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刚升上初三,初二下学期会考成绩不错,看到成绩单以后,父亲那紧锁的眉头好歹稍微舒展了一些。
在考试之前,我跟他刚吵了一架,原因是:我想趁暑假去找一份兼职赚点零用钱,而父亲却想让我参加什么莫名其妙的补习班。
最后结果自然是闹了个不欢而散,我们父子俩冷战了半个多月。
暑假的第八天,我清楚地记得是那天中午饭后,父亲问我:“一起回老家吗?”
我那时候还没有完全原谅父亲。因此,我蹬上自行车,冷冷地一句:“不回。”结束了交流,扬长而去。
谁能想到,那居然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的交流。父亲大概到死都想不通为什么我不愿意报补习班,为什么执意要去找兼职赚零花钱。
可实际上,赚零花钱不过是一个幌子,我之所以想去做暑假工是因为想稍微减轻点儿家里负担。
我家经营着的那家火锅店因为是淡季,加之尽是“熟人”赊账,所以经常入不敷出,很不景气。
我曾无数次看到父亲计算账目时那副沮丧神情和听到他那长长的叹息声。他对我学习方面很在意,是因为他想让我将来有出息。
在和母亲谈心的时候,偶尔谈到将来,她就会笑着说出她那美妙的计划。
“将来啊,等你考上大学,有了一份稳定工作,娶一个不错的媳妇,然后我和你爸就跟你们一起住。等以后有了孩子,我们就给你们照顾,如果我儿媳妇不愿意,那我就和你爸搬回乡下老家。”
是很美好,只可惜终究只是母亲所做的梦,而且永远无法到达。
那天下午六点半左右,我着急忙慌地回到店里,心里还一直盘算着用什么借口糊弄过去,因为回去太晚了。
可当我到店里时,发现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店里卷闸门都没开,依然是父亲离开后时状态,我费了好大力气将门打开后,发现门也没有从里面锁住。这就说明,父亲还没回店里。
“兴许是还没赶回来吧。”我心里想着,一边到大厅打开电视,那年正热播着《夏至未至》。
到了七点多钟,我坐不住了,便到隔壁理发店找到那个一直想当我干妈的女人,也就是理发店的老板娘。向她借了电话一连打好几通总是冰冷的女声告诉我父母的手机已关机时,我意识到了不对。
不祥的预感逐渐包围住我,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正当我手足无措之时,我叔叔来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接下来无论你听到什么发生过了的事都不要伤心。”这句话似乎是他想让我知道什么事,但又不想我在冷静下来之前追问。但搞笑的是,恰是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忠告让我有了好奇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叔叔目光躲闪着,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我说道。
“你不说我就下车,哪儿都不去!”说罢,我拉开车门准备下去。
“好吧,你爸妈出了点事,现在在医院,你妹妹也在医院等你过去。”他眼神接着躲闪着,不敢看任何能反射后排车座的东西。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叔叔当时很惊讶我听到这种噩耗后的淡定反应,想必那时很多人都会感到诧异。实际上,我那时由于过于乐观的性格使我认为父母和妹妹只是被车蹭到了,妹妹受伤有些严重,所以他们在医院陪着她。
也因此当我乘电梯上去后看到妹妹安然无恙后,第一件事便是问在场的亲戚们。
当时几乎我父母双方家里的所有亲戚都在场,而我一头雾水,因为他们看来都像是谁家死了人一样。
我问道:“我爸妈呢?”
话音刚落,爷爷躲在角落奶奶,大姨和姑姑大哭,我表哥飞快赶来以后,故作轻松道:“走吧,去我家,你不是早就想去玩了吗?”
在那年暑假的前一个暑假我的确有说过,不过父亲只让我在他家待了10天。
“我爸没说让我去,不合适吧…”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表哥叹了口气,眼神黯淡地说道:“他们同意了,走吧。”
说罢,便拉着我走进了电梯。
那是我第一次见家里人哭那么惨,而那天我并没有想到的是妹妹安然无恙意味着父母的结局与之相反。
我那天出去找兼职所约的同学便是大伟,而他那天被他妈妈拉去应酬,于是放了我鸽子,而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夏天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吧,有些事,不记得总比一直揪着不放好得多。”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哦,那成吧。”说罢,大伟离开了停车场。
事到如今,已经二十年过去了,那件事依然清晰如初,宛如梦魇。
葬礼前一天,下着大雨,我约那个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孩去了书店,她是第一个知道我家里出了那种事情的人。
我和她之间没有秘密。
我撑着黑伞在书店门口等她,她打着把透明雨伞,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从远处走来,轻轻问向我:“妹妹还好吗?”
“没事。已无大碍。”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了整个车祸的全部过程,大致是:在父亲和母亲回老家后去拜访了姑姑,而姑姑先前与父亲因为一些小事不和,又听说父亲想买车,又凑巧听母亲说还要去趟外婆家给外婆送一些东西。
于是,姑姑提议让父亲开她的车去,想借此来缓和一下与父亲之间那尴尬的关系。
父亲起初并不想答应,但考虑到自己想买车,加之外婆家离老家距离不算太近,最终还是答应了。
置办好所有东西以后,去往外婆家的路上,不幸发生了,父亲开的车与一辆公交车相撞。
危急关头下,妹妹被甩了出去而父亲和母亲则连同姑姑的车一起,撞上了公交车,当场毙命。
在医院时,我听到有些当事人在谈论此事。
当我听到有人背后议论什么“变相谋杀”,“自取灭亡”的时候,我愣住了。随后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匆匆走开。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叫住我,问道:“孩子,你和你妹妹也是受害者吧?孩子还那么小,真可怜…”
我冷笑一声,答道:“我就是那自取灭亡的人的儿子,我妹妹是他的女儿,怎么可能可怜?”
那个中年女人愣住了,不敢多说话,我便继续向前走着。然后我又听到一个男的高谈阔论我父亲是“疑似酒驾”还说要调查他。
我打断他们的讨论,说道:“调查不必了,你们也可以把酒精撒在车坐上说是我父亲吐的。这样更方便达成你们的目的。”
然后那男的瞪着我,我凑近他,说道:“如果活腻了就自杀吧,没必要做这种恶心人的事。”说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从那以后,我便总觉得世人对我有一种异样的眼光,任凭我怎么用强颜欢笑去伪装自己不在乎都无济于事。
“既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那也只能接受,不是吗?”她对我说道。
“嗯。”
“其实吧,你没事就好了。老天对你不公,但还是有恩与我的。”她对我说道。
“什么?”
“你想啊,如果你也死了,我这么小就成寡妇了,多惨啊。”她笑道,看向远方。
“其实你也想跟叔叔阿姨一起的,是吧?”她接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我看向她那失落神情,竟无言以对。
强颜欢笑,她在为了我而强颜欢笑。
“其实,还是有活下去的理由的吧。”我说着,看向她。
有多久没有那样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了呢?我不知道。事到如今,她在我记忆中的样子也模糊了。
“对啊,你也可以为自己而活嘛!”
我摇了摇头,笑道:“如果那样,我早就跟他们一起死了。”
“不许说傻话呀!”她捂住我的嘴,嗔怪地看向我,说道:“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人这一生,要么为自己而活着,要么为了美丽的人而活着。如果我自己不足以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的话,那么,你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把她搂在怀里说道。
这段记忆已经随风消散,总有一天会忘却吧?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时间并不会治愈一切,它只会带走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所以说,无论以后是谁,都请记得,永远不要把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设立在一个你无法控制的东西,或者一个人身上。
因为,一旦那个东西被破坏,或者那个人离开以后,世界就会空荡无人烟。一切都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我以我的前车之鉴在此证明。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