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袭着唐朝市坊的旧制，县城里大多数的同行都在一条街上开店，菜市行大一点的店有三家，老板却都是一个人，姓黄，今年四十多岁了，承袭祖产，家里三代都是做菜市生意，到了他这辈儿上，格外的强爷胜祖，这年头，有什么紧俏货，金贵货，县里别处买不到的，去黄家的店里买，准没错，在这青阳县，黄老板绝对是数得着的富贾。
没钱就一定不幸福嘛？
是的。
有钱就一定幸福嘛？
不一定。
黄老板今天就在发脾气，下人仆役跪成了两排，几个柜上的管事也是噤若寒蝉。
桌上的官窑茶碗和长颈花瓶连着摔了好几个，一地碎瓷片砟子，看的人直心疼，这砸的哪是瓷器，这砸的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
要说生气，其实只为一件小事，本县最大的酒楼得月楼，大清早居然派了个采买前来收购莴苣，这莴苣是什么季节的菜蔬，柜上的伙计金升，自以为来人是开玩笑，几句话逗下来，却闹得僵了，两个人动起手来，当班的二柜拦住了金升，其余众人齐齐拥住了采买，一群人挤作一团，几声脆响，不知道店里碎了什么物件，等到分开这二人时，只见那采买的包头早被抓歪了，侧在一旁，混似梳了个坠马髻，金升迎面中了一拳，鼻血长流不止。
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和气生财，店里主事的二柜忙堆了笑脸，赔了小心儿，询问事情根由。那采买指点激扬，一番言语，却把众人说了个目瞪口呆。
原来昨天傍晚，得月楼后厨重地，不知何处钻出来一个毛头小子，怀里挎着菜篮子，自称是黄老板店里的伙计，上了鲜货，特来送菜品尝，回头如需大宗订货的时候，只管去菜市场寻黄计菜行便是，敞开供应，要多少有多少。
本来得月楼的采买便跟黄记菜行相熟，常来常往，送些时蔬孝敬也是常有的。
加上当时恰逢晨昏交割，天光黯淡，他虽觉得送菜的人有些眼生，却也没多想，一摆手将那毛头小伙子打发走之后，打开菜篮上的盖布才发现，送来的居然是一篮子莴苣，这季节，只有在天气潮暖的临安府才能有莴苣供应，数九寒天，荒凉北方，居然能有这等新鲜俏货，后厨的大师傅们都格外振奋精神，主厨老师傅亲自颠勺炒了几样荤素搭配的菜蔬，食客自然赞不绝口。
今日一早，得月楼的水牌就写上了莴苣，采买想着这敞开供应四个字，就笑的合不拢嘴，越是新鲜的紧俏货，越是油水丰厚，年节前后老上几笔，明年开春就能娶个二房了。
怀揣着纳妾之心的采买大哥，带着傻笑走进黄记菜行的时候，脚都轻飘的不沾地儿了，然而可恶的金升居然矢口否认，试图抹去莴苣在这个菜市场存在过的痕迹，是可忍孰不可忍，采买大哥这才愤然用拳头教育了这个不识好歹的站柜伙计。
二柜听完采买的讲述，堆着笑安抚了一番，转身就皱着眉头去到了黄老板的府上，黄老板认定是手下有人想另立山头，居然想出来这样的损招。
一声令下，各店大小管事齐聚在议事厅。
这十冬腊月，去哪找新鲜的莴苣，黄老板拧着眉，眼睛红的像头饿了三天的独狼，心里琢磨来嘀咕去，到底是谁想整垮自家生意，在屋里踱了几步，无名火上脑，随手把桌上的瓷碗瓷瓶摔了个粉碎。
“如果是咱挡了哪位兄弟的财路，不妨说出来，假若想自己撑门立户，咱绝不拦着，“黄老板边寒声说着边观察，“你们跟着咱年头不短了，老黄不是个小气的人，到底这紧俏的鲜货由哪来，讲出来，有钱大家一起赚，何必搞这些小动作”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和一个个低垂的粗颈子。
似乎是养了一群废物啊，黄老板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泛了些，在精明强干的老板手下做事，扎实肯干的废物，总比这山望着那山高的野心家要强。
只是这使出阴招，要砸他招牌的到底是哪路神仙，黄老板更加捉摸不透了。
至于还在店里吵闹不休的采买，终究是店里赔了无数小心，由黄老板家里的大管事亲自出面，塞了个银元宝，这才勉强混了过去。
黄记菜行上下众人，嘴里心里，都把那送菜的无名后生骂了个痛快。
“阿嚏，”坐在牛车上的曹旭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眼角激起的泪花，心想这是谁在惦记自己呢。
给得月楼送莴苣的无名少年自然就是曹旭。
从王府赶到得月楼，送上了后院出产的新鲜莴苣，便急忙奔赴城门，终究晚了一步，城门关闭，幸好阿姐家就在城内，刚好许久未曾与阿姐相见，刚好姐夫当天不曾当值，两人在家中温了新酒，好好喝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姐夫找来经常往返刘家庄与县城之间送货的汪老汉，将醉眼惺忪的曹旭扶上牛车，牛车上铺满了新鲜的干草垛，躺在上面，颇为受用，在摇摇晃晃之中，曹旭终于离开了县城，缓缓向刘家庄而去。
曹旭用手遮住刺目的阳光，望着天空，天很蓝，只有东南天际几片白云，也是丝丝缕缕的，薄纱一般。
赶牛车的老汪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几天日渐清冷了，小少爷记得加衣，还好今天没风，不然扬尘一起，便是寸步也难行了。”
说来也是巧，牛车向前又走了盏茶功夫，平地陡然起了风，秋冬天干地燥，风过处，黄沙铺天盖地卷起来。
曹旭一边用自带的青布将头包住，一边随着牛车晃来晃去，赶车的老汪只顾挥着鞭子赶路，飞沙走石，乱尘迷眼，过了一顿饭功夫，耳旁风声才渐渐止住，曹旭这才敢摘下青布，四处打望时，却看着入目山林郁郁葱葱，尽是些松柏长青树木，两侧高山耸立，眼前峡谷幽深，一片陌生山景中，有尚未结冰的小溪潺潺流动，松涛阵阵，远处约略传来枭鸟呼号之声，原来是方才驾车的牛儿慌不择路，带着他们两人拐到了这一处偏僻峡谷，这才恰巧避开了黄沙和怪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