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琛声音带着火气:“小贼敢尔!你既认得出坐骑,又何不知我等身份?荡平你这黑梁山可要半日?”
“高老板消消气。凭您的实力,若回去真有意荡平我黑梁山,自是不消半个时辰。但一来,我寨中众人好歹也算大顺子民,若贵方先挑起祸事,你道如今局势对哪边更不利?二来……您是真心觉得您和这九位壮士能从黑梁山全身而退,全须全尾地回到刺洼?”
“你道怎样!”高伯琛鼻头气得抽搐。
“不怎样。让我看看这马车的木箱里到底躺的什么美人。”金川见高伯琛脸上变色,但笑接到:“高大人不必如此惊讶,我估摸着不方便在白天里运送的物件,无非军器和人口。现如今猡蕃兵器多从西来,质地也不错,本不必从大顺私相走运。而大顺如今律法,最忌讳的就是人口生意,金某便大胆一估——看大人的神色,金某大概是猜对了。”
高伯琛脸色铁青:“你是什么人!”
“拦路宵小罢了,无足轻重,高大人不必紧张。今日下午金某饮了好酒,心情甚佳,只想看看箱中美人,其他钱财盖不摄取,高大人意下如何?”
此时坡上又响起杂乱的马蹄声,王狗幺看清来人,振臂大呼:“叔!这边这边!”——是王磊领着二十来人赶来!
高伯琛见有援兵,知道金川所言并非虚张声势,只好压低声音说:“只让你看上一眼,便放我们离开?”
“高大人的意思是允了在下?”九岭寨二当家依旧气定神闲,仿佛有没有这援兵都不妨碍接下来的行动。
高伯琛朝那些拔刀的伴当眼神喊了两句猡蕃语,那几人果然收刀退开,姿势仍是十分防备。
此时王磊赶到跟前,喊道:“老二,怎么回事?我听小喜说有宝贝,他们运的是何物?”
金川悠悠哉哉下马,抬头看向王磊:“许是个小美人。大当家知道我向来爱美人,待我去探一探,就算得不到手,看一眼都是好的。”
王磊并不知晓先前的剑拔弩张,只道是碰到了拐卖年轻女子的人口贩子,笑骂:“光嘴上会说,你有种倒是抢过来,扛回你屋里去啊!”九岭寨众人知其内情,皆抚马大笑。金川闻言,亦发出沙沙的诡笑,接过王狗幺递来的佩剑,往那马车走去。王狗幺也御马随行。
此刻金川踏在戈壁平地上,高伯琛一众才发现对方身形并不高大,身材甚至都不比那半大孩子壮实,身上罩着的宽大麻袍被风一吹,显得空空荡荡。高伯琛心下掂量:“若只有这姓金的和那小鬼两人倒是极好对付,只可惜又有人马增援……”
解开盖在车上的布帛,一个长木箱露了出来,看那样式大小,确实能容下一人。布帛之下,木箱上还以精钢锁链环绕,若没有锁头钥匙,怕是很难打开。“哟,这盖子上还留了气孔,高大人周到!只是这样式可真像口棺材。”金川在箱子上随意拍了拍,“钥匙在何处?”
“金二当家本事通天,不妨自己将锁解了。”高伯琛天生傲气,即便此时环境受制于人,还不忘图嘴上痛快。
好在金川也不与他计较,闻此挑衅之言,也不过似笑非笑斜睇了他一眼——下一刹,忽挥出一剑横劈过去,精钢锁链应声而落,而木箱却未见丝毫坏损。
高伯琛心中一惊:他竟没看清这金二当家是如何出手的!当时是只眼前一花,那人的剑已然回鞘。
“这沙匪到底是什么来历?”高伯琛凝眉思忖,但他毕竟对大顺各大武家的路数并不熟悉,又未与金川正面过招,脑中转了一圈也未觅得丝毫头绪。
还未从刚刚那惊鸿一剑中缓过神来,只见金川不知如何发力,突然间那顶得靠四个壮丁方能举起的沉木盖子竟被猛地掀开,“哐”地落在一旁贫瘠的沙地上。
猡蕃众大惊,慌乱交换眼神,似乎想从同伴那里确认对方是否看清:这个九岭寨二当家是怎么出手的?
金川对周围的反应表现得仿佛毫不在意,自顾自探头向箱内看去:躺在里面的,是一青年男子。男子身着大顺服饰,衣裁均上乘,脸上却罩着一个猡蕃巫傩面具——寻常人乍一看到,若无丝毫准备,必会被那可怖面具骇得直跳。
可巧,金川似乎并非寻常人。只见九岭寨二当家并不急着揭开面具,而是探手摸向那人脉搏。
狗幺儿离得最近,看得真切:二当家是在查探箱中人脉息。探罢脉息,二当家状似对那男子上下其手,狗幺儿知那架势是为了解穴。猡蕃人将箱中之人的穴位全部点了,不像普通的人口买卖,更像是在押送犯人。
他在马上伸首张望,透过面具眼睛处的两个目洞,隐约可见那青年依然未睁眼,身上也没有任何动作,依旧静躺其中。
“睡着了?”金川凑近低声道,“不活动活动吗?我猜你应该全身麻得很。”对方闻言,依旧“沉睡”,但呼吸的频率已有变化,只要是内功达到一定境界的习武之人必知其是醒还是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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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周身麻定已除,可陈知悌这会儿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他内心哀嚎不止:这送亲的队伍百来号人,怎么就我遭了这破事?前有猡蕃蛮歹,后有绿林沙盗,吾小命绝矣!
陈知悌本是黄海郡人士,少年时赴京中求学借居于远房表舅府上。论文章才识,陈知悌实在天资平平,即使自己勤奋考学又有后来膺大顺光禄大夫的表兄提点,最后也就只当了个无关痛痒的中书令史。
本该在京中闲淡佐理案牍文书的陈令史,此时却又为何以如此诡异的姿态出现在大顺与猡蕃边境?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早几年为重收丰昌、高台,大顺对猡蕃数年征讨,期间为出奇兵,大顺军马曾多次借道喀纳尔,老喀纳尔王给予方便的同时亦向大顺皇帝请婚。双方于大顺昭泰三年约定,两国在大顺、猡蕃战事平定后即履行婚约。老喀纳尔王没熬到邻国战事平定那天就撒手人寰,致喀纳尔内部经历数载混乱,后由老喀纳尔王的三子即位为新王,复又遣使大顺,重提婚事。昭泰七年,大顺皇帝封宗室女方姚为宁朔公主,之喀纳尔,命曾出使该国的光禄大夫为送亲使。
陈知悌正为中书省繁杂琐事劳力费神,得知此事,心下觉得不失为一件好差事,便去央表兄让他跟随,就这样混进了送亲的队伍。
陈令史今年二十有五,除了幼年待过的黄海郡外,最远也就去过距京畿不过百余里的峣山,此番一路向西北,沿途风光迥异,让陈知悌内心好不欢喜。
岂料兴奋劲儿还没过,一日夜里,陈知悌去将相关文书呈光禄大夫审阅,待批复期间出来解手,突然被一伙人敲昏劫持。再醒过来已经是全身穴位被制,困在箱中动弹不得的窘状。他不知道劫匪是谁、动机如何,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往何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久、现在是何日。“表兄一行是否已经察觉有随使不见?这荒荒西域,他们可追查得到我的行踪?”
他内心惶恐:送亲使团首要任务是要将宁朔公主送往喀纳尔,可等到送亲任务结束再来寻自己,会不会只剩一具白骨半掩黄沙?
陈知悌从某种角度与阿鞳跋靼一样,期望有什么其他人能出来解救自己。
后来果然来了一帮意外之徒,但陈令史躺着听他们的对话,越听越不对劲:这正在对峙的两伙人竟然是猡蕃蛮人和边境沙匪!在出使路上陈知悌曾听护送的将士们提起,边境之地民风彪悍,沙匪比起中原绿林更是无法无天。仗着熟识地形,杀人越货之类的买卖干了就跑,待总兵府的官兵闻讯赶来,这帮恶徒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陈知悌心里一咯噔:这好像,是遇到杀人不眨眼的沙匪了?天要亡我!
此时他也分辨不清是落在劫匪手里好一些,还是沙匪手里好一些。
那带头的沙匪不知怎的,竟猜到自己所处的这辆车藏了人,还过来解了自己被封住的穴道。这人的做法看似好意,可陈知悌明白,对方并非什么能救己于水火之人,所以干脆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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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中之人明明醒着却一动不动。王狗幺骑在马上原地回转,就看到金川笑了笑,伸手在那平躺之人的腰间轻捏了一把——一般人若被掐了这处痒痒肉,总是要忍不住笑出来。狗幺儿光是看着,都不禁用手在腰间揉了揉。那箱中人浑身一颤,仍然一声不吭。
“啧,装死也装得像一点。”王狗幺腹诽。
众人遂见那二当家伸手揭开巫傩面具。
那片追月彩云消散,月光重新洒落众人身上。
王磊见金川半天在车前不动,嚷道:“老二,箱中究竟是何物,给个反应?”比起所谓美人,他更希望箱子里的是金银玉器这些俗物。
高伯琛亦扬声:“二当家,箱子里的东西你也看到了,无甚稀奇。可否放行?”
沉默了一阵后——
“大人!”金川突然高声道:“某恐要食言而肥了。”
高伯琛握紧缰绳,死死盯着金川:“你是何意?!”被怒目而视之人亦转身仰头看向他,一直隐在布巾阴影中的眼睛被月光照亮。
众人只听金川用那仿佛被撕裂过的嗓音沉静道:
“箱中之人,不巧恰是川之妻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