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04年5月6日。泰坦星球,泰坦大学。
“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很多次战争。同学们都知道,人类的优点之一是善于总结经验,这也是我们这些历史学家的重要工作;不过人类还有一个更大的优点——或者缺点,就是更善于忘却痛苦。
所以,像战争这种事情总是反复发生。如果从我们的祖先开始到现在,人类真地听从了历史学家的告诫,那么从趋势上看,战争应该越来越少,直至消失,对不对?”
讲到这里卡尔曼教授停了下来,等待着来自学生们的互动。
“但是战争一点也没有减少,不论数量还是规模!这个现象可能有另外一个解释,卡尔曼教授。”
一名学生站起来说道,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请讲。”
教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
应该是新来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许,我们不能够按照研究历史的方法来研究战争——我的意思是说,战争和其它历史事件不一样,它有很大的特殊性。
比如人类的科技史,艺术史,甚至思想史,宗教史,其共同特点是连续发展,而战争却总是突然发生,几乎不可能预测。
这么说吧,如果全人类都确信要发生一场战争,那么这场战争很可能并不会真的发生——既然意识到了,人们总会想办法来阻止它;反过来,当人们觉得冲突已经解决,可以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战争却突然爆发,令人措手不及。
您说战争应该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而减少,直至消失;可我觉得更有可能是——战争会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而升级!”
“升级?”卡尔曼教授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
“是的。不是减少、更不是消亡,而是升级。从本质上来说战争不过是一种消除争端的手段,只要争端存在,战争就会存在。
不论文明多么发达,各类争端总会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未来的战争不仅会发生在人类内部,而且还会发生在人类与其文明之间,除非......除非宇宙中的一切进入沉寂,否则战争就永远不会消失。”
课堂上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战争贩子!”
“狂人!”
“他忽略了理性的力量。”
“越高级的文明越善良!”
“他是谁呀?”
陈宇在一片嘈杂声中坐下来,对落在身上的目光无动于衷,对响彻周围的争吵充耳不闻。
“我觉得,人类只要不停地发展新的科技,就一定能够找到解决各种争端的办法,就一定能够避免战争!”
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大声说道。
陈宇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这位很可能是一名前来旁听的机器人,她们的系统通常会被设计成这种高度理想化的思维模式。
“同学们请安静!现在我们继续下面的内容。”
下课后卡尔曼教授专门查看了陈宇的学籍资料,上面的内容少得可怜:
姓名:陈宇
性别:男
出生时间/地点:公元2385年3月(地球时间)/“冀州”太空城
相对年龄:19地球年。绝对年龄:19地球年。
冬眠次数:零。
……
这样算起来,小伙子是在“冀州”太空城加入“泰坦”联盟不久之后才出生的。
关于这座太空城的来龙去脉,包括很多具体细节,作为历史学家的卡尔曼教授自然是耳熟能详。
六十多年前,一艘名叫“冀州号”的宇宙飞船来到土星,登上一颗不知名的小卫星,又花了几十年的功夫,终于在上面扎下根来。
那是一颗岩石行星,直径大约二百千米。
“冀州号”的人们对它进行了彻底改造:打穿岩石外壳、建造地下城市、设置磁场发生器……最后给它安装上了行星发动机,开始实施轨道转移。
在工程师们的仔细调控下,几十台行星发动机协同工作,用了十几个月的时间,小行星被“放置”在了“泰坦”星球附近的轨道上。
再也没有“冀州号”宇宙飞船,取代她的是一座名叫“冀州”的太空城,而她的创建人正是陈宇的爷爷,名叫陈村。
依据《太空法典》中的通用命名规则,最大尺寸在290千米以下的人居天体,一般称为某某“太空城”;超过这一尺度,且常住人口不少于50万的自然天体,则可以命名为某某“国家”。
“太空城”和“国家”之间,主要是在体积和人口上有所区别,一个小,一个大;其它方面没什么两样——比方说二者都享有完全的自治权和自决权,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加入太阳系内的某个“联盟”。
太阳系内目前有四大“联盟”:地球联盟、火星联盟、泰坦联盟和太空联盟,“冀州”太空城后来加入了泰坦联盟。
一个月前,陈宇作为交换生从“冀州”来到泰坦星球,进入泰坦大学哲学学院,开始为期两年的学习。
泰坦大学占据了这颗星球上最好的位置。
站在校园里,抬头可见土星低悬于顶,巨大的身影填满三分之一的天空,仿佛稍微向上一跳就可以够到,薄如刀刃的星环斜斜地划过苍穹,看上去锋利无比,充满了肃杀之气。
在“冀州”城的时候,陈宇看到的土星是蓝色的,土星环则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非常美丽。
蓝色是他最钟爱的颜色。听老人们说过,从前地球的天空就是一种罕见的蔚蓝色——那是整个太阳系里最美丽、最高贵的颜色。
到了“泰坦”以后他才发现,由于大气十分厚重,滤掉了大部分光线,这里到处充满了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朦胧。
那感觉就像是生活在雾气里,四周的景象仿佛来自一幅千年古画,充满了破旧的、土黄色的沧桑。
大学旁边的甲烷海名叫“新爱琴海”。坐在教室里,透过厚厚的窗玻璃,他看到昏暗的海面上波浪起伏,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一小片天空,白亮的丝状放电从高高的云端弯弯曲曲地爬向海面;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雷声翻滚而至。
“泰坦”上最活跃的永远是大气,最常见的永远是闪电伴随着甲烷降水,最可怕的则永远是飓风——尤其是气候改造工程竣工前,超音速飓风狂暴无匹,令人胆战心惊......
几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卡尔曼教授发来邮件,邀请他次日到家里共进晚餐。
这是陈宇第一次见到卡尔曼教授的夫人和三个女儿,他还在教授家里惊奇地发现了一只十分罕见的转基因灰熊,名叫“亚瑟”。
吃饭的时候,“亚瑟”也坐在餐桌上,用它那双肥厚的熊掌,加上宽厚灵活的舌头,飞快地吃掉了一小盆腌过的生肉、三根萝卜,外带小半碗人工蜂蜜。
陈宇总是忍不住盯着“亚瑟”看,好几次差点忘了应有的礼仪。这可是一只真正的灰熊,和自己过去在增强3D感受器里看到的、感觉到的完全不同!
享用完食物之后,“亚瑟”用一双小眼睛看看他,又凑过来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然后端起自己的餐具,摇摇摆摆地离开了餐厅。
陈宇从震惊中平静下来,卡尔曼夫人正温柔地望着他:
“陈先生,这是小牛肉炖土豆,要不要来一点?”
“谢谢!味道真好。”
他小心地品尝了一口,由衷地赞美道。
“是露西的手艺,烹饪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卡尔曼夫人温柔地补充道。
陈宇立即向露西小姐报以温暖的微笑。
“你好像很喜欢亚瑟。他很聪明,性格也好,特别友善,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以后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卡尔曼教授说道。
生活在“冀州”城里的人们肯定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灰熊,这些大型动物根本无法适应那里的环境。
即使是“泰坦”上,它们也是最近十来年才从火星和地球上移居过来,联盟政府为此花了不少钱。
“那天在课堂上,你关于战争的发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那就是战争永远不会消失,它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技术的进步而不断升级?”
卡尔曼教授决定聊点正事儿。
陈宇放下刀叉,举杯喝了一小口甜酒,慢慢斟酌着词句。
“在我看来,除非消除了世界上所有的差异、争执和不确定,否则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战争就不可避免。
然而,一个没有任何争执、对抗或者战争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没有活力的世界,一个趋于全同的世界,甚至会变成一个‘死寂’的世界,在那样一个世界里,任何事物都难以找到前进的动力......说起来虽然有些残酷,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战争其实反映了文明的活跃程度。”
他注意到三位小姐的脸上都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心想自己该适可而止了。
“年轻人,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观点有一定道理,咱们有空再继续这个话题吧。
你听说了吗?两百多年前,中国发射的一艘名叫“太空七号”的宇宙飞船最近抵达了半人马星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可能会在那里建立人类第一个系外殖民地。”
这是个人人都喜欢谈论的话题。果然,女眷们立刻就开始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夹杂着各种叹词。
“天哪!”“真的吗?”“不会吧?”
教授和陈宇慢慢地喝着甜酒,耐心等待她们把这条消息消化完。
“收到这一消息的鼓舞,联盟政府已决定尽快组建一支星际远征舰队,尝试向宇宙深处进发,寻找新的宜居星球!
筹备委员会很快要开始招募首批远征船员,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向他们推荐一下。”
过了好一阵子,几位女士终于安静下来,卡尔曼教授缓缓开口说道。
“您认为我是合适的人选?”
“你是我见过的最合适的人选之一,过去几个月里我一直在仔细地观察你。”
“这是万里挑一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非常感谢您,卡尔曼教授。”陈宇激动地说。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不,应该说是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够答应。入选之后你要带上露西,让她与你同行——不管去哪里。
远征舰队规定的男女比例为1:1,同时鼓励每一名入选者必须为自己申请一名异性伴侣,通过集体考试之后就可以上舰。那些考试对露西来说都很容易,她可是刚刚获得泰坦大学的生物工程学位。”
卡尔曼教授说出了这顿晚餐的真正目的。
“请仔细考虑一下,并在一周之后答复我,怎么样?”
“好!我一定认真考虑,同时全力以赴,准备参加选拔!”
***************
晚餐结束了。教授站在窗前,望着陈宇和露西乘坐的汽车开出院门,消失在“泰坦”沉重的天空下。
大气中充满了躁动不安,又一场风暴要来了。
是的,战争永远都不可能被消灭,它只会换一种形态、换一种方式出现。
文明的进化必然伴随战争的升级,二者相辅相成,如同硬币的两面,谁也离不开谁。
这可真是一种悲哀。
卡尔曼教授叹口气,伸出右臂揽住了夫人的肩膀。
“你觉得怎么样?这个小伙子最后会不会成为我们小女儿的心上人?”
“我想一定会的。这是位非常优秀的小伙子,不是吗?”
“只要露西满意就好。说真的,小伙子给我的印象很不错。”
“亲爱的,这会儿有时间,让我来告诉你一些关于我继父的事情。”
卡尔曼教授忽然说道。
“你只知道继父的名字叫李林——其实那是个假名字,是他年轻时流落到‘泰坦’以后随便取的。
当年继父和他最好的朋友驾驶着一艘小飞船来到这里,改头换面定居下来;他本来就很聪明,再加上运气不错,后来一直干到了泰坦联盟航天局长,前几年才退休。
一个月前继父忽然告诉我,他真正的名字叫申达。年轻时曾加入反叛组织,制造了轰动一时的火星一号城大爆炸,还劫持了两艘飞船。
他们将飞船卖给了月球上的列文斯基家族,后来差点被人家连人带船一起灭口;最后一刻才侥幸逃脱,隐姓埋名来到了‘泰坦’。
我的继父——现在叫申达了,是这个星球上第一批主动接受环境适应性基因改造的移民;为此他冒了极大的风险,承受了不可想象的痛苦。
他对我说,这么多年里始终念念不忘的就是复仇;退休之后更是朝思夜想地琢磨怎么才能手刃仇敌。
那天下午他把我叫进房间,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然后告诉我这是他在‘泰坦’上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他就要只身前往地球,在那里‘做完他该做的事’。”
他按动窗边的按钮,眼前的玻璃从透明变成了与墙壁一样的淡青色。
卡尔曼教授牵起夫人的手离开了起居室,该和女儿们说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