是面对锦坤的诘问,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一个朋友,很久以前的。”
“常驻心头的,一定是初恋吧。”他看着她,笑吟吟地说。梅朵不吭声。今天的祝老师,一改常态,有些不正经。她别过头去看窗外,天已大亮,医院像被谁启动了开关似的,喧闹起来,各种声响交错在一起,如同市场一般。这是初夏清凉的早晨,空气里有栀子花浓甜的香味。梅朵的内心平静如水,她知道,自己心底也有一朵花,在缓缓绽开,氤氲的香气,隐约飘散。她看着他时,他也正好侧过来看她,四目交投,无限深意。他走过来,揽住她的肩头,轻声说:“上床吧,当心着了凉。”温柔的声音,好像一提声线,她便会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飞去窗外似的。她听话地回到床上,到底几天没有吃饭,稍微有些眩晕,握住他的手,她再度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