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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主妇布鲁斯

“倦怠期”的男人们

明明是市中心的商业街,却有着宛如金属空间一样的冷漠感。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钢筋水泥、玻璃窗,映照出的全是对面大厦,影像又反射回去,像镜子一样。抬头望去,眼里看到的尽是白色、银色、黑色构成的几何图案,没有终点,一直延伸到天际。

大型综合商社A社就在这附近。每天早上,自动玻璃门打开,上班的白领们站在大门外,把贴着照片的公司卡递给保安。保安身穿制服,头戴制帽,逐一检查、放行。人群如水流般朝前涌动,但宽敞的大厅中几乎没有说话的声音,安静得有点恐怖。

我走到一楼电梯的后面,看到透明玻璃外有一个精致的庭园。明亮的冬日暖阳,洒落在天然植物上。这场景,与周围无机质的建筑物显得格格不入。

据说A社在日本有九家公司,一万多名员工,年营业额以万亿日元计算,在全球遍布着一百多家海外分公司。毫不夸张地说,巨型企业A社绝对是日本商业的代表企业之一。

我在大厅的咖啡角见到了某部门的B室长。他个子很高,衣着笔挺,透着精英人士的干练。和他面对面坐下后,我瞥见他沉稳的眼神里流露出中年人才有的人生巅峰之感。我当时想在A社里找一位有代表性的高级白领,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态,于是问他能不能配合。

“我是伴随经济腾飞成长的那代人,但这几年,比我们稍年长的那一代最关心的事情不是工作,而是养老。”

在这座雄伟的商业城堡里,突然听到他这样的发言,我有些困惑。

“好时代已经过去了,每个季度的营业额、利润都噌噌往上涨的好时代已经过去了。第一次石油危机的时候,还能吃些老本,公司气氛也还活跃,那都是托经济成长神话的福。但一九五三年的第二次石油危机之后,低速增长成了日本的常态,我们也慢慢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在B室长看来,在商场上摸清的现实,也一点点改变着白领们的生活状态。

“只要认认真真干活就足够维持体面的生活,但要再让我额外努力一些,我可不想逞这个能。现在又不像以前,社长和新人之间的工资差好几百倍。反正上流社会的情况,我也差不多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我身边的人,大家基本上都是这个想法。”

产生“倦怠感”的另一个理由是,“没有多余职位”,这对白领来说是很残酷的现实。比如在A社,只要工龄达到十年,就自动升任课长代理职位。但再想往上升,就不是人人皆可了。尤其是在日本经济的高速成长时期,昭和三十六年到四十年(1961—1965)间,每年招进来两三百名新员工,但职位有限,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反正也当不了老板,不如轻松点……我们差不多都是这个态度。说是这样说,但也不可能辞职,虽然有提前退休的福利政策,还是没人愿意在四十八岁到五十一岁这个阶段辞职。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安安稳稳,挺好的,稳定嘛。”

感觉整个公司里弥漫的都是这种气息,像温水煮青蛙,要让这帮人打起精神简直难上加难,估计上司们也头疼得不行。

“也没有那么夸张啦,只是形成了惯性。大家表面上还是和以前一样,努力地工作,但不是以前那种拼尽全力的感觉,偶尔会停下来,想想退休后的生活呀,老龄化社会里自己要怎么办啊,之类的……”波磨子告诉我。

她的先生叫三村浩司,在这家超级商社的东京总部做部长,之前在纽约驻外工作过一段时间。

我和波磨子约在她入住的精神病院里见面,位于房总半岛[6]的一个小村落里。那时,她刚治好酒精依赖症,身穿黑色喇叭裤搭配白色外套,出现在我面前。她涂的口红颜色很鲜艳,戴的眼镜是镶有金边的方形款式。虽说她的实际年龄有四十七岁,但看起来很显年轻。

优雅外派职员太太的背后

“我先生的社会地位比较高,如果因为我的事情给他造成了影响就不太好。这一点,还务必请您……”

我不确定她是因为虚荣心太强,还是太爱丈夫,总之她对自己身为酒精依赖症患者并入院治疗这件事很警惕,怕被外界知道,甚至在答应接受采访之前,还特意叮嘱了我一番。

不过,之后我通过和其他病人,还有护士们的沟通,了解到波磨子确实是很要面子的人,在女性患者中,她算是爱出风头的。

“通常,住院的女性患者很少穿裙摆长的衣服,最多为了防寒保暖穿个半身裙,但这位太太总爱穿超长的裙子,一直拖到脚踝那里,还搭配精致的披肩,带花纹的那种……搞得其他患者忍不住多想,‘她就是故意想凸显和我们不一样吧’。”

但我认为,她不完全是虚荣心强的问题。其实跟着老公在纽约居住的那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就已经相当萎靡。

在纽约的时候,波磨子的先生在最繁华的商业街——曼哈顿的摩天大楼里上班。那一带四五十层楼高的楼宇随处可见,和东京的丸之内[7]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住在郊区,搭快速大巴上班也就三十分钟左右。

我问过有经验的人,他们告诉我,像波磨子这种外派职员的妻子,其实能给先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要从侧面支持男人们的工作。其中一项就是在周末晚上邀请外国客户夫妻同行到自己家里开派对,每个月至少有一次,不少人甚至一周一次。

“如果是会说场面话,擅长社交的夫人就还好,但日本人普遍不太擅长,想必她们的心理负担很大。因为语言障碍,也发生过不幸的事情……”

这里说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外派职员妻子的事。她丈夫先去了纽约,半年后她带着年幼的女儿跟了过去。她外语不好,加上本来也不爱社交,后来就不爱出门了。

但使她备受打击的是,她后来得知丈夫在外面有一个关系亲密的白人女朋友,从此两个人争吵不断,她也身心俱疲,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听说有一天,她没控制住情绪,把女儿从公寓的阳台上直接扔了下去……

一般来说,陷入酒精依赖症,需要入院治疗的女性,多是因为内心深处有别人看不到的阴暗面。森山与志江是这家医院的治疗师,在和患者长期接触的过程中,她一点点摸清了她们的内心回路。刚开始时可能很难,但通过自然的日常沟通,便慢慢会掌握规律,就好像走山路,刚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后面就能朝着下山的方向一路冲下去。

波磨子的情况也是如此,最初,无论与志江怎么尝试打开她的心扉,都不行。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到现在,她至少能对与志江说心里话了。

“外派到纽约的职员太太们,基本上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天生的‘白富美’,无论家庭出身、学历、语言能力,还是教养,都无可挑剔。另一派是丑小鸭变白天鹅,内心多少带着自卑。波磨子属于后一派。但即便如此,那也是她努力了再努力,才能到达的阶层。我倒是相当理解她的这种痛苦。在外面,她拼命逞强,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她又想极力掩盖……这种自相矛盾,恰恰是女性最后沉迷于酒精的原因……”

波磨子看起来如此爱慕虚荣,她内心的密室中,到底隐藏了什么呢?

“魔鬼”六点钟

在这间医院的女性患者里,波磨子因衣服多而被大家津津乐道。

“她来的时候,带了很多漂亮衣服,也经常穿,其他患者一夸,你这件衣服好好看啊……她就有点小炫耀地说,啊,这件啊,我在纽约的时候买的,家里还有好几件一样的款,只是颜色不一样……大家就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与志江苦笑着说。

为了让波磨子融入这个群体,与志江花了不少心思,但大家不买账,觉得波磨子“盛气凌人”。虽然有点无奈,但这也是事实。

“您简直就像女演员……”

当别人这么夸的时候,波磨子就会开心得止不住笑意。

接手过多例女性酒精依赖症患者的精神科医生说,这些女性有个共同点,就是她们给自己描绘了“我应该成为的样子”,但现实里的自己却是另一个样子,两个画像之间有着巨大差异。如果无法填补,她们就会陷入苦恼,为了忘记这个苦恼,就只好喝酒……

“波磨子是典型的例子。她在纽约的身份是外派职员的太太,但她英语不够好,社交礼仪也没那么面面俱到。这种痛苦,很难向别人启齿。”与志江说。

波磨子的丈夫三村浩司后来对与志江讲,其实在纽约时,他从来没有表达过对波磨子的不满,反而常常觉得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波磨子一直给自己施压,一直勉强自己。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就容易导致内心的崩溃。但在纽约的那段日子,他们的孩子还小,一个读小学,一个读初中,波磨子每天像打仗一样忙碌,根本没空留意自己的内心压力。

外派第五年的秋天,孩子们要回日本读高中和大学,波磨子带着孩子们先一步回到了日本。

刚回国那半年,因为忙着照顾孩子升学,加上父亲生病住院,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功夫不负有心人,孩子没让她失望,考入了理想的学校,老人也平安出院,忙碌总算告一段落。但也刚好是那个时候,波磨子心中积蓄的压力,渐渐流露出来。

“我以前喝一杯啤酒就开始天旋地转。”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波磨子竟然开始在每天的晨起咖啡里,一点点加入威士忌或者白兰地,后来直接加到了半杯。

晚半年回国的丈夫,顺利地进入了总公司的核心部门,每天半夜才到家。

“其实,嫁给我先生这二十五年,基本上都是这样,不到深更半夜,他不会回来。他真的是个工作狂,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有今天吧……”

波磨子说,从很早以前开始,一到傍晚,她觉得差不多该下班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他总说还有点事情,需要和律师讨论一下,或者刚刚开完会,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等等。一天下来,反而这个时候和我联系最多。但是呢,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几点能回来,想着,快了吧,快了吧,就一直等啊等,结果等到夜里一两点……日复一日。时间长了我就知道,他一打电话来,就意味着我得等……”

即便如此,波磨子还是会用心准备晚饭,等孩子们先后放学回来。晚饭后,有的去上补习班,有的出去做家教。波磨子本来饭量就小,哪怕自己做的饭,也只吃一小口,甚至到后来,连饭也不吃了……

“孩子们出去读书,不在身边了,家里突然安静下来,等我先生到家,还有五六个小时……这时候,一转头看到隔壁家,灯火通明的,全家人聚在一起,我就觉得真好啊……可一这样想,就觉得自己好孤独。所以晚上六点,对我来说,简直是‘魔鬼’一样的时刻……”

二十五年都不管我!

波磨子的家在湘南地区[8]是屈指可数的高级住宅。她先生的父亲从战争时期起就住在这里,后来房屋损坏了,全部拆掉,卖了一部分土地后用这笔钱盖了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

房子的占地面积很大,从门口到玄关的那条小路,用天然石块迂回堆了好几圈。如果不是继承了父母的遗产,即便是大公司的高管,也难以靠自己的能力买下如此家宅。

但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波磨子一到晚上六点——她口中的“魔鬼时刻”,就焦躁不安。她打开电视,完全没在看,只是倒上一杯威士忌,坐在电视机前。

过了深夜十二点,先生终于到家,此时的波磨子有一丝醉意,说话没那么清楚。但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就算舌头不利索,她也要。

“搞什么啊,天天都不管我!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都这样!什么有工作啊,我都听腻了,像你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对我有什么用!天天在干吗啊……”

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话,反反复复,抱怨同一件事情。旁人看到简直无法相信,这还是那个优雅的太太吗?完全变了个人。可她在哭诉什么呢?

——想来,结婚后,我基本上为我老公活着。跟在他的后面,躲在他的背后。但其实,只是我跟着他,他却没有回头看看我。一年又一年,先生朝着前方越跑越远……

想到这里,波磨子无限感慨,还是男人好呢,能活出自己的价值……而她只能在一旁痴痴看着。

丈夫在家从不谈工作的事情,做妻子的也能理解。当男人执着于某件事时,女人不用通过其他,一下就能看出来。并不是说根据他一大清早就出门之类的来判断,讲不出什么缘由,反正就是知道。只是,这样下去,她单方面感觉越来越孤单,好像被留在了原地,无能为力。

对方工作努力,工资不断上涨,按理说不应该有抱怨的地方。总是这么负能量,波磨子也觉得过意不去,好像成了丈夫的负担。但反过来想,丈夫好像也是自己的负担吧,她越想越有理,于是这些平日里的怨气,借着酒精的劲儿,一股脑儿都发泄了出来。

如果他在外面拈花惹草,或者沉迷赌博、乱花钱,她说不定还能被逼出来,找到人生方向。可是这个男人对女人、赌博之类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在花钱上还精打细算。在私生活方面,丈夫简直可以被评为优等生。这反而让波磨子更苦恼。

这位丈夫有时甚至细腻过头。波磨子已算是贤惠,家务基本上都承包了,从来也没有拖沓过,但她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家里的东西有一点不规整,他就会立即收拾,还心细如发……比如,客人们都要进家门了,他还在玄关啰唆,衣撑,快把衣撑拿出来……用这个咖啡杯啊?用那个会更好吧。反正他就是爱操心这些事情……

不过他也是心大的人,无论在哪儿,躺下五分钟、十分钟就肯定能睡着。没心没肺的,不知道应该说他神经大条,还是内心强大……如果不是这样的心态,也很难迎战工作吧。

波磨子好像在自言自语。从她的话语里,我感觉到了她心中所流露出的对先生的强烈依恋。

“就算有孩子,就算靠兴趣爱好、学习技能之类的转移注意力,也都是徒劳。因为除了先生,没有其他人和事能滋润我……就是这样的因果关系。”

被生母抛弃

波磨子无法离开先生,只能依附于他而生活,但他从来不正眼看自己,这引发了她的不满情绪,最后陷入酒精依赖症的深渊。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波磨子觉得,自己之所以变成这样,和出身缺陷有一定的关系。

波磨子的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抛下她和弟弟离家出走了。

“我那时候还小,什么也不懂,但记得爸妈的争吵,一天都没消停。印象里,我对爸爸的意见更大,所以一直认为妈妈离开这个家是走投无路了。我还偷偷想,以后结婚一定不能找爸爸这样的男人,要找一个大气的男人……”

在波磨子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爸爸再婚了。

波磨子和弟弟有了新妈妈,但她极其不待见波磨子。直到后来,波磨子的年龄都超过继母当时的年龄,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年迈的继母:

“妈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呢?你是怎么想的呢?”

继母的回答是,看到波磨子的父亲对女儿极其疼爱,就推测他舍不得前妻。这孩子身上有那个女人的影子,所以才这么受宠,她越想越觉得波磨子和丈夫前妻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对波磨子也就越来越怨恨……

但波磨子的内心里也很痛恨父亲,埋怨他和自己妈妈吵架。不过父亲倒是继续宠她,宠到继母都起了嫉妒之心。

父亲再婚后和从前一样,把她照顾得很好,连底裤都给女儿买好。甚至在波磨子进入青春期,开始交男朋友后,他还雷打不动地每晚七点在家附近的车站等女儿回来,接她回家,直到波磨子结婚出嫁。

“不论下雨天,还是下雪天,只要我出门,他一定会来接我。可真的很烦,我在外面玩得也不安心,最后都只能乖乖地准时回家。”

但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女儿的爱呢?

“有一次父亲曾对我说,说妈妈走之前啊,对他说过一句,‘就是讨厌像你这样的人’,说完就逃走了——我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但隐约感觉到在爸爸眼里,妈妈是个不检点的女人,而我则继承了这种不检点女子的血脉,所以他很担心我也会有同样的举动,所以对我非常上心。”

生母在她五岁的时候消失,波磨子无从了解妈妈的事情。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感觉她也不愿意多说。与志江医师为波磨子的治疗花费了不少心血,她从波磨子的先生那里打听到不少事情。

通常,要治疗患有酒精依赖症的病人,离不开她们家人的理解。与志江也是出于这个想法,和波磨子的先生见过几次,了解到一些事情。与志江从对方的语气中感觉到,这个男人对波磨子可怜的出身也倍感同情。

据说,波磨子的生母和父亲结婚时,已经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这个孩子,正是波磨子,所以她口口声声叫的“爸爸”,并不是亲生父亲。五岁那年,母亲离开,抛弃了波磨子,选择了和第三个男人私奔。

年幼的波磨子等于是被亲生父母抛弃,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在这种家庭里长大,极度缺乏爱的温暖,以至于后来,即便做了大型商社高管的太太,过上了奢华的生活,她还是要紧紧抓住谁的手才能安心,就像她小时候的求助一样。

“其实可以说,我寄生于我的先生,自己无法独立生存,天生就是这样……”

妻子的不满和怨恨

“这些陷入酒精依赖症的家庭主妇们,刚开始来这儿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对自己的先生和家人充满怨气,‘为什么把我关在这种鬼地方!’会变得有些不正常。我记得有一位女士气得不行,吼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仇,等我回到家,我要煮一锅挂面,全部淋到他头上。’”

与志江对我如此说。在这里,她扮演着女性密友的角色,时刻支援她们。

这些女性一面感激家人送自己来治疗,但另一方面,又把最恶毒的语言,全部泼向了至亲。

她们怨恨的情绪里有个共同点,就是身为“妻子”,累积了多年的不满。

波磨子的情况也是这样。

结婚的时候,丈夫的母亲已经过世,姐姐也出嫁了,波磨子成了这家的长媳照顾着丈夫的父亲,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妹妹。

“两个妹妹才让我感觉到自己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先生每天忙于工作,早上出门前,我想和他商量些事情,可他总是用‘晚上再说吧,等我晚上回来’来回应我。但我知道,他到家肯定半夜了,没办法,我只好写在纸上,寄信一样递给他,但他醉醺醺地回来后,随手‘啪——’就把那封信给扔了……”

波磨子不仅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妹妹们,还要伺候患病的公公。除此之外,妻子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但先生并不放在眼里,矛盾就这样产生了。

“我是个记仇的人,以前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吵架的时候,我会说‘你那时候不这样吗’、‘总是欺负我!’酒劲一上来,我可以把所有旧账都翻出来讲一遍。他也只能沉默忍耐,我也想不到可以讲出来那么多……”

与志江说,这些女病人,会给自己设定“妻子应该这样”的画像,努力把自己嵌入画像里,但人总有情绪波动,不可能与想象的完全融合,于是两者之间产生了差距,像时钟“嘀嗒”一样,总在耳边作祟。

她们因这个不和谐的声音而烦恼,极力想摆脱,又找不到解决办法,就一头扎进酒精的深渊。

“其实,她原本只是需要身边人的肯定,把妹妹和公公照顾得很好,夸一句‘真是好太太啊’,或者先生更疼爱她,那她也就找到了付出的意义,还会做得更尽心尽力。但结果却得不到。她们把自己放在了受害者角色中,埋怨‘我做这么多有什么用,也不会夸我一句’。其实,这种心理不光是患有酒精依赖症的女性才有,普通的家庭主妇,内心多少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抱怨着,生活着。”

如果主妇们喝多了倾诉出来,应该和酒精依赖症患者的骂骂咧咧是一样的旋律吧,可以合奏出“怨恨大合唱”。

“我十八岁结婚,当时,我和先生的父母,还有五个弟妹,生活在九口人的大家庭里,也是极其痛苦的回忆……”

与志江说的是她自己的事情。她的讲述也给了我更多关于妻子们置身的这个现代社会的思考。她先生是家里的老三,老大和老二先后成家立业,婚后,小两口和父母,还有弟妹生活在一起。

“那时候,我公公瘫痪在床,但先生告诉我,‘不要被义理那些观念束缚,你只要想着,哪怕是邻居家的老人,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做到这样就足够了,别勉强自己’。我做了我能做的,可还是免不了被周围的人议论,那家的媳妇太年轻了,果然不行啊……被这样说当然很难受,所以逼着自己去做,但做了之后就想求回报,这些女性像悲剧主人公一样的受害者心态,我都有过,而且越来越强烈。等自己感觉到的时候,已经很痛苦,有时候甚至承受不住……”

密闭的呻吟

“和陌生人的话,可以想断绝往来就断,但和家人不行。切不断,又无处可逃,只能尽力配合对方,步调一致地生活下去……这种关系就像有裂缝的瓷碗,稍不小心,就会裂个粉碎……每天都生活在担心之中。”

与志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做主妇的岁月,有公婆、五个弟妹,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一大家子人。不想被人说自己少不更事,所以她很用心地照顾着老人和弟妹们。

“儿媳的角色真的很难做,无论什么事,都不好找借口说‘我不知道啊’,加上自己想处处被别人肯定,不免压力很大,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有时候真的一边哭一边想,能在大风中披头散发地任性乱跑就好了……”

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与志江从孩子身上受到了刺激。她记得是长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

“有一天,老师突然告诉我孩子有点问题,不太适应环境,无论面对谁,就是完全不开口说话……我就想,是不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回想起来,我的教育方式,不是无心插柳静待成长的那种,而是一心一意想被肯定,被夸‘那孩子的妈妈这么年轻,但把孩子教得很懂事啊’,无论这样的肯定是来自我父母、先生的家人,还是周围的人。渐渐地,我习惯了帮孩子收拾残局,就是因为不想被人说……”

把自我实现寄托于抚养孩子上,希望孩子朝自己想要的方向成长,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那时候,我想起了高中汉语课上学过的一段内容,说的是‘揠苗助长’的故事。我意识到这样不行,应该去相信孩子的自我成长能力,不是人为地帮助他。”

与志江在抚养孩子这件事情上发现了自己的心理问题,也以此为契机,调整了人生方向。

“给孩子施压,只能说明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没能让自己过得充实。妻子的身份,让我选择留在家里,放弃了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才想通过先生或孩子找到生活的意义……但真正的人生,不是依赖于谁,而是自己努力地活下去,不是吗?当我开始这样想,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当时与志江还是大家族的儿媳,但她做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一边做家庭主妇,一边加入函授高中课程的学习,为大学入学考试做准备。从头再来的时间花费了整整四年,她终于在二十九岁那年进入了理想的大学,并在三十三岁那年顺利毕业。

经历了这样的成长,与志江到中年才找到理想工作,协助患有酒精依赖症的女性患者做治疗。

做过大家族的儿媳,也做过主妇,与志江有过相似的烦恼,对女病人的心情感同身受,她理解她们,正因为太想摆脱内心的痛苦才染上了酒精,却反而让自己更痛苦。

但有多少人能像与志江这样,凭借自己的力量扭转人生?尤其是那些背负着原生家庭的影响,不擅长一个人生活的女性,我想情况只会更严重。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都会笑眯眯地和小朋友招手说:“某某小朋友,早上好呀,过来一下!”

但进入社会后,再没有人这样和一个成年人招手,社会关系网必须靠自己搭建。如果还像小孩子一样,期待着有谁把手伸过来,依靠别人走下去,就会变成“像女儿一样的妻子”,也很难像与志江这样,主动向外界寻求解放。

把自己关在家里,堵死了所有出口的女性,只能在酒精依赖的阴暗海面上,没有方向地漂荡。

大型商社高管的夫人波磨子,就是这样。

下次再喝就离婚

患有酒精依赖症的女患者,多半会经历住院、出院的反复过程。反复一次,情况就会加重一次,病人会更加失去信心,周围的人也会渐渐降低期待,痊愈的难度也就越大。

水泽多惠,四十二岁,和波磨子住在同一栋病房,是典型的病情反复患者。与志江说:“哪怕能坚持一年,她完全不喝酒,我肯定会开心得想被全世界夸赞……”

但她神情凝重,止不住叹气,因为多惠的情况还是不太好,就像心里有块重石,一直拖着她往前走。

多惠陷入酒精依赖症是在婚后第四年,大儿子不到一岁的时候。只要喝一口酒,接着连续一个星期,甚至十多天,她都喝得停不下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甚至吃不下饭,酒也喝不下去,但吐完了后,还要继续喝……

与志江接手的病人里,也有这样疯狂地持续酗酒的人,甚至还有喝到不省人事,躺倒在马路边的案例。当事人的先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问题还是受过什么打击,不太喜欢性事,心理有些扭曲,总让妻子在腰上绑类似“贞操带”的东西。

“就算男女都喝醉了,女性也会显得更凄惨一些。多惠在每次生理期前,情绪都有些焦躁,觉得无聊、空虚,受不了就开始喝酒。喝着喝着,月经来了,也懒得收拾自己,在家里躺成一个‘大’字,睡得昏昏沉沉,想去厕所也站不起来,只能让血流着……真是可怜。”

她不给孩子喂奶,不换尿布,猛地从醉醺醺的状态里醒来,发现脸上有血,摸了一下,原来是年幼的孩子爬到妈妈身边,用小手揪妈妈脸上的黑痣,虽说不是故意的,但也不知轻重……多惠讲过这些悲惨的故事。

去年春天,多惠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结果回家没两个月,又偷偷摸摸喝起威士忌,在家里大闹了一场。

“那次真是闹翻天。我先生、婆婆,还有姐姐、姐夫四个人,想把我扭回医院。其实,要不是这么强硬的话……”

多惠躲到卫生间里,从里面反锁了门。喝醉的时候,根本讲不了什么道理,她丈夫直接把锁砸坏,从卫生间里面传出多惠大声的咆哮。

最后闹了好大动静,厕所门终于打开了,多惠把自己的手腕绑在洗手池的水管上,怎么也不肯出来。丈夫扯着她的头发,想把她往外拖,多惠死也不放手,叫得惊天地泣鬼神。没办法,婆婆赶紧报了警……

家里被闹得鸡犬不宁,结果还是难缠的多惠赢了,丈夫他们放弃了把她带回医院的打算。

其实让多惠反应这么激烈的,是她婆婆。老人家一直想拆散夫妻俩。很早以前,婆婆就说想让儿子离婚,后来多惠出院回来,她还是经常说,喝得醉醺醺的,没有一点儿媳妇的样子,我都这把年纪了,出门还要被人看低一等,真是受不了,你们要是不离婚的话,只能是我离家出走了……

后来,与志江受住院中的多惠拜托,去见了她婆婆。

“那这样吧,这次我先让她回来,不过要在离婚协议书上盖个章,寄存在我这里,再喝一次,他们立即离婚,没有商量的余地……”

多惠接受了这样缓期执行的判决,暂且被允许回家……但究竟是什么,让多惠的心里积压了这么多不满呢?

先生去了工地

多惠的丈夫水泽纯一,在A建筑公司上班,这家公司是业界大企业,业务涉及大楼、铁路、公路、隧道、港口、大坝等大型土木工程的建设。看一下他们接的单子就知道,和国家建设、国家铁路、公共住宅、公共道路相关的政府工程,几乎占到其业务总量的六成。

纯一在大学读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时候是昭和四十年代(1965—1974),刚好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入职的公司算是赶上了发展的好时代,业绩年年上涨。从当时的数据示意图可以看到,营业额翻了七倍半,利润率翻了五倍,在纸面上呈现出一条右上陡增的斜直线,只升不降,真是实力雄厚。

纯一入职第二年认识了多惠。当时,多惠的姐姐和纯一的婶婶住在同一家公司的宿舍小区,就这样结下了缘分,给两人安排了相亲。

“不过说实话,我当时没那么喜欢他,但姐姐一直说‘是个好人,多踏实啊’,而我呢,当时也确实快要变成剩女了……”

当时,在纯一负责的工程附近有公司安排的宿舍,两个人很快组成了小家庭。但纯一工作忙,休假少,连星期天都没有空。他又爱喝酒,好不容易休假,总是和同事喝到不醉不归,而且在居酒屋喝不过瘾,还带着同事回到自己家,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晨。

“他还让客人在我们家洗澡,在家里吃饭,我得一直陪到早上,回去的时候还要给他们拿新衬衣。每次我问他,为什么没有休息日,他就说忙,他也没办法……即便是我刚生完孩子那会儿,他也是每天十一二点才到家,我穿着睡衣还要起来迎接他……”

多惠学着喝酒,也是陪着好酒的先生喝起来的,但后来太空虚,习惯了一个人喝,有时候还喝得不少。

不过,那时候也算是有幸福的期盼。到了结婚第六年,纯一参与了一个大项目,公司接到了价值一千亿日元的水力发电建设工程。

这个工程在深山老林开荒,人最多的时候,包括承包商在内一共有三十多家公司参与。将近两千名工作人员,都住在工地附近,昼夜交替开工。纯一从家到山里的工地,开车都要好几个小时,所以他差不多两周回家一趟。

“每次我先生回来,我都费尽心思做些好吃的,想着他爱吃什么,化好妆,忐忑不安地等他回来,想和他说说这个,又想和他商量那个。可真等他到家了,我又想,他难得回来,烦恼什么的就不要和他说了吧。他倒好,一回来就咕嘟咕嘟喝酒,可能是平时太累了,性生活也懒得过,倒头就睡。”

“因为这个工程,我们家几乎成了单亲母子家庭。”多惠说。这样的生活,几乎持续了十年。昭和四十九年(1974)受到石油危机的影响,加上当地住户赔偿问题,工程中断了一段时间,拖拖拉拉直到昭和五十六年(1981)才完工。

“我先生在家就还好,可到了星期一早上,他回到工地,生活就打回了原形。之前想和他商量的事情,一个也没解决,于是又往后拖了两三个星期……无力感瞬间涌上来,孤立无助的感觉太难受了。孩子睡着后,我就喝点酒,喝完才能睡着……就这么开始的。喝了酒之后,疙疙瘩瘩的心结,一下子减轻很多……”

直到多年以后,婆家想和多惠断绝关系,协助治疗的与志江试着想让纯一回心转意,趁着他出差的空当约着见一面,但也知道很可能会被拒绝。

“他当时给我的回复很决绝,‘我不可能让公司知道这些事情。你想一想也知道,我的同事都是一样的工作状态,人家的老婆怎么就没酒精依赖症呢!’但为什么多惠会变成这样子,他要是能想一想就好了……”

依赖母亲的“乖孩子”

纯一住在大坝建设工地的十年间,是多惠作为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当时却只有母子相依为命。其实,这些年里,让她心里最不舒坦的,主要是和公婆的相处。

多惠说,纯一是五兄弟中的长子,小时候就是父母眼里的“乖孩子”,听话,惹人疼爱。

“婚后,他也延续着‘乖孩子’的形象。父母说的话就是命令,只要是父母提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如果你问他父母和老婆之间谁优先,他肯定想都不想选择父母那一边。”

有一次他难得回家,从行李包里拿出五六封信,甩在多惠面前。

“‘喂,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他突然这么问,我一脸茫然,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他妹妹在信里写,‘嫂子对咱妈不怎么样,当成旅馆的女佣一样对待’,我婆婆更过分,说什么‘从没见过人品这么差的儿媳妇’,都是些打小报告的信。问题是,我先生全都相信啊……”

多惠开始酗酒后,先生和婆婆之间的母子关系,在多惠眼里变得更亲密了。大坝的工程结束后,纯一回归普通上班族的生活,但每天晚上,母子都要通电话,一打就打很久,有时是纯一打过去,有时是婆婆打过来。

“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婆婆打来的。老两口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了,还总是抱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烧热水洗澡浪费钱之类的。”

这样的婆婆,在多惠面前只流露过一次真情。纯一的父亲是普通工人,一家人的生活说不上有多富裕,但他作为一家之主,年轻时就形成了专制君主的作风。

“有一次,我也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矛盾,婆婆在我面前忍不住哭了起来,说,都这把年纪了,还被他这么对待……说着说着,开始哭诉以前自己受的罪。”几年前,这位专制君主突然中风,成了瘫痪老人,用多惠的话说:“角力关系瞬间颠倒,婆婆一手掌握了天下。”

失去了专制君主的地位,但公公的生存力依然顽强。此话事出有因,多惠曾和他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那是纯一还在工地的时候,多惠因为酗酒,进进出出医院好几次,后来总算彻底出院。有次住院,她把孩子寄养在公婆家,学籍也转了过去,由婆婆照顾着。多惠一出院,就直接去了婆家。

刚好那天婆婆去了女儿家,纯一的妹妹刚生完孩子,需要照顾。到了晚上,按照婆婆的吩咐,多惠在瘫痪的公公旁边打了个地铺,方便照顾。

“夜里,他说想要小便,我就帮他,可他突然摸我,说,‘你来躺我旁边’。已经六十八岁了啊,还瘫痪,按理说不可能有性能力了,但性欲还是这么强,所以才说生存能力很强,他一直哀求我,你摸摸我,你摸摸我……”

那之后,公公也骚扰过多惠好几次。每次,多惠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内心很难过。自己都还没完全摆脱酒精依赖症的阴影,反反复复出院住院,让家人蒙羞,被先生和父母都低看一等,如今连公公都觉得我是个廉价的女人,把我当成傻子,不然也做不出这么没有廉耻的事情呀……

“我当然受不了,可这事儿对谁都不能讲……那我究竟为了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呢?要是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就好了……一想到这些,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我先生呢,一点点小事,也要大闹一下,可能他觉得自己占理吧……”

现在,多惠只盼着孩子快点长大。她有时候喝点酒,才敢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在先生面前哭诉一通。台词总是如出一辙:

“我还算是你老婆的话,你就把我当老婆对待啊!……”

失去意义的那一刻

东京市中心某地,拐进一条小巷,会突然出现一方安静的天地,和外面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小巷格调不俗,既有摆着最新潮的舶来品的时装店,也有洋气的咖啡厅。从小巷到百米开外的公寓楼一带,都是散心的好地方。

谁也想不到这公寓楼里有一个诊疗室,是专门治疗酒精依赖症的权威精神科医生A医生开的诊所。房间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指示牌,但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多。

A医生的主业在医院,副业则开了私人诊所。不少病人是在医院得到了她的治疗,出院后继续来这里看病的,也有介绍过来的病人。患者的情况多种多样,但基本上都是女性。

晚上八点,最后一位病人刚刚离开,我见到了A医生。这里接待过很多看起来是普通家庭主妇模样,却染上酒精依赖症的病人。据A医生的临床经验,女性一生中出现酒精依赖症的危机,大概会有两次。第一次是三十五岁前后。

“一般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女性在做母亲的初期,给婴儿喂奶的时候,会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这个时期相对安全。尤其是喂奶刺激到乳房时,雌激素分泌出来,能起到精神安定的作用,让人心安。等到孩子长大,尤其是上了小学后,她对自己还能做什么就会产生怀疑,自信心不够,危机也就来了。”

A医生所说的第二次危机,大概在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这个阶段孩子们已经成家立业,先生也可能去世了,家人逐渐退场,也有可能先生还在上班,等着退休。

“前半辈子一直是能干的好妈妈形象,突然失去了对家人的作用,不免有些失落,加上丈夫退休,两个人天天待在一起,发现他不是以前熟悉的那个人,笨手笨脚的,简直像大件的垃圾。女性自身刚好处在更年期,这也意味着离女性角色越来越远……所有因素夹杂在一起,促使她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遇到点事情,就容易伤感,怨天尤人。”

我到底为了什么而活呢?为了先生,会不会太狭隘了——这样思来想去,越想越郁闷,最后连做饭的兴致都没了……

“没跨过第一次危机的病例,最典型的就是她了。看起来很普通的家庭,也没什么明显的危机导火索,剧情单调得不得了……但还是成了病人。”

A医生说的是家庭主妇杉林理绘子,她是这个私人诊所的病人之一,今年三十四岁,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上幼儿园,一个已经读小学。先生比她大五岁,在一家电器公司上班。

我去拜访了理绘子,她住在东京近郊的新建住宅区,某大型地产开发商的楼盘。

理绘子的气色很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从酒精的魔掌里逃脱出来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她恢复得很好。

“今天是国立大学附小的入学通知日,我家孩子读的那间幼儿园的妈妈们今天吵翻天了,有人欢喜有人愁。读幼儿园之前,孩子们都在读补习学校,连玩都是奢侈,花了钱就想有花钱的效果,大家都是这么想……”

我们的聊天从这片住宅区的中产妈妈们开始,聊起她们热衷于攀比。

“我婚后很快有了孩子,身体上很快适应了当妈妈的感觉,但心理上还没做好准备,所以带孩子很辛苦。就这样过了四五年,感觉心里那根弦突然就断了,开始烦躁,觉得孩子太麻烦了,受够了。我先生倒是很快进入了父亲的角色,还说我不用管他,帮他照顾好孩子就行了……我真是,很讨厌这样的丈夫……”

理绘子的心理问题就这样产生了。

想要肉体的交流

有了孩子后,理绘子的先生很快适应了父亲的角色,他也希望妻子能优先考虑身为母亲的角色。对丈夫这样的态度,理绘子相当不满。

比起父亲、母亲的身份,夫妻俩首先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这层交流更重要。不仅如此,理绘子还觉得,她和先生之间的关系也不够牢固,好像一有风,就容易吹进来灰尘。

理绘子的先生叫隆雄,两人是在朋友家玩的时候认识的,之后顺利地开始交往。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读书的时候就有喜欢的人,也大胆向对方告白过。后来想想,我好像没喜欢过可爱类型的男生,就是对方来和我撒娇,我需要去照顾对方情绪的那种。我先生刚好是相反的类型,当时觉得他很有魅力啊,好喜欢啊,想和他在一起……但,那个时候我有个错觉,觉得好像很了解他,其实,我对他一无所知,差不多是在懵懂状态下结的婚……”

关于这个问题,我专门拜访过婚姻问题专家,他告诉我,最近几年闪婚又离婚的年轻夫妇越来越多。研究了一下这些人的交往经历,发现有如下一些共通点:从恋爱到结婚的时间可能很长,但交往都浮于表面,很浅,几乎没有共同的经历,就是能带出喜怒哀乐真实体验的那种,更不用说彼此之间敞开心扉,培养深层次的二人关系了。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走进婚姻,两人产生矛盾实在是太正常了。

理绘子的夫妻关系大概也是这样,性生活方面先出现了不和谐。

性生活,简单来说,是肉体感觉到快乐或不快乐,这是最基本的层面,也可以理解为肉体的交流,或者说身体的交流。理绘子需要这种温柔的交流时,会向先生表达,却往往被泼冷水:“你干什么啊!”看到这么冷漠的脸,也就没了兴致。

她先生对性这件事,说不屑也好,觉得下流也好,反正对理绘子的要求从来不放在心上。理绘子倒是兴致勃勃,常常在妇女杂志上学习一些性技巧,想做得更快乐一些,结果完全不是这回事。她先生一副嫌麻烦的表情——理绘子不免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后来,我慢慢不想和他交流了,一点也不愉快。虽然自己不想承认,但确实有些凄惨,我表面上不发作,但心里清楚,我对他有怨气。”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会慢慢了解对方。我先生好像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有时候开玩笑说什么,女人太麻烦,有你一个就够受了……但每一个玩笑,都有一半认真的成分。所以在我眼里,他是个没有光芒的人。”

“性生活这事儿,是身体的快感,也是精神的需求。男人可以为了自己爽,不带感情地,像排泄行为一样做这事儿,但女人受不了。这种话谁也不会说出来,不过只要问一下,肯定都是这么想的。”

“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挑明说,算是自欺欺人吧,但其实我内心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我先生一直不理解我……这些隔阂,积压在心里,越来越严重。”

“如果那时候我不喝酒,我们可能会离婚,也可能我会出轨,会有很多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或者我先生再差劲一点,我也会抱怨得更多,但正是因为他没什么大毛病,我也不是什么受害者,才不好发作,只能化在酒里。可以说,酒是我的表达方式吧……”

理绘子如是说。

主妇的生活太无聊了

如果我没有和先生结婚,现在的人生应该会更丰富多彩吧,就像绽放的玫瑰那样……可能不少主妇时不时都会在脑海中飘过这样一个梦吧。

不过梦终究是梦,想一想也就过去了,顶多再和先生开玩笑似的埋怨一下,说完就忘了。大多数夫妻都有过这样的对话,但理绘子不是这样。

“以前有个说法,学艺最好从六岁那年的六月六号开始。我也是从那天开始学日本舞蹈的,跟着一位东京筑地的师傅,还有不少从新桥过来的艺人,我在那种风雅的环境下长大。”

歌舞伎座[9]舞台的表演,一场花费将近一百万日元,是无比华丽又奢侈的世界。没出嫁的时候,有父母的支持还好,但婚后就没那么简单。虽说好不容易取得了艺名[10],未来也想坚持走这条路,但现实里填满了结婚、家务、抚养孩子这些琐碎的事情,曾经的梦想被拍打得支离破碎。

但理绘子心中,这个梦想从没有磨灭,总像微弱的火苗一样偶尔扑闪。在孩子上了幼儿园、小学后,这个火苗好像更旺了,撩得理绘子有些不舒服。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跳舞的节目,心里就很懊恼,也不是说自己的才能有多出众,只是想到要是没结婚的话,说不定会活得不一样呢,也不至于在这个鬼地方,过着不如意的生活。越想越郁闷……”

专家告诉我,一般婚前曾工作过的主妇,在度过带孩子最辛苦的那几年后都想再做些什么,也想积极融入社会,但现实往往没那么简单。虽然这些中年主妇们精力还算旺盛,也有大把时间,但常常陷入想做事但做不来的境地,最后只好把落差排解在酒里,一直喝到患上酒精依赖症——理绘子的情况可以说很典型。

“一旦这么想,主妇就觉得日子很无聊。虽说有踏实工作的先生,有孩子,在谁眼里,都是圆满的人生,但每天早上起床,做早饭,让家人吃饭,到了晚上,睡觉……一天天重复单调的日常,过着过着就烦了,甚至还会自我怀疑,难道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

理绘子说,先生隆雄曾经对她讲过这样的话:“傍晚下班到家,说一句‘我回来啦’,家里灯亮着,飘过来晚饭的香味……我觉得这就是家,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有这样的感觉。”但理绘子听着,内心深处却涌起一股反感,是“拒绝现状”的反感。在她的梦想和先生的理想之间,理绘子觉得好累。

后来,她酗酒的间隔越来越短,从两个月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变成一星期一次……有时,她还用威士忌就着安眠药一起吞服,就是想体验极限状态。

但当时,理绘子和她先生都不清楚,这是酒精依赖症的症状,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求帮助。

转机出现得很偶然。有一天,理绘子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发呆,突然有张纸片飘落在眼前。仔细一看,是“戒酒会”发的传单。“戒酒会”是酒精依赖症患者发起的组织,想帮助更多被酒精困扰的人。理绘子想都没想,立即拨通了他们的电话,这才终于摆脱深陷地狱般的痛苦。

星期六的下午,我见到了理绘子的先生隆雄。他皮肤很白,个子很高,身材匀称。他告诉我:

“现在想一下,我和我妻子确实不是对等关系,什么事都是以我的想法为主。即便她说了她的想法,最后也是听我的,我来做决定,她只能忍着……长此以往,不满都积压在心里,她只能通过酗酒来发泄。妻子患上酒精依赖症,我有很大的责任,我以前根本想不到会这样。好在我们都走出了噩梦,虽说很狼狈,但也只能自我安慰,这都是人生的经历。我以前一直认为,女人就该这样,主妇的责任就是这些……现在不这么想了,我们夫妻关系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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