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的时候,顾长熙回想自己短暂的十七年,竟觉出一丝怅然。
她是盛京顾家的大小姐啊,自小千娇万宠地长大,本该顺风顺水一辈子,嫁人,生子,然后享受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
同她的许多小姐妹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顾长熙感受着血液从身体里逐渐流失,手脚开始变得冰冷起来。
啊,她想起来了,自从那个女人来到他们太师府,她的亲人就渐渐厌弃了她,母亲怨她,父亲弃她,就连她嫡亲的哥哥都对她冷眼相待。
还有她名义上的夫君,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曾用鄙夷轻贱的目光看着她,冷冷嗤一声“自甘下贱”。
挺好的。
顾长熙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目光逐渐空茫。
那么,会有人为她的死真心地掉几滴眼泪吗?
不会了吧。
她在盛京可是臭名昭著。
那些人应该会额手称庆,毕竟那个祸害顾长熙终于死了。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看见从前。
她看见大哥从战场归来,抱起她转了一圈。
她看见二哥温和地对她笑,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她看见母亲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唤她“蓁蓁”。
她听见父亲慈爱地夸她:“蓁蓁,你是我的骄傲。”
她也曾万千宠爱,众星拱月。
她也曾意气风发,名扬天下。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这是她该受的。
她不悔,也不怨。
只是有点不甘心。
不甘心大好的年华被禁锢在这深宫,不甘心一朵花尚未盛开就已开始凋零。
若有来生……
她牵了牵唇角。
还是不要有来生了。
下辈子,变成花,变成树,变成草……
反正,不要再当人了。
顾长熙缓缓闭上眼,面容苍白,了无生机。
一滩血在她身下蔓延开来,大片大片的,映衬着她苍白的脸,美得仿佛一幅画。
闻讯赶来的帝王望着血泊中的女子,心尖颤了颤,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疼痛。
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姑娘。
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仿佛昨天她还冲他娇俏地笑,今天就孤零零地躺在这冰冷的地上。
帝王静默了片刻,眸色深沉,声音不辩喜怒:“将皇后抬下去,厚葬。”
宫人应声正要上前,远处缓步走来一人,一身白色的衣袍更显得容颜清隽,他抬手,喊了一声“且慢”,宫人便又停住了动作。待行至帝王身前,他躬身一礼,缓缓开口:“臣带她回去,不劳圣上费心。”
帝王转眼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微垂了眸,“她不会愿意和你葬在一起,也不会愿意入你大昭皇陵。”
话落,男子越过他,俯身抱起顾长熙纤细的身体,转身大步离去。独留权倾天下的帝王在原地,神色莫名。
他定定看了地上的血色半晌,呼出一口气,嘴唇翕动,唤了一声“蓁蓁”,随即红了眼眶。
她最怕疼了。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她该有多疼。
这是他最爱的姑娘啊。
她活着的时候他不敢爱她,如今她死了,他终于可以给她无上荣光。
可她再也看不到。
……
顾长熙做了个梦。
梦里她是太师府嫡长女,受尽疼宠。直到十五岁及笄那年,向来默默无闻的庶女顾向晚仿佛横空出世,一步步夺走了家人的宠爱,连高傲的帝王也对顾向晚极尽温柔。
终于城楼上纵身一跃,她最后的记忆是那耀眼得过分的蓝天。
顾长熙猛地睁眼,入目的是红色的帷帐,帐外影影绰绰的仿佛是有人在动。她茫然了一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头疼的厉害,浑身无力。
她微抬了手,覆上自己的额头,揉了揉,却忽的惊了一下。
这不是她的手!
她幼时跟大哥呆在边疆,常年习武使她的手有一层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白白嫩嫩,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女儿家。
怎么……回事?
她撑着床坐了起来,伸手撩开帷帐,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她怔了怔,看着面前的人,试探开口:“卫潇?”
那人眼里含着笑意,温声开口:“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说着,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没感受到灼人的温度便放下心来,“可算是不烧了。”
顾长熙没说话,她踉跄着跑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看了半晌。镜中人是全然陌生的样子,顾长熙惶惶然转身,抓住面前人的衣衫,面色茫然,“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男人轻柔地掰下她的手,带着她行至床边,重又把她放回床上。
“你刚醒,身子还虚着,你躺一会儿,我慢慢给你讲。”
“这里是北沧,国师与我做了场交易,他寻回你的魂灵,托我好好照顾你。”
“这个身体的主人叫容熙,前几天刚刚去世,正好同你的神魂相契合,便由国师施法将你寻了回来。”
“蓁蓁,”他抬眼看她,“我很高兴。”
顾长熙有些发怔,并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话。
她发了会儿呆,想着自己如今是人是鬼。
本来应当是鬼,可她上了别人的身,大抵又做回人了。
怎么……还是人呢?
顾长熙其实并不是很想当人。
她已经把自己的一生过得很糟糕,不想再糟糕下去了。
可是……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不由想起他们初次的见面。
“我叫顾长熙。”
“顾盼生辉的顾。”
“熙熙长似春的熙。”
仿佛那年初夏,少女踏着阳光而来,笑颜明媚。
她朝他伸出手,眉眼弯弯:“你好呀,我叫顾长熙,顾盼生辉的顾,熙熙长似春的熙,你呢?”
……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顾长熙轻轻笑了,似是有些埋怨,“卫潇,你怎么才来。”
卫潇猛地抱住她,声音沙哑:“熙儿,你受苦了。”
少女眼里的笑意淡下去,心中酸涩,却仍温和地抚上他的肩,宽慰道:“不苦的。”
其实,怎么会不苦?
只是所有的痛都得自己扛,所有的苦都得自己受,索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提,反正别人帮不了什么,路都是自己走的。
她垂了眸,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只是轻轻开口:“我大哥他们……”她顿了顿,问的有些艰难:“他们,伤心吗?”
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她便知道了答案。
嗯。
应当的。
没有关系。
卫潇望着虚空中某个点,缓缓开口:“你大哥一直在边境没有回京,倒是听闻国师操办了你的后事,顾家人并未到场。”
“国师?”顾长熙有些诧异,“他……”疯了不成?
“他说欠你一条命,还人情来着。”
卫潇抚了抚她的长发,语带笑意。
顾长熙倒也不在意,“许是陈年旧事了,他也算帮了我,该好好感谢的。”
“自然,你放心。”
卫潇瞧着眼前的姑娘在烛光下柔和的面容,那张从前从未在意过的脸此时却别有一番韵味。
美人在骨不在皮。
这话当真不假。
从前的容熙美则美矣,却缺了些味道,十分的美也只现出八分,而顾长熙身上的骄矜与张扬同这张脸的昳丽奇妙地糅合在一起,十分的美便成了十二分。
卫潇看得入了神,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室内静默无声。
顾长熙兀自思索着事情,几经踌躇之后她慢慢开口:“卫潇,我想,去看看我父兄。太久未见了,纵使他们已经不认我,我也还是想,见见他们,也好了了一桩心事,以后便当抛弃过往,重新开始。”
她忐忑地看向他,“你帮帮我,好吗?”
卫潇看着少女精致的眉眼,眼里不自觉带了笑意,“你先好好休息,待身体好了我便带你去见他们,你且安心。”
顾长熙弯了眸看他,眼底仿佛洒落一片星光,他无奈抚上她的长发,“睡吧。”
好梦。
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