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的男人，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诵读，神情漠然，仿佛与自己无关。他刚刚签署的是一份放弃现有身份乃至一切的文件，他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灵魂已然变得麻木空虚，世间的事没有什么值得让他为之动容。
方亚嫣抿起嘴唇，低声道：“是老爷子让我来的。”
她的声音有几分胆怯，似乎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
“我竭力劝过他老人家，可是……阿明哥，你做的事情，真的太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接二连三的丑闻事件，实在有损程氏集团的形象，董事们对你的行为也大大不满。你明白吗？这些压力……”
“所以说，即使我不签署，他也会越权召开董事会议，用堂而皇之的借口和形式，剥夺我的一切。”他抄起身边的酒瓶，晃动着把最后存于瓶底的几滴酒，倒入口中，因为连续饮酒的缘故，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浑浊，完全失去以往的神采，隐隐地，方亚嫣还是感受到对方的愤怒。
“那就随他的便吧。”程显明努力地试图从干涸的酒瓶倾倒出液体，然后最后一滴已经流尽，他随手一甩，酒瓶在到对面的墙壁上，应声碎裂，声音清脆刺耳。
他忽然咆哮起来，手脚挥舞在地上胡乱踢打，酒瓶滚来滚去，碎裂声不断，方亚嫣被他的气势摄住，情不自禁退到墙角。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从他算计我母亲开始。”他的眼睛变成赤红色，愤怒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的心里只剩下仇恨了。
“这才是他想要的结局呵。”程显明大笑起来，“从他把自己心仪的女人领回家，从他开始偏爱那个女人的孩子，从他谋杀我的母亲开始……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把他的财富交给我管理……他恨我，他恨我是他的儿子。”
“现在……他如愿以偿了。回去告诉他，他赢了！”
方亚嫣小心地靠近那个蹲在地上的男人，他的痛苦不堪令她神伤。这个男人是自己爱过的，爱了好多年，一直舍不得伤害，可是现在却弄成这个样子。她好想安慰他，她想抱住他，她想说……
那个男人猛然抬起头，眼神凶狠陌生，像一只落入囚笼的狮子，不甘地打量着笼外的人。
方亚嫣犹豫着拿出一方手帕，按在他受伤的右手，刚才歇斯底里的发泄过程中，他不小心划伤的，还在滴着血。程显明没有反抗，他的默许让方亚嫣的心头生出一丝温柔的甜蜜。
“阿明哥，你别这样伤害自己。”轻声安慰着，偷偷觑看他的神色，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接着说：“……老爷子的意思呢，也没别的，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只不过各方面的压力，他也是没办法……等以后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跟老爷子说的。”
一番软语温存，程显明满脸木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愤怒令他整个人的神经变得麻木，又或者他意志消沉，已经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
他的顺从令方亚嫣多少有些放宽心，好不容易帮他包扎好伤口，她如释重负地松开手，望着程显明说道：“所以呢，你暂时还是搬出这里比较好，老爷子在气头上，何必惹他不开心呢。”
程显明冷冷一笑，道：“想不到那个男人如此绝情，现在就要我搬出这间房子么？那也好，我也不想欠他什么！”
猛地从地上站立起身，酒精的作用使他的身体还在微微摇晃着，趔趄不止，挣扎着往门外走去。方亚嫣上前搀扶，却被程显明嫌恶地推开，方亚嫣不禁愕然。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他冷冷地道。
“可是你现在能去哪里？老爷子已经冻结了你账户上所有的钱，你能去哪里？”方亚嫣尖叫道，“为什么你总是拒绝我？我一直在帮你，可你的心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程显明的背影孤零零伫立在门口，无端的让人感到凄惶。盯着他的一动不动的背影，方亚嫣的怨气怒气一股脑涌上心间，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看对方停住了脚步，她似乎看到一丝希望，不肯放弃般固执地说道：“阿明哥，我帮你找了一间房子，虽然比不上这里，可是总比你露宿街头要好。你收拾一下行李，我找人给你搬过去吧。”
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冰冰地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如果这是我做错事情的惩罚，那么就让我坦然接受好了。”
方亚嫣绝望的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口转身，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方亚嫣冲出房间门口，慌慌张张从背后抱住那个决然离开男人的身体，把脸贴上他宽广的后背，男人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她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为什么？他总是要走！她想留住他，她只是想留住他，可是任凭手段使尽，最终还是得不到他，他就好像之间的流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流淌，却总也抓不住——越是想抓住，越是什么都抓不住。
她错了么？
爱一个人会有错么？
楼梯上只剩下方亚嫣一个人，她静静地伫立了几分钟，默默下楼，门口跟随的保镖很客气的问道：“大小姐，程少的东西怎么办？”
她仿佛有些疲倦，闭上眼说道：“把他的物品全部打包，送到我给他安排好的公寓里，告诉看门人，只要是程少肯来，随时可以让他入住。费用由我来结算。如果程少需要什么……”
她忽然顿住，踌躇片刻吩咐道：“通知程少常去的几家会所、酒吧和酒店，告诉他们程少目前的状况，不要让他们给程少赊账……还有，马上派人二十四小时跟踪程少，他的一举一动，全部都要向我汇报，明白吗？”
“是！”这名保镖是她的心腹，精明能干，立刻领会主人的心思。
自信的表情重新回到方亚嫣的脸上，她镇定自若地往停在门口的车上走去。
阿明哥，你不肯领受我的好意么？
我相信，你会回来求我的！
程老爷子的别墅坐落在半山坡上，古老的建筑默立于晨阳的光辉之下，这里地处偏僻，远离城市，周围离它最近的建筑物也有好几里地，遥遥相望。所以，格外安静。
二楼主卧室里，宽大的床上躺着一位垂暮老人，虚弱的身躯藏在裹紧的白色被单下，苍老的脸庞布满细细的皱纹，双眼紧阖。面部五官歪斜，嘴角斜得最是厉害，呼吸似有似无，胸膛微微起伏着。
靠近窗户处，一位浓妆艳抹扮相精致的女人，从身穿粉红色的护士服可以看出她的身份，可是，这位本来应该专心照顾病人的美丽护士小姐，却将身体惬意地靠在窗户边，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大约是觉得气闷，随手把窗户大敞而开，早晨清凉的春风灌进屋子。
床上病人的身体不安地蠕动起来，幅度很轻微，他的身体极端虚弱，春天的早晨让他感觉到寒冷和不舒服。他很想叫人马上把窗户关上，可是身体每个部位都不听他使唤，上次中风带来的后遗症不但令他失去活动能力，连说话也是含糊不清，况且到现在他连早饭也没吃呢，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努力在他能够达到的视力范围内，搜索可以提供帮助的人。
美丽的护士小姐，尖尖小下巴，涂得鲜红的嘴唇，指甲也染得通红，手指纤纤，正捏着瓜子，磕得不亦乐乎，瓜子皮翻飞。大约也是觉得干坐无聊，她抱着主人的无绳电话，毫无顾忌的聊起了天。
“喂，亲爱的，你在干什么？”
老人“呜呜咽咽”，含糊不清的抗议着，然而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然，这间屋子里，除了他，只剩下那位美丽的护士，护士呢，正跟闺蜜聊到开心处，手舞足蹈，哪里有心情顾及他人。
老人奋力挣扎，艰难的滑动着那只唯一可以动弹的胳膊，努力探伸着。
“啪嗒！”
屋外人都听出异常，管家在门口紧张地问道：“徐小姐，徐小姐，老爷怎么了？”
徐护士很不耐烦地伸长脖子，往大床上看了一眼，原来是老人失手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她很是恼火，匆忙低声对闺蜜说道：“我这边有点事，改天再聊啊。”
挂掉电话，护士极为不悦，阴沉着脸来到床边，恶狠狠的盯着喘息不止的老人，刚才的动作费劲了老人最后一点力气，他无力地趴在床沿边，一只胳膊耷拉在地板上，根本没办法翻身。他看到护士过来了，赶紧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她，嘴里“呜呜”的嚷着。
“要死啊！”护士嘟囔着，看到眼前的情形，她先是一惊，以为老人出了事，但是很快她发现，老人性命无忧，于是抱怨道：“唉呀，有什么事，你可以喊我嘛！干嘛自己动来动去，你也不怕把你摔死。”
她费力地搬动老人的身体，因为老人半边身子失去自主活动的能力，所以格外沉重，她费了很大劲，也没能把他转成平躺的姿势——其实她根本没有多大力气，她嫌恶地用一只手象征性地推了推，发现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完成，就放弃努力。
门被人拍得很急，整扇门仿佛要被外边的人拆掉了似的，微微晃动。
“来了来了！”
护士徐更加不耐烦，她瞪了一眼床上的老人，都怪方亚嫣，塞给她这个倒霉的差事，还说什么要她住进别墅，伺候一位身家亿万的富豪，报酬很好。害她心存幻想，以为可以借机挤入豪门，却原来让她给人家端屎端尿，做苦力来了。
而且这个老爷子，现在迷糊得很，连他自己是谁都有点分不清楚，还怎么可能跟她有点那个，什么想法呢，如意算盘全盘落空，一腔怨气就毫不客气地洒在这个糊里糊涂的老爷子身上。
要老娘伺候他？哼！想得美！老娘的亲爹还没捞得着这种待遇呢！
他又糊涂，对他好与不好，他根本不会知道。方亚嫣吩咐过，除了她，严禁任何人跟老爷子接触。方亚嫣还把别墅里原来的人员全部遣散，说是老爷子要静养，人多太吵闹，只留下管家一个人。
护士徐巴不得如此，自己单独照顾这个老爷子，没人监视，更加便宜行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高兴就给老爷子翻翻身，不高兴，连水也懒得喂，只有在方亚嫣进来的时候，她才会装装样子。
平时管家根本没有机会进屋，护士徐也不怕他，所以大模大样地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不客气地数落道：“你吵什么吵，老爷子刚睡着，都被你吵醒啦！”
管家强压怒火，脸上陪着小心，说道：“徐小姐，老爷怎么样了？我刚才似乎听到老爷的声音，是不是他那里不舒服？用不用叫张医生过来看看？”
护士徐三角眼一凌，不悦道：“这样讲，你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吗？我是护士，我会不清楚病人的状况吗？好了，你不要再来打搅病人休息，否则——”她威胁道，“我会跟方小姐讲，你总是影响病人休息，你知道后果的。”
管家极为不满，却不敢表露出来。他满心焦急，自从老爷病重之后，方家大小姐就用老爷干女儿的身份，接管了家里的大小事务，遣散人员，只留下他一个人，还不许他接触老爷，他连老爷的面都见不着。每次这个护士徐小姐，总是很警惕，开门都只开一条小缝，还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屋内的情形，分明是心怀鬼胎。
他对这个花瓶一样外表精致的护士没有半点好感，可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束手无策。
“没事，就赶紧走吧。”
管家看护士徐要关门，赶紧用手挡住，护士徐更加警惕，回头打量着他。管家连忙道：“徐小姐，你昨天不是说过，要我重新物色一位能干的护工吗？我把她带来了。”
护士徐如释重负，老实说，她早就伺候够了，偷偷让管家物色一个护工，可是昨天那个护工说家里有事不能来了，害她陪着那个死老头子一天一夜好生辛苦。听说有新的护工要来，不禁眉开眼笑。
“人呢？”
看到眼前大腹便便的女人，穿着粉红色陪护服的臃肿身型，蜡黄色布满雀斑的脸被大口罩遮住了一半，头发在脑后简单的梳成马尾型，眼睑低垂，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护士徐打量着她，担心的道：“她能行么？看她的样子能照顾自己就不错了。”
管家解释道：“最近劳务市场上，家庭护理员很抢手，根本雇不到人，而且你也不让大张旗鼓的做广告，不是怕方小姐知道么——”
护士徐瞪了他一眼，管家知趣地闭上嘴巴，乡下女人很是拘谨，她羞涩地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加了一句：“俺能行，俺不怕苦。”
“那，进来吧。”护士徐命令道。
乡下女人跟着她挤进门缝，管家也想趁机看看屋里老爷的情形，可惜护士徐防范很严，根本不给他机会，果断将门关上。
之后，护士徐松了口气，指挥道：“喏，那个就是病人，好好照顾，定时喂他喝水吃饭，还有大小解，还要定时翻身……现在，先下去弄点吃的来吧，我忙了一早晨还没吃东西呢。”
她来到隔壁的接待室，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宛若气派的女主人一样，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斜靠着，手拿遥控器，搜索频道。
可怜的老人被撂在床上，趴着身体，脸侧着，姿势极为不适，刚才护士徐懒得搬动，所以听之任之。乡下女人虽然是怀着孕，可是手脚利落，很快帮助老人翻过身，撤换床单被套，连老人的衣服也换洗一新，顺便帮老人擦了身体。
一个小时以后，老人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身后塞了个大枕头，乡下女人正给他喂粥。老人嘴角歪斜，抖索不止，吃东西格外慢，而且还含不住饭，喂三口，只能有一口吞进去。那个女人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时不时用毛巾帮他擦拭着。
浑浊的老眼滚出一滴热泪，滴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很白皙跟蜡黄色的脸，完全不成正比，刚才进屋的时候，她的袖子比较长，只能露出手尖，粗心的护士徐疏漏了这个细节。此时，护士徐正在隔壁专心致志地看她的爱情剧目，在为女主角的命运感叹不已呢，更不会注意里屋的情形。
老人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他的心底却不完全糊涂，他很清楚来者是谁，唯一可以稍微活动的那只手，哆嗦的更加厉害。
女人温存地握住他满是皱纹的手臂，和声道：“伯父，别担心，是我，唐子怡。”
唐子怡并没能离开这座城市，这座给了她刻骨铭心之爱，同时也给予她刻骨铭心之恨的城市。
说不清楚为什么，那天在机场，她剪了机票，进了机场……却没有坐上飞机。她也无法解释那种如鲠在喉的哽咽感的缘由是什么，总之，她的心里乱得很厉害……
她留了下来，在机场的候机大厅，她看到那个男人冲进门口，焦急地向服务小姐打听事情，当他知道自己已经登机离开，表情木然，缓缓走出大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