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双脚在床沿外边空荡荡地悬着。
这双纤瘦而结实的脚，多少年来被我上满了弦，它在生活的“上坡路”上吃力地孤独地行走，那脚印是一枚心灵的印章，沉重的足音踏在既喧闹又繁华的商业街道上，渴望着坚实的回音。
四周又空荡荡的，一种刻骨铭心的忧郁袭上我善感的肢体，我在画板上胡乱画着静物，便烦躁地丢开了。
我的神思又飞到了外面，我走出宿舍。
沿着马路走着，天高地阔，心境也变得和天地一样广阔起来。
穿过马路，我在十字路口另一条马路散步，出来这么久，这些繁华的街道却还是陌生的面孔，这个时候，它吸引着我的视线。
我从来都觉得，街头小路是一种家园，一种精神放松的旅馆。
前面传出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曲，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仰头朝一间迪厅观望，只见一个光头妹在二楼的一个透明橱窗中跳舞。
我抑制不住好奇地走上二楼，射灯让人眼花缭乱，投下斑驳的光影，近百名男女在光头妹舞姿的煽动下扭臀送胯，表情特别陶醉。光头妹着银灰色的吊带上衣，黑色罩纱裤，在乐声中摆动如一条游动的鱼，几道烟雾袅袅飘扬，忽黄忽紫的灯光配合着音乐节奏打在雾霭上，营造出几分变幻迷离的气氛。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这时，舞池里人越来越多了，节奏越来越疯狂，领舞的光头妹边唱边跳，声线颇具青春磁力，DJ拿着麦克风不时吼几声来制造气氛。
或许是受到气氛的感染，或许是受到什么暗示，我走下舞池，一举手，一扭腰，紧贴着音乐的节奏，动作随意又自在。
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用力从狂舞的人群中冲到我面前，我好不容易才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一年前突然失踪的李娃娃。我不胜惊讶地瞪大了眼，世界真小，怎么会碰到她，太不可思议了。
她的嘴巴焦急地嚅动着，因为太嘈杂，使得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听不清楚，她指指耳朵又指指外面，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安静一点儿的地方。
“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我以为你永远失踪了。”我冷冷地说，把头扭向一边。
“对不起，我只想向你道歉，没有别的意思。”
“我还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站在那里加班加点哩。”我扫了她一眼，她以前的叛逆前卫形象已换成一副职业女性的模样了。
“真的对不起，我一直很不安，也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太好啦。”
“我不喜欢听这些，如果没有什么，我得走了。”我漠然地说。
“请等等。”
“你还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提高了声调。
“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哪上班，你住哪？”她神情严肃地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我依然望着前面，一轮弯弓月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在恨我，这不怪你，都怪我鬼迷心窍做错事，可我从来没有心安过，我以为你回了家乡，我好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要你家的地址。”
她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并且不由自主地发颤，有一瞬间，有什么温情的东西在我的记忆边缘闪耀，那光直射到我的心腑，我的神思一下子又跳到了那间小食店里，内心仿佛正被一种温热的情调融化。
我依旧不看她，想走开，却终于丢出一句，“我想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故意给他制造机会，我求你别走，你却把我扔在那里，你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一起来欺负我？”我加重了语气，厉声说。
她低着头，良久，才抬起头。
“我很难过，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我哥哥要结婚，对方要彩礼，我们那儿兴这些，如拿不出，女方就要退婚，我哥已三十五岁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媳妇，我实在不忍心他一辈子打光棍，家里让我想办法，于是我找到李锐向他借钱。谁知他却说要我帮个忙，如能帮上，他不会让我还那笔钱，他说他一直很喜欢你，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只要我把你约出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只嘱咐他千万不能伤害你、碰你，他信誓旦旦，说保证不会伤害你……”
“我不想回忆那些。”
“可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伤害到你，这是我内疚的原因，我其实并不轻松。”
我再也坚持不住内心的某种憎恶和抵抗，在这一瞬间，原来的敌意在渐渐瓦解、崩溃。
她见我低头不语，忙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说：“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请相信我是真诚的，你若喜欢，可天天来这儿免费跳舞。这间迪厅是我承包的。”
我心一惊，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我看看名片，不动声色地揶揄道：“恭喜你，李经理，你很有本事。”
说完，我漠然地走了，没走几步，她从背后叫住我，看看手表说：“这么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明早再走吧。”
我望了望她那件鹅黄色的吊带衫说：“不用你操心了。”
这时，我已走到大街上，街上显得空旷静谧，那些沸沸扬扬的喧哗与吵闹忽然顿住了，我抬头看看已渐渐远去的迪厅，一种酸酸的滋味涌上心头。
“你若开店，我就帮你打工。”我忽然想起了曾和李娃娃说过的这句话，心里不胜唏嘘、感叹起来，我想努力冥想某种未来，使我的自卑化为骄傲。
我快步走着，扬手拦了部出租车。
司机长得温和厚道，我稍稍打消了一些顾虑。
“去美院。”
“没问题。”
“笔直走，还是拐弯？”
“笔直走吧。”我说。
随着车子的启动，我渐渐地感到一丝恐怖，我探出车窗，生怕一眨眼就到了陌生的地方，以往的经历告诉我，不能凭判断就产生信赖。
司机从反光镜里不停地打量我，我害怕起来。
快了，就快到学校了。我故作镇静，对他说了声：“停车，我在这儿下。”
这时，车子猛一下急刹车，我的胸部一下子撞到身前坚硬的铁丝网上。
我轻轻叫了一声。
“你没事吧？”司机回头望望我。
我打开车门，走下车，把钱数给他，他一边接钱一边说：“你在这里读书吗？”
“嗯。”我顺口答道。
“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拍广告，我的一个朋友是电台广告部的，想找一个合适的女孩拍广告，我看你行，喏，你愿意的话可直接和他联系，我现在写给你。”说完，他掏出笔，在一个小本上写着，然后撕下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有些狐疑地接过纸条，大概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忙自我介绍说：“我姓张，叫张扬，你可以记住我的车牌号码。”
我朝他扬扬手，笑笑，便走开了。
晚饭后，一阵熟悉而亲切的口哨声传来。我欢快地朝窗外望去，啊！那声音是一段恋情一只旧识而亲密的手臂，那声音变成他的脸孔。我怀着小鹿般的心跳，一下子在他面前站定，两人相视而笑，朝地下道口走去。
我们穿过地下道口，灯光一闪一闪，有气无力地发出锈铁一样吱吱嘎嘎的声音。
这时我们已走到纵横交错的轨道附近。
晃晃悠悠的灯光把它那团苍白的光晕从远处投射到空地上，我一直都觉得，黯淡的光线有助于精神紧张者的肢体放松，那昏暗的颜色实际上是遮挡敏觉思想的一堵围墙。
童志的手轻轻滑过我的腰身，如水一样的柔轻，他的手臂使我产生如梦如幻的感觉，像一束不安静的目光，覆盖着我的全身。
他抚弄着我的头发，然后脱下那件乳白色的T恤铺在地上。
一轮瘦骨嶙峋的月亮开始探出头来，在我们头上缓缓游移。
我们紧紧依偎着，相互爱抚着对方的身体。夜色中，他的脸像一尊雕塑，散发出夺目的光彩，我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抚摸着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我强烈地感到自己身上的某种欲望被唤起，我闭着眼睛，虚构着一幕幕使人脸红心跳的情景。
他解开我的内衣，把它含在嘴里，“我多想……进入你的身体，我永远也不想把我的爱关上，你……你爱不爱我？”他喘着气说。
“你快变成男祥林嫂了，问了多少遍啦。”
“一万遍也不嫌多。”他深情地看着我，坐直身子，用手抚摸我的脸，说：“我好像只为爱而活着，只为你活着，唉，我大概是那种成不了大器的男人，我越来越觉得离不开你，但又不想成为无用之人，我要爱情，也要面包，鱼和熊掌，只要你喜欢，我真想造一座价值连城的金山给你，还有我这身肉，我全部的思想……”
我激动地打断他的话说：“你爱我，就等于给了我全部了，爱能创造奇迹，神话。”停了停，忙又补充一句，用半是戏谑的语气说：“我不要你的一座金山，这样你会累垮的，不过你最好带着一些钱来找我，爱情需要某种情调来喂养，而情调要靠金钱做铺垫，我不相信有情饮水饱，即便有，也是短命的，对不对？”
“是吗，嗬，我第一次发现你挺会说的。”他笑道。
“我很会说吗？”
“当然，比我厉害。”
我拉住他的手，按在我的脸上。
“想吃我吗？”
“想，想把你一口吞下。”
“那你就吃吧。”
“好啊，我正闹饥荒哩。”
他把头靠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你吃吧。”
我捧起他的脸，在他脸上轻轻咬了一口，我的内心充满了爱恋的幸福。我仿佛终于抓到了什么，我用我的内心抓住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住我的手说：“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过两天我们系要到延安等地色彩写生了，估计要一个月左右，每一学年都要出去写生。”
“哦。”我点了点头，心里突然觉得郁悒，
“舍不得我走？”
“我会很想你的。”我幽幽地说。
“我也是。”
他刚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想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岱，我想求你一件事，我越爱你，便越想说。”
他顿了顿，好像在考虑该说或者不该说。他正在他肚子里的那个词语的百宝箱中搜寻最恰当的字眼和语句。
一会儿，他说：“我想让你答应我这件事，我只求你这件事。”
我迷惑地看着：“答应你什么？”
我见他不出声，急了。
“答应你什么？你快说呀，只要我能，我答应你。”我急切地说。
他把头埋在我膝盖上，这时，我们都发现这是一个敏感而吃力的话题，于是我们都打住，都不再说。
我突然想起了夏六月在“山顶洞人”说的话，“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朋友光着身子给人看……”
我闭上眼，忽然很难过地揣测他想要对我说的话，但我又很怕捅破这层纸，还是不说吧。
他扬起头，用力搂住我，“不说了，等我回来再说吧。”说完，他勉强笑了笑。
我突然有些生气，瞟了他一眼，“你想说就说嘛，我等不及了。”
停了半晌，童志才说：“没什么，以后再说吧。”
我站起来，我说：“你现在就告诉我，就现在，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他越不吭声，我便越想证实我的揣测。
他闷声不响地站起来，双手按在我的肩上，我拨开他的手，闷闷不乐地走到一边。
“怎么啦，生我气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嘛，吞吞吐吐干什么！”
我把头扭向一边，不悦地说。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只是离开你的日子会很想你。”
“你要说的不是这些。”我生气地说。
稍顷，我见他不吭声，心里更有气。
“好吧，既然你不说，我也不想听了。”说罢，我转身就走。
他默默地跟在我后面，和我保持一段距离，我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不由加快了步子。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12点15分了，这是我们相恋以来第一次闹别扭。
我难过了好几天，而此刻我却非常地想念他，我在纸上尽情倾诉着思念他的话，写完又撕了。如此反反复复，心里轻松了许多。
几天来，我不断地反省，发现我其实真的很在乎他。我有些后悔那样对他，这实在有些不公平，我有什么理由生他的气？我想起他对我的种种呵护与爱，想起他对我的亲密与温情，想起他那双诉说着疼痛的眼睛。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地想念他。
关于爱的许多体验都是从他开始的，我曾经喜欢过杜忠，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也曾为之流泪、伤心。我不知道这和爱是否有密切的关系，但那些爱的确是真诚的，或者，我们无法做到一生只爱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性关系并不是爱的全部关系，爱与性有时是牛马不相及的，许多时候，精神和肉体相互脱离，这是事实。
当我现在痴迷地爱上童志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其实童志才是我真正的初恋，因为，我几乎是毫不迟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他的，那个自己曾经献身的地方，就是灵魂与肉体砌成的天堂。
课间休息时，我赶紧把上个星期画的那幅画拿出来涂色彩，系主任认真地在一边眯着眼睛看我画画，他从各个角度看了一遍届说：“嗯，画得不错，有进步。”说完，又退后两步，仔细地看着画说：“这里明度不够，色调再亮一点。”说完，他接过我手中的画笔，蘸上一点橘黄和纷绿的颜料，往画上涂了涂，说：“这样画就不会显得单薄，这里要暗一点，前后关系要有点层次，嗯，这个效果还挺好。”系主任耐心地指导我画画，几个同学静静地在一边看我作画。
在学校，我是女模特群中唯一喜欢画画的，其实，做模特做久了，自然而然也会画画，懂得一些画画的基本功和专用术语。
也许是我爱画画的缘故吧，在教师和学生眼里我是个很有上进心的模特，因此，他们都很乐意教我画画。
这天下午，我在工艺系跟着学生上人体课，模特们愿意我画她们，说可以为她们争口气，免得别人小看我们。
快下课时，忽然有个学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外面有人找你。”
我纳闷地走出去，一看竟惊喜得失声叫出来：“陈姐！”
“没想到吧？”陈洋浅浅地笑着，她穿着一条时髦又显得淡雅的紧身长裙，也许因为长年很少笑的缘故，使她看上去幽灵一般哀婉动人。
“没想到的事才叫人惊喜哩。”
她莞尔一笑，牵着我的手走下楼梯。
“我们找个幽静的地方聊聊吧。”她说。
我们去了一间新开张的西餐馆，到那儿的时候，已是灯光通明的傍晚了。餐馆有如墓穴一样阴森幽暗。方桌上的红色蜡烛浸在盛了水的镂花玻璃瓶里，摇摇晃晃的，淡雅的香水味阵阵袭来。我很惊异这间装修得很别致、独特的西餐馆竞如此冷清，除了我和陈洋，再没有其他食客。
我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难得在一起，喝点酒吧。”
我点点头。
在这凉风轻送的傍晚，这忽然而至的重逢，带给我一种时光似风、岁月如水的轻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