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不作声走在游乐场的小径上，程显明打破沉默，开口道：“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偷偷带走孩子，胁迫你来与我见面？”
接到短信的时候，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她的心里的确有些惊悸，短信只有一行字，简洁明了，一如他的作风。
“西西在游乐场，勿慌。”
附了一张即时拍下的手机照片，一个孩子依偎在男人的怀抱，坐在旋转木马上，举起手臂，欢呼雀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唐小西这个生活在单亲家庭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成熟许多，有时候，唐子怡都觉得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懂得掩饰自己的渴望需求，从来不向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索取什么。她不过是个孩子，自己却因为工作的缘故很少带她出来玩，连呆在一起的时光也很短暂。
她从来不曾这样惬意的笑过，这个时候的唐小西更像一个真正的孩子，跟普通孩子一样，会撒娇，会耍赖，还会蛮不讲理。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选择，会不会是错的。
当许多年之后，孩子成长到她这样的年龄，完全可以独立思考的时候，会不会怪她？
男人把她的沉默看作是肯定的回答，气氛有了一点尴尬。
“我可能是个无情的人，但是我并不无耻。我不会利用一个孩子做什么文章的。”
“你的车子在哪里？”唐子怡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程显明的眉头微微上扬。
“前边，不远，我带你们去。”
她恨他吗？
她应该是恨他的，就像他订婚那天，她偷偷潜入他的别墅，怀里揣着一把匕首，她就是恨他，恨得只想把这把匕首亲手插进他的胸膛，把他的生命撕碎，看着他血流满地，只有这样才会解气。血债血偿，不是吗？
“刺进去吧，这道伤疤也是你赐给我的。”
这句温柔的回答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如果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彼此会成为仇人，如果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不该相互招惹，如果……根本没有开始，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恨他，只有恨他了。踢他拧他抓他咬他，一个女人可以用出来的力气，全部用在他身上，直到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从头到尾，那个男人居然没有反抗，她以为按照他的脾气，大概会反过来把自己撕碎。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男人倒像是满怀愧疚似地，不闪不避，任凭她发泄，最后固执地把失去力气的她摁在怀抱里，轻轻亲吻着她。她的身体一如既往地背叛灵魂，失去自我，把一切抛之脑后。
面对她的反击和索取，那个男人却更加谨慎的控制自己，避免因为疯狂而弄伤了她。
有一点她一直弄不明白，那个男人这样子，能够叫做是爱她吗？
霸占，欲求，索取，掠夺，这是他一贯的方式。他就是想控制她，控制她，再控制她。然而，最令她想不明白的是，这样温柔的男人，在穿上衣服之后，立刻就可以旁若无人跟另外一个女人举行订婚仪式，他会如何满怀深意地对自己的未婚妻说：“我爱你。”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她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个问题，不该想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们之间只剩下了恨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程显明真希望这条路不要那么短，可以走得再久一些。
她看起来气色依旧很差，苍白的小脸，上次受的伤并没有复原吧，他的心脏忽然有种很不舒服的紧缩感。
“你的伤好些了吗？”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痛楚的神情，转瞬即逝。
“还好，肋骨断了一根而已，医生说不影响活动，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这一身伤难道不是拜他所赐吗？他问这个问题似乎是在嘲弄她。
“我并没有订婚。”他小心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是在跟她解释什么吗？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么？
“这件事情跟我有关系吗？程先生。”后面的这句称呼故意加重语气，嘴角绽开的笑容更像是在嘲弄。“需要我跟你的未婚妻解释一下吗？我只是一个一心想要报仇而不成的女人罢了，不会影响她的地位。”
她的心里竟然有种报复性的快感，一开始她并没有想过要破坏订婚礼，但是只要听到跟他有关的失败，她的内心觉得很敞亮，很舒服。良心多少有点小小谴责，自己是不是有点无耻呢？很快这种内疚就被复仇的心理替代——难道这不是他欠她的吗？
“你好像很高兴。”
“你好像也不是很不开心。”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娶那个女人，我想娶的人是你。”
唐子怡愣了几秒钟，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程显明没有笑，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这个笑话……”唐子怡勉强控制了自己，“呵呵，真的很好笑。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我的一个男人，一个杀了我父亲的仇人，现在居然跑来对我说，要娶我，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吗？”
程显明面对被仇恨逼的有些疯狂的女人，仍然保持足够的冷静，用平和的口吻说道：“你和她，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我们三个人本来就应该成为一家人。”
“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唐子怡严厉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你凭什么认为她是你的骨肉，你做过DNA的检测了么？X血型虽然很罕见，但是就算没有遗传的因素也完全可能拥有，既然这是个充满奇迹的世界，那么任何事都会发生。这只是巧合罢了。”
“我并没有问你，她是不是我的女儿，你紧张什么？”程显明无声的笑了。“你记得五年前的事情？”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戒备的像个小刺猬，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赌气。
程显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是不是因为你亲生父亲的死，所以影响了你的选择？”
这句话直捣黄龙，正中她一直不敢碰触的禁忌，下意识里不断回避的问题。仇恨占据了她的心灵。
“是的，如果你可以令死人复生，让我的父亲重新活过来，那么我就答应嫁给你。”
此话一出，再无反转的余地。起死回生，世上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妙法。
程显明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倔强的身影连同孩子的轮椅渐渐远去。
雷家别墅，书房。
自从雷老大卧病在床之后，这个作为社团高级人员集会的地点，已经整整五个年头没有聚过会了，在司马飞扬的印象里，五年前，他参加过最后一次雷老大亲自主持的聚会，那时他已经卧床不起，是在轮椅上被手下兄弟推进门来。
那时，他是个乡下来的愣头小子，什么规矩都不懂，一心只是想投靠雷爷，守门的兄弟不放他进来，他就用自己的拳头打进来，一路冲杀。当时他并不知道楼上正在开会，楼下帮会高手云集，虽然刚刚经历一场大劫，对付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是绰绰有余。
他差点死在枪下，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脑门，他的热血仍然没有冷静下来，愤怒且无所畏惧的盯着持枪的男人，那个人，大家都叫他“拖鞋哥”。
按资排辈，“拖鞋哥”算得上是帮会的元老级人物，位置排行仅次于雷老大，大部分人都认为，雷老大是会把位置传给他的。
当时，那个男人的食指轻轻扣住扳机，司马飞扬甚至听到枪械深处弹簧的“咔嚓”声，只要那跟男人再稍微用那么一丝力气，子弹就会射进他的大脑，生命就会终结。
“你怕死吗？”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问道。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显得很虚弱，仿佛只要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在轮椅上，他面目和善，眉宇间英气勃发，仍然保留着年轻时的杀气。
“不怕。”
老人笑了，“他既然不怕死，阿维，把枪收起来吧，免得日后传到江湖上，说我们欺负小辈。看你的身手有几分当年风无际的味道，可是他让你来的？”
“是。”他迟疑着，说道，“师傅让我来找雷烈。”
下巴颏受到重击，他仰面倒在地板上，整个世界颠倒了，阵阵眩晕袭来，有个声音恶狠狠的说：“这个名字不是你这个杂碎叫得起的。”
“算了，阿维。”是那个老人的声音，“退回二十年前，你和无际不都是这样叫我的嘛，我已经老了，没那多忌讳。你们把他带到楼下，弄些饭给他吃，看样子这孩子刚下火车，应该是没吃东西。”
之后，他就被拖到楼下。
再之后，他就被派到外地接受更严格的训练，一年之后，回到这座城市，成为老人身边最忠实最得力的助手。
“拖鞋哥”对他很有敌意，这一点，司马飞扬非常清楚，甚至他也怀疑过，老大的死，或许跟这个男人也有一点关系。但是现在这些并不重要，虽然那个男人满脸不屑，但是仍然接受薇儿坐稳老大的交椅，没有反对。
“拖鞋哥”用指节轻轻扣着桌子，暴露出他内心的焦灼。
“司马，你把我们都叫来，这是什么意思？好像做老大的人并不是你小子吧。”
“是啊。”
“对啊，还叫我们等这么久，什么意思嘛。”其他几个大哥跟着起哄道。这些老兄弟对司马飞扬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并不看好。
司马飞扬并没有介意这些人的态度，还制止了小狼要暴打一顿的冲动，对旁边伺候的小弟吩咐道：“去楼上请一下大小姐，就说人来齐了，要不要现在开会？”
“一个黄毛丫头摆什么臭架子，想当初就是她爹在世的时候，也不敢这样慢待我们，居然叫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等她，简直不像话。”这位老兄的毒瘾似乎上来了，不断打着哈欠，“既然人家的谱这么大，不如我们先回去抽两口白面，等大小姐梳妆打扮完了再叫我们。”
说着话，这些人就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门口去站着两个持着家伙的兄弟，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大家伙儿，硬家伙谁看了不怵。这些人也不是吃素菜长大的，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有人怒道：“阿东，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我们关在这里算什么？”
“你小子别太猖狂，老子闯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你娘怀里拱奶子呢。”
“你们******给老子让开，别耽搁老子吃白面。”
“甭拿枪晃来晃去，有种就朝着来一枪，老子是吓大的。”
“啪。”正乱哄哄闹成一片，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大家回头一看，正是“拖鞋哥”。这个右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阴沉着一张脸，疤痕让他的表情更加狰狞。
“吵什么，都吵什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给我坐回去。司马，这件事情，你要给我一个交代。幺子，你上去看看大小姐，就说叔叔伯伯们恭候多时，请她赶快下来主持会议。”
“是。”
那个叫做“幺子”的年轻人刚走前一步，便被小狼挡在前头。他想硬闯，长着蛮力往前冲，径直撞进小狼的怀里。骤然他发出一声惨叫，身体歪歪斜斜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身下立刻流出大量血液。
众人大惊。小狼如无其事地收起血淋淋的匕首，强横的说道：“今天没有东哥的允许，谁想出这道门，他的下场就是榜样。”
“司马，你反了！你——”“拖鞋哥”怒道。
“反水的人是你吧。”司马飞扬缓缓开口。
“拖鞋哥”冷笑道：“不要以为老大一死，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你不过是个外来户，兄弟们以前只是看在老大的面子上才叫你一声‘东哥’，那是老大赏给你的荣耀，别给脸不要脸，还想倒打一耙。”
局势呈一面倒的局势，除了少数几个年轻的心腹，十个大哥里有七个是向着“拖鞋哥”的，一起随声附和。
这时先前去楼上请唐子怡的小弟回到房间，悄悄对司马飞扬附耳说了几句，司马飞扬点了点头，同时对小狼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对门口的兄弟打了个手势，说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被打得不成人样的男人被拖进房间。众人不明就里，低声议论。司马飞扬问道：“张福生，你认得这个人吗？
张福生就是“拖鞋哥”的大名，他愣了一下，不满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狼轻轻踹了地上的那个男人一脚，那个浑身发抖的家伙大叫起来：“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拖鞋哥’你不要怪我，实在是……哎呦……别打我，我说，我说……是程家少爷让我去联络‘拖鞋哥’，送给‘拖鞋哥’一千万，还许诺给‘拖鞋哥’百分之二程氏集团的股份。”
“程家少爷让你给他好处，是叫他做什么？”
“司马飞扬，你这是诬陷，你们这是串通好了在演戏。”
“你怕了么？张福生，你是不是怕他说出当初你是怎么样与程显明勾结，害死雷老大，然后嫁祸给我的事实？”司马飞扬咄咄逼人，丝毫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拖鞋哥”的表情阴沉不定，他猛地拔出枪对准司马飞扬，然而没等他扣动扳机，喉头上已经中了一枚飞刀，鲜红的血液淌满了前襟，身体无意识抽搐着倒在椅子里。
司马飞扬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沉声道：“大小姐刚刚说过了，她以后不会插手社团的事情，就交给我全权处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都是江湖的老规矩。至于反水背叛社团的人，我想不需要我再多说了吧。从现在起，‘青云社’的事情就是我说了算，谁要是不服气，现在就站出来，我司马飞扬绝对不会为难他。”
屋子里比任何时候都安静，屋子里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两具尸体已经给大家上了最好的一课，谁也不是傻瓜，周围都是人家虎视眈眈手拿硬家伙的兄弟们，谁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我希望以后大家可以共弃前嫌，通力协作。”
司马飞扬挥了挥手，兄弟们立刻退了出去，同时带走了那两具尸体。他舒了口气，从这一刻起，“青云社”的权力已经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唐子怡并不知道楼下发生的一切，她的卧室是在三楼，刚才有个小弟请她下楼参加什么社团会议，真是无聊，她早就声明不会插手这种事情的，所以断然拒绝。
现在是晚上九点，明天约好医生替小西复诊，床上的小西早就熟睡。屋内豪华的装饰并没有让她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的人生经历过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所以幸福的阈值比别人低很多，只需要靠女儿近一些，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打开盖子的精美首饰盒，里面装着一枚银质的戒指，戒指拴着一根细细的红绳，古老朴素的样式，分明就是唐子怡以前戴在脖子上的那枚。
这枚戒指正是被程显明随手丢在出租屋外面草地上的那一枚，后来她去找过，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她以为已经丢失了，却没想到，今天上午，有人委托快递公司送上门来。
