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回来了!”身材高瘦的半大少年推开柴扉,清秀的面庞让破旧小屋中暗沉沉的空气都明润了一瞬,少年面颊瘦削,颧骨略高,脸上的线条分明每根都如刀锋般锐利,他的五官比常人大而高,但生得好看位置又正,并不破坏美感,唯一说得上美中不足的是那一双黢黑的瞳子,如同一潭沉寂的死水,没有半点神采流出。
一阵秋风吹来,他使劲抽了抽鼻子,空气中却没有传来熟悉的饭香味。
“姐姐?姐姐?”在屋里找了一圈没发现姐姐的踪影,少年疑惑地挠挠头,走出家门向着隔壁正在井边洗菜的干瘦小老太太问道,“刘大姨,你看见我姐姐了吗?”
“小莫啊,”小老太太直起腰,擦擦额头上的汗,“小珏她上山砍柴去了。”
“哦……谢谢刘大姨,那我上山去找找姐姐去。”
“好好,对了,山上怪冷,给你姐姐带件衣服去。”
楚莫答应一声,从屋里取出件旧坎肩,顺着村口曲折的羊肠小道上山去了。
陈国地处北疆,漫长的秋日在黄昏,静得怖人。
“姐姐――姐姐――楚千珏――”楚莫一边穿梭在乱石、衰草和枯木间一边呼唤着姐姐,心说家里也不缺柴草啊,这么冷的天她老往外跑什么跑……
村口,几个古铜色皮肤的庄稼汉正和老婆孩子一起围坐在大榕树下听村私塾的青袍老先生讲大书,享受黄昏时分难得的清闲。
一回书毕,先生抿一口清茶歇歇嗓子。
村西马二姨攥了把瓜子,踟蹰到先生身边,边磕边说道:“先生啊,你说你这也懂,那也懂,要不你给我们说说,那村东头的小莫跟小珏是哪家的龙凤、哪朝的将侯啊?”
树底下的人们一阵哄笑,刚刚那是听书的保留节目,只因先生讲书时时常念叨《白浩五征南蛮记》中的一句念白:“人自鸿蒙生,身背天地灵,出胎是鸿鹄,降世皆龙凤,哪知明日君相将侯,不曾是今日卖饼郎。”
同一句词听久了众人便都觉得烦,后来先生一说这词,马二姨就拿村东头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的姐弟俩来打趣他,虽然是在揶揄姐弟俩难有出息,但毕竟只是不带恶意的调侃,大家伙,包括那姐弟俩平时都不怎么在意,全当玩笑话听。
“马二姐你可别笑话人俩孩子了!”同住村东头的刘周氏站起来反讽,“我看,就您那相公,在外边勾五搭六的按年不还家,放前朝――倒算个采花大盗莲宝珍!”
“你……”马二姨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动气嘛,”老先生用扇子在桌上一敲,“话头到这,咱就说说村东头小珏小莫。这姐弟,来历不一般,别的按下不表,单说这小妮子,她家先前是阔过的,她爹可是出自帝都天玺‘八帝相’之一的楚家,后来不知惹了什么事才举家搬到咱这村子里来,嘿,那多俊一后生,干活也有劲,两百多斤磨盘扛着走路跟飞似的,可惜是祸福天定,到了还是被仇家刺死在林子里。”
“不说小妮子不定哪天攀上楚家人,就是这小楚莫,我略略观他的气……”先生停了停,摇摇头,“黝黑凝深,绝非凡相啊。”
“自然不是凡相,”马二姨脸上“红霞”褪去,把瓜子壳往地上一扔,拍拍手,“你忘了,他那野爹可是……”
“疯婆娘!”先生重重地一扇子敲在她肩膀上,脸色凝重,原本和蔼的面庞绷紧,竟透出一股受惊猛兽般的凶气,他慌张地向四周望望,压低声音:“晦气的东西,少说。”
马二姨话一出口也觉着后悔了,赶忙“呸呸”啐两口唾沫,缩起来不说话了。
…
“不过这小凤凰最近好像有点泛春心啊,”王三娘磕着瓜子把冷下去的气氛又拉了起来,“我前些天亲眼看着他和王家的少爷一块去井里汲水,那叫一个眉来眼去,含情脉脉呀。”
“是不是?那姓王的――小妮子都敢勾搭?也不怕沾个一身脏……”
“就老王家有福哥那脾气,小妮子不找难堪吗……”
“这王少爷也算个好后生了,你们怎么都……”
“主要是他那爹,咱有福大哥,那老头……”
…
楚莫继续往山上走,前面的小溪边突然传来悠扬的山歌――男女声交响,女声清脆婉转,男声澄澈嘹亮。
唱山歌的人满心欢喜,楚莫却尴尬得不行……
怎么办?他挠挠头,人家郎情妾意的自己不好去打扰,要找姐姐又得从前面过。
经过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楚莫干脆选择趴在地上,从石头后面悄悄爬过去,嗤啦一声,粗布裤子被荆条刮破,洒出几滴鲜血。
嘶……楚莫疼得眉头紧皱,但他不爱麻烦别人,还是把到嘴边的痛呼给憋了回去,在心里感叹了一下自己帝朝好青年的高尚品质后继续在地上雇佣……
就在他快要爬过小山沟时,对山歌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小会的寂静后,少男少女甜蜜的情话传到楚莫耳朵里,什么海誓山盟啊……一生一世啊……
平时看女孩儿们一眼都会脸红的楚小莫同学此时正尴尬地抠地,过了一会,少年人好奇的天性促使他从石头后探出头来,悄咪咪地偷看一下是谁家的姑娘和少年。
谁知他只看了一眼,便瞬间愣在了原地――刚才对山歌的姑娘,穿一身素静的白衣裳,如瀑青丝随意地用树杈绾起,几缕不驯顺的偷偷贴到精致的脸蛋庞,让人很想抬手撩上去。从姑娘手上的老茧不难看出这是个地道的山里女孩,可她的气质却异于陈国乡野女子常有的爽直泼辣,反而更像名门望族的大小姐般温吞吞的。
此时,她就亭亭地立在那溪流旁,脖根处一点羞赧的微红如朱砂点染上白玉轻轻散开在脸上,受惊小鹿般水润柔和的瞳子更是平添几分让人难以抵抗的魅力。
看到如此佳人,楚莫心中却不起一丝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姐姐?”他没克制住自己,叨念出声来,楚千珏听到弟弟的声音,忙回头张望,当然,没有任何发现。
“找什么呢?”和她对唱山歌的那个小伙子温柔道。
“嗯……我刚才好像听到小莫的声音了,可能是……听错了吧。”
“小莫啊,小屁孩儿一个,他来了也没关系,”俊秀的小伙霸道一笑,“今天你是我的小绵羊,羊入虎口,还想跑吗?”
喵的!石头那边的楚莫正鼓着腮生闷气,你们谈恋爱就好好谈,牵带上我干什么。
最可恨的是你个当着我的面撩我姐姐还说我是小屁孩儿?!再次偷偷探出头来确认男方是里正王有福家的王小保后,楚小莫决定瞅空阴他一波,让他看看谁才是小屁孩儿……
王小保长得还算一表人才,家底殷实,平时看,人也还不错,楚莫很为姐姐找到这么好的归宿开心。但很快,喜悦过后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直支撑着自己的某种东西被抽走了,淡淡的无力感渗出心房。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突然间,偌大天地便再无他人在身边,只剩自己和自己相依为命……
楚莫当然不会知道,这种独居高处、无人与共的孤独感,会伴随他并不算长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像疯狂的蚁群啃噬他的内心,同时也让他在面对一次次重大抉择时显得格外理智而无畏。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若干年后天玺城统御府中一袭黑甲的孤独武士,此时正准备趁姐姐没发现再趴着雇佣回去……
突然,冷厉的秋风把一股浓烈的腥臊味送进楚莫鼻子里,外面王小保的情话戛然而止,楚千珏的一声惊叫激起林中的两只野鸦。
楚莫机警地从石头后探出头来,顺着花容失色的楚千珏面朝的方向看去――密匝匝的丛林中,两点猩红的光在晦暗的天色中闪烁,宛如黑夜中两堆燃烧着的炭……
两点红光静静飘出丛林,楚莫看清楚那红光的瞬间,胸腔里的血霎时凉了下去,那是一双赤红的狼瞳!
很快,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他不知道把缓缓走出来的那东西描述成狼准不准确,因为这绝不是常见的普通灰狼,而是他从没见过,或者说就不该存在的物种,那头狼拥有小象般的体型、尖利如长刀的獠牙以及粗壮的脖颈和四肢,更诡异的是那一身雪般纯白的长毛……
白狼不慌不忙地踱出树林,肉食动物独有的腥臊味借着凛凛寒风扑向三人,几乎要把他们熏倒。
王小保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到楚千珏身边,轻轻把微凉的小手包在自己手心里,“千珏,等会我喊一二三,我拉着你,咱们一块跑。”
“……”楚千珏抬头不舍地看了王小保一眼,“你自己走吧,带着我,会拖累你的。”
“别说傻话,”王小保头也不回地死盯着白狼。
“三”
“二”
好样的!楚莫在心里暗夸一句,危难时刻能记着自己心仪的女子,这份担当足够让他由衷地认可王小保,把姐姐托付给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他也算是放心了。
楚莫暗暗活动筋骨,等会楚千珏和王小保一动身,他就会上去拦住白狼给两人争取逃跑的时间。
面对白狼,没人敢说自己不害怕,但姐姐找到了除自己之外另一个关心她的人、记得她的人、挂念她的人、弄丢了她会心碎的人,而楚莫只有楚千珏,所以他宁愿让姐姐代替自己活下去,因为姐姐活在世上,才会有一个人永远在心里为他楚莫留一个地方……无论怎么想,这都比他孤独地活在世上来得温暖得多。
收拢起散乱的思绪,楚莫静静地等待着王小保最后的那声信号。
“一!”
最后一个字符从王小保口中吐出,白狼收紧肩膀摆出扑击的姿态,楚莫从岩石后探出身体,随时准备冲上去拦住恶狼。楚千珏重心前倾,身体抬升,几乎就要狂奔出去。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就要跑出去的楚千珏突然感觉到左腿上传来巨大痛感,整个身体在一股大力下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世界在那一瞬间空白了。她很明确自己不是因为碰到石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摔倒,唯一的可能是她最不愿相信的那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