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有些紧张。她破例化了淡妆,穿的却尽量素净,一件浅白色的连衣裙,式样平淡。出门时又忍不住在腰间扎了一根链状的腰带。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见小可,她想留给她的印象是亲和平凡的样子,但也有一点点个性,免得让小姑娘看扁了,毕竟她还是个搞美术的嘛。当然,太过个性的话,就会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这会儿,好像她们不再是从前那对姐妹似的梅朵和小可似的。
“锦坤!”她叫他,因为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他冲他笑了笑,摇摇头。梅朵自己也笑了。是的,他们来接锦坤的女儿。可爱的小可,她们不是已经认识五年了么,而且这五年里,她就像她的妈妈一样,事无巨细都陪伴着她,和她共同走过成长之路。
小可在乡下才不过三天,好像有点晒黑了,她笑嘻嘻地下了车,张口而出的“爸爸”在看到梅朵之后,犹豫地留在齿间。她没有想到爸爸会和梅朵会一起来接她,她很明白,这是一种姿态,对她表明他们要在一起了,可是三天前她离开时,梅朵不是和一个叫澜宁的小子出去旅游了么?爸爸还为此伤心欲绝呢!小可的脸色陡然冷了下去。
“小可!”梅朵的笑容没有换来小可的,她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天色微雨,三个人僵僵地立了一会。梅朵把面巾纸递给锦坤,示意她擦去小可头发上的雨珠。
本来,锦坤订好了桌子去吃饭的,可是小可说她想先回家。锦坤说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小可说她包里有方便面。
“不如先回家吧,小可这一路也累了。”梅朵看了一眼小可,对锦坤说。她知道,小可想避开她。锦坤太急于求成了,反而没能给小可留个好印象。
“她是谁?她想做什么?”小可的眼神,是锦坤没有见过的凌厉,他本想坦然迎上去,却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她不是你最喜欢的梅朵姐姐吗?她也是我的女友,是师大的美术老师。”锦坤没想到小可来这一招,口气里有点赌气。
“什么男友女友,恶心!我不喜欢她。”
“你以前最喜欢她的。”
“我现在很不喜欢她。”小可走得很快,进了电梯,甚至不等锦坤进来就关了门。
“小可,你听我说。”锦坤扒着电梯门,急切地说。
锦坤到家时,小可已经取出包里的方便面,开锅烧水。
“小可?”
“爸爸,你要辣的还是不辣?”小可显然已经不想谈下去了。
父女俩吃完了面,小可表示想和父亲谈谈。
“爸爸,梅姐姐对我好,是不是因为她爱上了你?”被快餐文化催熟了的十五岁,说起“爱”字来,十分顺口,毫无阻碍。
“当然不是。”
“那么是单纯的好心?”
“小可,难道你连这个都怀疑了?”锦坤吃惊地望着女儿,她的天真的女儿原来一点也不天真了啊。
“我不怀疑。妈妈走后,梅姐姐给我温暖最多。没有她,我孤苦得多。”小可摇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小可,梅朵帮我们,特别是帮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目的,只不过,因为她与你有相似的经历,她也很早失去了母亲。”锦坤尽量说得婉转。
“原来是这样。”小可吃惊地抬起头。
“这些年里,她关心照顾我们,特别是对你,真的和亲姐姐一样,爸爸觉得这是我们俩的福气,除了妈妈,谁会这样对待我们呢?”
“爸爸,你爱她是因为你感激她?爱情不是感恩!”小可强调。
“那么爱情是什么呢?反正我不会爱上一个冷酷自私,特别是对你不好的女人的,哪怕她花容月貌。”
小可有些泄气,过了一会,又说:“爸爸,你爱了梅姐姐就不爱妈妈了。”
“爸爸永远爱着妈妈。如果妈妈在天有灵,一定愿意我们幸福地生活,小可,妈妈一定高兴看到爸爸和梅朵在一起的。”
“我不相信。梅朵是姐姐,妈妈是妈妈。”
“爸爸知道,在这一点上你有点转不过弯子,这也很正常,梅朵说了,你叫她什么都无所谓。”
“爸爸,你好天真,如果你和她结婚了,无论我叫她什么,她都是我的继母。继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人。”小可哭了。
锦坤搂过女儿,笑着说:“真是个傻孩子,坏的继母在成为继母之前就是坏的,好的女子做了继母也不能让她变坏,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么?”
“根娣的继母把她逼死了呢!”小可擦着眼睛说。
“根娣是谁?”
“是外婆家那边的人,她是我在桃湾最好的朋友。她十五岁就死了,都是她继母,叫她出去挣钱,得了病也不给她治。”
啊,难怪小可有这么大的担心,原来她内心有这样的一个结。
小可在暗夜里醒来,怎么会无端地梦见了根娣呢,如果她还在,快二十了吧,是,她比小可大五岁,该是十九岁。这突然而至的想念,让她有些许的迷茫,也许,根娣走的日子正是附近?还是因为白天和爸爸的一翻谈话?
小可不记得。小可都不记得,那里恐怕没有一个人记得根娣离开的日子,唯一疼爱她的奶奶也走了。可是小可记得第一次见根娣,她在小可外婆家的洗衣板上费力搓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小背心。根娣如此用力,整个身子都微微弓着。可是当小可走近时,她立即停止了动作,警惕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暴戾天真,又充满好奇。
小可的手上拿着一本童话书,根娣看了一眼,飞快地收拾了衣物,走向河埠头。她们并没有搭上话。晚上,外婆对小可说,那个女孩子就是根娣,也是个没娘的孩子。最后一句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小可,她扭头冲出了外婆家的大门,在暗夜里狂走,妈妈,妈妈。小可走的时候,去医院看过妈妈,妈妈对着她吃力地笑了,笑容在她苍白的脸像一朵枯萎的花,绵软无力的手指握住小可的手说:“听外婆的话,多住些日子再回来。”小可其实不想离开妈妈,但是外婆说爸爸一边照顾她还要照顾妈妈,身体会吃不消的。
小可在大塘边枯坐了很久,她决定回到城里,回到妈妈的身边去,她怕极了,她怕从此和妈妈永别。她想对爸爸说她已经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只要他肯教她,她是什么活都会干的,她能帮爸爸一起照顾妈妈。
主意一定,心思就安静了,抬眼时,她看到了大塘的中央,泊着一艘渔船,远远的,玩具般的小巧,笼在一团昏黄的灯光里。船头隐隐约约有个小的身影,不停在站起蹲下。小可已经知道,那一定是根娣,早上她遇到过的那个小姑娘。外婆说,根娣家世代看守这个大塘,捕鱼捞虾,在水上讨生活,也不容易。更难的是根娣,小年纪,她的妈妈就失足在大塘里淹死了,她和爸爸,奶奶,守着这条破船过日子。
小可并没有回到城里,外婆说爸爸已经带上妈妈去北京治病了,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城里。另一天,闷闷不乐的小可又看到了根娣,她穿着分不清颜色的汗衫短裤,还是在洗衣服,还是那件小背心,她仿佛特别珍爱,用力搓洗,力争还其清白,只是为时已晚,背心上布满了灰色的霉点,怎么搓也是枉然。她们已经互相说话了,根娣总是红着脸,低着头,问她才肯回答。
小可问根娣为何如此用力洗背心,根娣的脸刷地红了。她不停地捉弄手上的肥皂泡,好一会,才下定决心似地拉了小可的手,飞跑到船上。小可是第一次上她家的船,一下子重心不稳,扑倒在地。根娣用手指着她,哈哈大笑,洁白的牙齿露出兽类的光芒。
小可惊讶地发现,船舱里十分干净,家什都仔细码放整齐,船板地****的脚底下发出涩涩的声响。
根娣麻利地解开缆绳,篙子轻轻一点,小船如箭般驶向了大塘中心。
“我们去哪?”小可惊魂未定地看着根娣。根娣却轻俏地收了篙子,坐了下来,把小可的手抓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口。
啊,小可触到了那温热柔滑的小蓓蕾。
“你知道为什么?我发育了?有点疼。”小可比根娣小,她还不太懂这个,只是怔怔看着根娣慢慢红起来的脸。她一直以为根娣只有七八岁,因为,看上去,她和自己差不多大,没想到她居然有十三岁了。这就是她为什么那么用力地洗那件小背心的缘故。
“有点疼,奶奶说也许到明年春天,我就是大姑娘了。那个背心,是妈妈的。”根娣低着头,轻轻地说,声音羞赧迷茫,有一点淡淡的向往。
根娣热切地说等她长大,她就要进城打工,吃什么样的苦都行,她想离开桃湾,离开这个大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